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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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尽友道玉成淮南情侣 感国事哀吟河北灾黎

王安石返任归来,经春历夏,又到秋天。此时,烟花扬州出了一桩风流公案。

原来,闾江知县苏公,有女字小卿,性妖娆,雅仪容,玉莹肌香,纤纤细腰。一日游赏于花园,星眸四顾,见一人卧于花荫,惊叱道:“何人敢至于此?”其人答道:“姓双名渐。少读经书,长工诗赋,期跃禹门之三浪,待攀仙桂之一枝。奈家贫无从进身,暂为本县之庭吏。”

女悦其容貌,默念此生端雅潇洒,诚为佳士。但未知其才学,遂指厅壁山水,令其赋诗,说:“果如君言,赋得佳作,我不罪你。”渐乃借诗挑之,咏道:

涧边芳草连天碧,山下锦涛几丈尺。

莺稀燕少蝶未知,密意寻芳与谁惜?

我有春情方似织,万绪千头难求觅。

富贵荣华不早来,眼前光景空抛掷!

小卿听后,更加爱慕。心知此诗意在挑逗,乃回道:“昔相如有援琴之挑,文君附毂相逐,韩寿孤吟窗下,贾氏窃赠香囊,古人怜才惜貌,尔欲效否?”渐倒地拜道:“蒙佳人垂怜,生死不渝。”女急忙拉起,二人遂入乱红深处,花为屏障,一霎欢情。渐问:“今日别后,再会何时?”小卿道:“日今别后,可解职归家,勤苦励学,以待春试,攀折高枝,然后央媒求亲。我则托故不嫁,等待佳音,望君万勿负我。至于学用川资,明日令小婢送上。”生方欲言,见数婢走入园中,急忙遁去。

双渐遂旅远郡,从学良师,苦读二载,功业初成。庆历二年,果中进士,与安石同科,职除宿州文学助教。归询本县,方知苏公不禄,县君挈女已往扬州,投其外祖。渐趋扬州,遍访不着,心急如焚。近又来访,始获知:小卿母又告亡,因外祖家贫,举债不能偿,小卿被质于盐商薛百万。薛妇见妒,出女勾院。渐邀友人同往妓陌之所,但见彩楼与翠阁相连,绣幕共珠帘对卷,窥见一女子立于窗前,眉如柳叶,脸似桃花,玉削肌肤,百端娇美,果小卿也。遂造室求见,鸨母回说此女系富室薛百万为司理张大人包定,不接客人。询及赎身,则云:二位老爷不发话,谁敢替她赎身。

这日,安石厅坐无事,王兴进来递上拜帖,说有人拜访。安石见帖上写有“宿州文学助教年弟双渐拜”字样,吩咐王兴有请。二人见面,寒暄过后,安石问道:“年兄扬州之行,有何公干?”渐道:“无事不便相扰,有一私事,求兄相助。”安石道:“若安石力所能及,当效犬马之劳,请兄示知。”渐遂将如何与苏小卿定情,苏家如何历遭变故,小卿如何陷落娼家,以及遍访不见之情,一一备述后,说道:“廉知司理参军张山甫,系兄之同僚,请能关说张参军,允我为其赎身,玉成小弟。”安石听后道:“兄与小卿之悲欢离合,亦奇事也,安石深表同情。兄发迹变泰,不厌弃她沦落风尘,尤为感人。安石愿天下有情人皆成眷属。”渐听后深为感激。安石又道:“不过此事需费周折,兄知张山甫何人也?乃张美人之从兄、吏部右郎知流内诠张尧佐之子,恩荫除此司理参军之职,要他放了小卿,非赎金能动其心;薛百万系此地豪富,为富不仁,与张山甫狼狈为奸,此二人颇为棘手。兄先住下,容安石熟计徐图。”双渐称是。

张山甫、薛百万来到勾院。鸨母接住,连忙献茶说道:“有位士人来此要会小卿,被我挡定,还说要为其赎身,老身推到二位老爷身上。”山甫道:“何来书生,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薛百万道:“他有多大财力,狂言赎身。他出五百,我出一千,他出一千,我出一万,比赵公元帅,咱不输他。”山甫道:“出多少钱,也不让赎身,若要告状,还不是告到我的衙门。”薛百万道:“不必为此在意,上楼找小卿玩耍。”鸨母领二人进入房中,忙喊道:“小卿,快迎接二位老爷。”只见小卿面壁而卧,冷冰冰道:“我今日身体不适,还请到其他姊妹房中去坐。”

山甫嬉皮笑脸挨到床边,道:“我为美人治病。”欲强将她拉入怀中,不料反被推倒在床下。山甫大怒道:“小贱人敢如此无礼,再不起来,看我治你。”小卿猛起,捡起剪刀,道:“若再相逼,我死给你看!”

鸨母连忙夺下剪刀,又向山甫赔不是,劝他到别房消气,道:“小蹄子性拗,你老爷是知道的。待老身教训她,下次让她好好服侍老爷。”

薛百万也从旁劝解,连拉带推,将山甫拥到别房去了。

这日厅参已毕,节镇徐公留住安石,道:“晏殊罢相,南游各地,明日即临扬州。你与晏老相公同郡临川,又皆文士,故委你接待陪同,有劳你了。”安石听后,心中暗喜,忖度双渐之事有救了,遂慨然应允。次日,淮南节度使,转运使,州府、首县官员齐集码头迎候。只见一队官船首尾相接,迎面而来,居中一艘大楼船,雕梁画栋,分外眼明,桅杆上飘着两面大旗:“观文殿大学士”、“仪同宰相”,晏公站立船头。另一只官船上鼓乐吹奏。众人接上岸来,依次见礼,然后分别乘轿,拥入馆驿,安顿休息后,众官散去。晏殊见接待者为王安石,分外高兴,道:“上次廷试屈你了!”安石道:“吊取薄禄,以欢庭帷,于愿足矣。”晏殊道:“不可如此。抚州士人,我已老矣;永叔尚年富,文章诗词皆高出于我,只可惜党同仲淹,树敌太多,几遭贬谪;后来者就看你等了。听说南丰有曾巩者,省试不做骈体,致招落榜,你劝劝他,不可如此。”安石唯唯,问道:“老相公在扬州游几日,请予明示,安石预作安排。”晏殊问道:“扬州有甚玩乐处?”安石道:“扬州可去处,想老相公都到过。惟迩来有一名妓苏小卿者,若遇衣冠士大夫,尚予接见,若彼巨商富贾,不能动其意。”晏殊道:“如此说来,我倒要见见是何品人物。”安石道:“明日为老相公洗尘,召她来侍宴便是。”

是日为晏殊洗尘,节镇徐公陪晏,老相公中间坐定,其他人分东西两边依次入席,鼓乐大作,杯盏交错。徐公起立道:“晏公佐国多年,政绩斐然,为两朝圣主信用,其文章赡丽,应用不穷,尤工诗词,闲雅有情思。今告老南游,使我等有缘一瞻风采,实属有幸。今日之会,不涉公事,不拘俗礼,召扬州勾院教坊能歌善舞者,为大家助酒。诸君善文者,各咏诗填词,以助酒兴。”众人称善,满座欢欣。此时,安石命小卿出拜,晏公见之,果丽人也,嗟吁道:“使汝居东西两京,未必在名妓之下,今居于此,其名不得闻于天下。”顾左右取笺,为诗赠小卿,诗曰:

真宰无私心,万物逞殊形。

嗟尔兰蕙质,远离幽谷青。

清风暗助秀,雨露濡其冷。

一朝居上苑,桃李让芳馨。

一座传阅,均道好诗,好事者争相随韵唱和。晏公让安石命笔,安石推故,扯出双渐道:“老相公,他是我之年兄,善工艳词,比之柳永。还是先请他赋词如何?”晏殊遂道:“就请君命笔。”双渐看了小卿一眼,写道:

碧纱低映秦娥面,咫尺暗香浓。瑶池秋晚,长天共恨,烟锁芙蓉。

夭桃再赏,流莺声巧,不待春工。樽前潜想,樱桃破处,得似香红。

晏公览后道:“果然柳三变之风。”遂交小卿阅读,并道:“你当为词以报君子。”小卿目睹双郎之面,阅其词,心目皆眩,情魂俱失,强语道:“谨遵钧命,妾以词和音,请大人指教。”只听她唱《醉高楼》:

人间最苦,最苦是分离。伊爱我,我怜伊。青草岸头人独立,画船东去橹声迟。楚天低,回望处,两依依。

会后也知俱有愿,未知何日是佳期?心下事,乱如丝。

好天良夜还虚过,辜负我,两心知。愿伊家,衷肠在,一双飞。

歌声甫落,满座叫绝。晏殊听后,不觉动情,说道:“此曲音调词义悲惋,你几不能终曲,是否即咏你身世,能道其详否?”小卿答道:

“大人明察,此词是妾自填,咏己身世,若不烦聒耳,请听说来。”遂将往事叙述出来,声泪俱下,音哽气促,仁者为之泪下。双渐亦泣不能成声。惟张山甫坐也不是,走也不是,心内忐忑不安。晏殊听后心中明白,只是不好指名,问道:“你父莫非大中祥符年间吴江进士乎?”

小卿称是。晏殊道:“双渐现在何处?”安石指着双渐,代答道:“适才安石推为词者,即双渐也。”一席听后尽惊。晏殊问双渐道:“原来你就是双渐,适才我忘记叩问姓名。小卿如此钟情,历受折磨,你何以不替她赎身,以成美事?”双渐将遍访以及赎身受阻之情,一一道出,双足跪倒道:“请老相公并节度大人做主。”只听得徐公厉声喝道:

“张山甫何在?”张山甫这才走出人群,说:“敝职在。”徐公道:“你身为司理参军,执法渎法,该当何罪?”张山甫急忙跪倒,说:“念山甫年轻,看在家父面上,饶我这一次。”徐公道:“你还有脸说出你父!”晏殊问知其父是张尧佐,便道:“既然如此,我向皇上参奏一本,看你父如何救你。”这一下,张山甫觉得事态严重,叩头如捣蒜,请求从轻发落。安石道:“已将薛百万带到,请大人发落。”薛百万见此情状,周身软瘫,跪倒在地。徐公道:“你财大气盛,勾结官府中不法之徒,放高利贷,籍没百姓财产妻孥,罪恶多端。平日州县管不下你,我今日请来晏老相公治治你。”晏殊道:“你先将卖苏小卿之五百两身银退还勾院,再拿出五百两作为赔偿,好为苏小卿安身之用。至于其他不法之事,交由江都县查处。”薛百万只好遵命。遂喝令张、薛退出,撤掉宴席,众人散去。安石道:“请老相公与徐公恕诓驾之罪。”晏殊道:“成全美事,揭举恶迹,罪由何来?”徐公也哈哈大笑,并问对张山甫如何处置,晏殊道:“对彼等皇戚国舅,深不得,浅不得,也只好一眼睁,一眼闭,让他任满,回京师去,由皇上发落。”徐公称是。晏殊道:“适才,我不便明言,苏小卿之父,与我同年,乃文苑中人。在朝廷党同仲淹,谪徙州县为令,发愤懑于歌诗,其体豪放,其势惊人,想不到其后如此悲惨!”

张山甫当众被斥,没了脸面,只好乖点。他明知醋由王安石酿成,记恨在心。但安石为人正派,自奉俭约,酒色财气与他无缘,无隙可乘,只好待机再说。恰在此际,淮南大水,河、湖决堤,一片汪洋,农田淹没,漕运百物受阻。徐公奏请朝廷,发下库银赈济灾民,浚川修堤,并率合署官员,到各州县巡视。此时,谁有心思理会张山甫。他托病留在衙内独生闷气。

不觉冬尽,又到春天。徐公告安石说,他已任满,朝廷诏韩琦继任。安石问道:“公升任何处?”徐公道:“宦海沉浮,艰辛备尝,决意告老,安度晚年。”安石道:“朝廷信用倚重韩公,何以外徙?”徐公道:

“皆缘涉仲淹新政之嫌,仲淹、富弼既罢,他岂能自立于朝。小至余靖、尹洙或出使契丹,或徙外地。如杜衍、欧阳修恐亦难立足朝廷。”

安石问:“韩公果朋党范公乎?”徐公道:“这也冤枉了他。韩琦忠于王室,皇上曾有意更张,他自全力以赴,方此之时,仲淹执政,焉能不尾骥其后,这就被人目为朋党仲淹了。”安石道:“原来如此。”

韩琦到任后,见到安石,知为板桥集贤馆邂逅之书生也,犹忆及他议论祖宗法之事。一日问张山甫,山甫见有机可乘,诽谤道:“拓落不羁,夜常宿娼。”韩琦联想到上次厅参安石迟到之事,亦疑其夜饮放逸,因谓安石道:“君少年勿废书,不可自弃。”安石听后,不予剖白。同僚知其每读书达旦,略假寐,日已高,急上府,多不及盥洗,语安石辩其非,安石道:“韩公非知我者,我自无之,何须剖白?”

安石气闷,信步郊外,来到农家,顺问疾苦。老农告曰:虽蒙赈济,还是艰难,且届青黄不接,常苦乏食。谈论之际,数批外地灾民乞食农家。安石询问,答曰:我等河北人,去岁天旱无收,遍地饥荒,入冬,官家又驱修河,肚内无食,如何服役,因之南逃讨食,叵料淮南复遭水灾,讨食不易。安石听后,思绪万千。夜难成寐,披衣伏案,提笔写就《河北民》一诗:

河北民,生近二边长苦辛!

家家养子学耕织,输与官家事夷狄。

今年大旱千里赤,州县仍催给河役。

老少相携来就南,南人丰年自无食。

悲愁白日天地昏,路旁过者无颜色。

汝生不及贞观中,斗粟数钱无兵戎。

书就放置案头。次日,有同僚见之,悦其诗,抄纸而归。不意被张山甫看见,窃去向韩琦揭举,诬为“怨谤朝政”。韩琦看后,只是摇头,山甫心中暗喜,以为这下可以整治王安石了。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