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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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勇任事除积习盐民受惠 巧比喻陈时弊安石论政

孙运使未想到新纳如夫人既温顺又善解人意,甚是得意。本来运使衙门设在杭州,而明州为他设置的行署,环境优美,屋室堂皇,甚是宜人,因此也不急于返杭。好在衙门还有副使、运判等人主政;彼等也乐得他不在衙内,可擅自行事,他也乐得轻闲,懒懒散散过日月,何况又有新纳如夫人陪伴,颇不觉寂寞。饮水思源,他很感激明州知州和司户参军为他作伐,今日备了酒席酬谢。不多时知州和司户到来,开了筵席,边饮边叙。席间运使问起牛管家之事。知州深知此案利害,怕运使不谙内情,贸然染指,将来不好下台,顺便给他亮耳朵道:“敝职问过此案,甚是厉害。不说谁是主谋,牛翁确有纵容之嫌,他最好躲开,莫染指其间。”运使听得明白,也不再说什么。后来话题转到榷盐,运使道:“私盐泛滥,官盐收购困难且滞销,鄞县缉私,何以不力?”知州道:“非不力也,势不能也,历来如此。论缉私,海上归州巡检,陆上亦非县衙之力所能制。”司户道:“若使包盐者雇人自为之,如何?”知州答道:“难说可否。”司户道:“不妨,姑且试之,如何?”知州不语。运使道:“未尝不可。”这酒吃到日过午散去。

牛乡绅已在后堂等候,如夫人陪着。因系贴近内亲,下人亦不为意。乡绅仍不忘情,趁无人在旁,便动手动脚。如夫人骂道:“老没正经,莫忘你的身份,日今,你是老父,我是女儿,放尊重点,莫要让人看到。”乡绅只好规矩地坐到一旁,说道:“缉盐事,你也为我美言几句,你知我日月不好过。”如夫人道:“我何尝不向老爷嘀咕,他总说官场事不易。缉盐莫要说起,管家毁闸、诬陷之事,可要当心。万一扯到你,罪名你担当不起!”乡绅道:“我就靠你庇护了。”如夫人骂道:“你就靠送老婆换人情,你发财,我陪人睡觉。你祖上就是靠这个发家?没有那么轻巧,不孝敬老娘,休想。”乡绅道:“好姑奶奶,缉盐事办成了,我再送黄货百两,可行?”正说间,运使回到后堂,与乡绅见过,对如夫人道:“自己人,你也坐下来说话。”乡绅道:“大人身子可好?”运使道:“尚可,只是自觉精力不济。”乡绅道:“明日着人送些参、芪过来,给大人补身子。”运使道:“你管家之事,若是罪,他自己去承担。你千万脱掉干系,莫染其事。缉私盐鄞县也无能为力,我看包商自己雇人去缉,免得你扯我推。”乡绅道:“雇钱何出?”运使道:“向盐民分摊,从收购钱中扣除,何如?”乡绅道:“我看可行。”运使道:“说定了,就由运使衙门出告示。”事已说妥,牛乡绅告辞出来。

自贷谷与水利两事兴办以来,鄞县地面百姓安居乐业,虽不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却也清平无事。衙门三位师爷和都水官咸谓得主,办事有主心骨;他们亦各自爱,勤奋政务,不用安石分心。因此,安石可一日主政,一日读书。这日,他与吴夫人后堂打坐,谈论起诗文,夫人道:“日今文坛盛极,人才辈出,就以乡梓赣东而言,欧阳之文赋、晏殊之新词,堪称大家。”安石道:“我极崇欧阳公之《与高司谏书》,激愤之作,理直而气盛,读之大快人心。”夫人道:“我喜诵欧公之《秋声赋》,真是难状写之景如在目前,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给人以意远思深之感。”安石道:“我独不喜元献之词,所作多为歌酒咏月,闲情别绪,给人以平淡之感。”夫人道:“就在平淡中见功夫。笔调闲婉,理致深蕴,且音律谐适,词语雅丽。其实也不尽然,他的《山亭柳》则一反《踏莎行》、《浣溪沙》,而抒发了激情与不平。”安石道:

“李觏亦南城人。他之文辩,意颇深邃而文明白。《原文》首段曰:‘利可言乎?曰:人非利不生,曷为不可言。欲可言乎?曰:欲者人之情,曷为不可言。言而不以礼,是贪与淫,罪矣!不贪不淫,而曰不可言,无乃贼人之生,反人之情?世俗之不喜儒以此。’不到七十个字将利与生、欲与情之关联及礼与非礼之界限划得清清楚楚,道出孔孟诸贤混淆不清之理,可谓至论。此处所原之理,士人应深省之。”

夫妻正说得兴浓,忽闻喧闹之声甚嚣。王兴进来报说:“盐民堵集衙前,闹着叫放什么人。”随后邢师爷进来道:“此事怪我鲁莽。昨日,盐商缉私团送来一人,说是贩私盐巨盗,要县衙关押。我暂收监,不想闹出事来。”安石道:“且莫着急,我出去看看,听盐民怎么说。”邢师爷、王兴劝阻说:“火头上,你出去不便,以防意外为妥。”安石道:

“哪有父母官怕子民之理!”王兴深知拗不过他,出得二堂,见到王立基,使个眼色,立基紧跟安石之后。

原来,运使衙门告示贴出后,牛乡绅与其他盐商一起,办了缉私团。招雇之人,无非无业游民、浪荡子弟、地痞无赖之类,哪有正经的。这些人打着缉私盐旗号,到处流窜,敲诈勒索,调戏妇女,欺压良民,无恶不作。盐民恨入骨髓,敢怒而不敢言。盐商收盐,扣除运贴、秤贴,已不堪负担,但积习已久,只好忍受。日今又收盐雇钱,这是人老几辈没有听说过的事,更难承受,干柴烈火,已成燎原之势。也合该有事,这日,牛乡绅来到芦江乡看收盐。顺次挨到海老大,过秤时,为斤两就有争执。海老大憋着一肚子气,到算账领款时,便说:“怎么少给我钱?”账房说:“现在还要扣除盐雇钱,一文未少你。”海老大说:“什么鸟盐雇钱?人老几辈没听说过。”缉私团一伙走过来,其中一人对着海老大就是一拳,骂道:“你瞎了眼,不看告示上写着么!”

海老大实在憋不住了,也还一拳,将那人打翻在地。其他几个缉私团伙见状,一齐上来,围打海老大。海老大海里生,浪里长,也练就几手武艺,那几个泼皮无赖哪里是他的对手,东来一个,打翻一个,西来二个,打翻一双。这时缴盐秩序大乱,盐民看到海老大敢于抗争,人心大振,一齐围过来,齐声助威,怒吼道:“打得好,打死这些狗腿子!”

几个泼皮,看到势头不对,从人群空隙中溜走了。牛乡绅见状,当时气得五神发昏,七窍生烟。过后一想,此事不能了,必须给这些海虾子点颜色看,否则还收什么盐,缉什么私?傍晚,他令缉私团集合,趁黑夜将海老大抓住,诬为海盗,连夜送到县衙惩办。第二天,盐民听说,大家义愤不平,赶到县里,要求放人。

安石走出大门,站在正中台阶上,看到盐民约有二三百人,群情激愤。人群呼喊:“放人!”有人高呼“取消盐雇钱!”“严惩缉私团罪行!”有个年轻汉子正想走近安石跟前,被王立基挡定。那人见他像庙宇里四大元帅一样,巍然屹立,倒愣住了。安石道:“让他前来说话。”那人方走到跟前。安石道:“我看你像是为首的,不过,我不打问你姓名、里贯,也决不扣留你,你可放心。”接着说道:“我刚听说此事。昨日,盐商送来一人,说是海盗,县衙收拘了,我尚未审问。可否容我审问后处理?既然父老乡亲来到县衙,就请你等陈明情况,以利我审断。”汉子原先有气,被安石几句话说得倒平静了许多,于是将昨日发生的事,如实说了。最后道:“缉私团为非作歹,无恶不作,昨日又诬良为盗,私自捕人,请知县为盐民做主,放还海老大,严究缉私团罪行。”安石听后,高声对盐民们说:“此事,若如刚才所言,父老乡亲仗义之举,本县钦佩,我一定放人。不过,得容本县查明是否属实,请大家先回去。”人群中站出一人说:“来到衙门口几百人不能作证?若是海盗,能有几百人愿具结担保,还查什么?”这时,邢师爷出来说:“此事怪我,昨日是我收押的,王县令确实不知其事,请容查明处理。”人群还是不依。汉子道:“即使查清不是海盗,若是盐商又生出事来,州里、运使可借口不叫放人,怎么办?”人群随即高呼:“立刻放人!”正在难解难分之际,只见一人跑到人群前道:“众位父老乡亲,海二听说我哥被诬之事,赶进城来想求见知县,不想大家也来了。高谊盛情,海二代我哥感激不尽。不过,此事总得容知县查明,取个证,好向盐商说清,也好向上交待。王知县为人,大家都清楚,兴修水利,贷谷与民,我们都受过益、沾过恩,全县有口皆碑,难道还信不过?王县令初来探访民情时,就找我探询过咱盐民的疾苦。这样的父母官哪里去寻?我们盐民绝不能难为他。大家急,我海二为哥哥能不急?请大家听王知县的吩咐,都回家去。”盐民觉得在理。那领头的汉子站出来说:“大家回家去,相信王知县会公断的。”于是大家散去。

安石让海二留下汉子,向他说:“我是留你议盐,不是拘留你,相信否?”汉子想了想道:“信不信,我也走不掉。”安石一笑置之。海二道:“我原先求见,想说的话,大人已明白了,不用再说。我回景德寺去了。”安石笑道:“礼尚往来。我到景德寺看你,你到我门口,都不进去喝口茶?”说得海二只是憨笑,汉子也松了口气。进到客厅,让他们坐下喝茶。安石对三位师爷道:“咱们一起议议榷盐。邢夫子,你请海老大也来。”邢师爷道:“他还是人犯,没有审清呢。”安石道:

“刚才不是审清了,有几百人作证,证据还不足么?若是几百人保海盗,不成了海盗天下了。”邢师爷道:“将如何向盐商交待?”安石道:

“这,不正是要议的?”一时,邢师爷带海老大来,安石让他坐下。他又看到弟弟和相好的也在座,一下懵了。安石笑道:“日今,你是知县请来议事的客人,不是囚犯,放心坐下来。”海老大只得缩头缩脑坐下,而汉子悬着的心也落了地。他哪里曾想到知县把自己当客看待,还要同自己一起议事。趁机,海二将刚才的事说与老大。安石道:“朝廷榷盐,禁煮私盐、贩私盐、卖私盐,我无法改变。但盐政我可管,如盐价、过秤、缉私等。假若盐收购价据朝廷规定由县衙敲定,由官府派人把秤,运贴、秤贴、盐雇钱等免除,你们能保证盐民交官盐,不煮私盐,不贩私盐否?”海老大、汉子答说:“不敢说绝无,就有几户,我们盐民自己也不答应,用不着官府去缉。”安石道:“你们敢向我保证,我就派人去管盐政,如何?”海二说:“敢情是好。若如此,海二不给菩萨烧香了,回去敬海神。”海老大、汉子拍着胸脯说:“这是多年盼不到的事,回去说与大家,准是高兴。”安石道:“一言为定。邢夫子,你带几个人去,也让海二、王立基跟去。我派两个保护神给你,去把盐政夺过来。”邢师爷道:“其他好说,这盐雇钱是运使贴了告示的。”安石道:“运使准许他们招人缉私,缉到私可向官府来领赏,由县衙发赏钱。至于我们向盐民收不收雇钱,盐商管不着。”邢师爷和其他人才领悟了。

准备停当,邢师爷带领人役,来到芦江盐场,出了告示,照章行事。牛乡绅风闻,那日也赶来观看动静。王立基挂出分等收购牌价,海二把秤,县吏计款,邢师爷一旁坐镇。盐民列着长阵,贯续缴盐,都说收购价公道,秤色也平。因而,缴盐的人愈来愈多。轮到盐商付款时,牛乡绅问计款怎不扣除运贴、秤贴和盐雇钱?邢师爷道:“一手交盐,一手付款,两相清了。官府把秤,收不收秤贴与你无关。回运到哪里是你的事,扣什么运贴?”牛乡绅道:“盐雇钱可是运使衙门出了告示的,怎么也不扣除?”邢师爷道:“准你们缉私团,还准许其他人缉到私盐,一律到县衙领取赏钱,一文不少付。至于县衙向盐民收不收,收多少,何时收,怎么收,是县衙的事,你管不着。”牛乡绅道:

“照你们的章程办,这盐,我不收了。”邢师爷道:“那不行。你已全包销,递了保,立了状。如拒收,按违抗榷盐,惩治不贷。”牛乡绅气得发昏,又有恃无恐地说:“我到运使处告你们去!”王立基憨笑道:“向女婿告状,好在不下跪,便宜事,快去!”惹得围观盐民哈哈大笑。

孙运使听了牛乡绅告状,既烦又生气。牛乡绅加油添醋说:安石蛮横,强行代他收购,抬价抬秤,迫他多出钱,收买民心;尤其无礼,蔑视运使,说运使是隔层衙门,县衙才临民,得按县衙章程行事;还说若不服告到运使那里,亦无如之何,等等,怎不使运使生气。运使烦的是牛乡绅,他已风闻牛乡绅妾代女嫁诓骗自己之传闻。但是,木已成舟,无可奈何。又想到,不管真假,像这样如花似玉既温顺又善解人意的如夫人,还难寻得哩!即使真小姐嫁过来,还不知怎样?从她逃婚看,可知不是温顺女子,恐自己亦难笼络得住。想到此,感到错娶倒是好事,尽可将错就错。戳穿了,不仅要败坏自己名声,遭人耻笑,还有夺妻之罪。不过,牛乡绅之为人,使他厌恶、鄙视,只能虚与周旋。为防他偷油,不准再进内堂,亦不愿如夫人见他。不过王安石这七品芝麻官,竟胆敢违抗运使告示,蔑视上峰,他万不能容忍。于是,传呼仪、卫、执事人等,乘四人红呢大轿,鸣锣喝道,来到鄞县县衙。

他不待通报,直奔二堂而来。安石听报,急忙出迎时,运使已到了二堂,遂道:“大人莅临小衙,未遑出迎,尚祈恕罪。”运使板着脸道:“你目中何曾有上峰!”安石道:“这话从何说起?”运使道:“你可曾强行主盐、定价、主秤?”安石心知因牛乡绅告状而来,便沉着气,先避开话锋,问道:“敝职有一事不明,请示运使。朝廷榷盐,是盐商仅包销,还是将盐政均包于盐商?”运使道:“自然是包与盐商专卖。”安石道:“既然如此,本县着人主持收购,据朝廷规定敲定盐之等级、价格,并派人主秤,有何不妥?官府分等敲定盐价,意在防止盐商抑等、抑价。主秤,意在杜绝盐商压秤。此两事均为盐政之要项,何以拱手让给盐商,而损盐民之利益?”运使问道:“你怎么擅自取消运贴、秤贴及盐雇钱?”安石道:“运贴、秤贴、皆为陋规。收购之盐,盐商运销何地,应是盐商之事,何以要盐民付给运贴。官府派人主秤,盐商收何秤贴?二者皆为剥克盐民之陋规,故予取缔。”运使听得安石一番议论,不无道理,不好再说什么。只是雇人缉私盐,运使衙门出过告示,难道缉私盐也不对,擅自取消盐雇钱也有理?因而问道:“盐雇一事,运使有告示,你好分辩么?”安石道:“此事,说来话长。敝职以为出钱雇人缉私盐,未免过头。海旁之盐,虽日杀百人而禁之,势不能止。若以金钱诱人使相告、捕,恐州县之狱将有人满之患。金钱相诱,将使无赖奸人借机生事,扰动盐民。若盐民骚动,必有盗贼生,此非为政之道也。雇钱赖向盐民摊派,盐民已苦无生计,出不起雇钱,势必卖产卖儿女;对拒不出雇钱的,官府势必鞭械以督之,此又皆非所以为政也。运使曾博读圣贤书,焉不知此非圣贤之道。运使曾任司谏,为皇上陈述过古今治乱之道,而为政却背弃这个道理?尚望大人深思,听取愚见。文书虽然颁布施行,追回来改正,还是可行的。”

安石这一席话,说得直率、赤诚,道理又很明白,运使很受感动。心想,险些被牛乡绅推向不仁不义之渊。看来牛某不仅无耻,还很阴险,今后必须当心,以免上当。运使道:“县令,适才直陈我非为政之道,我很感激。可惜老夫近乎昏聩,见少识浅,难为评论。惟望县令勉之。”安石道:“承老前辈谬奖,安石不敢当。”运使道:“今日本来问罪,不意反受教益匪浅。老夫鲁莽之处还请县令包涵。”安石连道:

“不敢,不敢。”运使辞出,安石恭送。

王安石官鄞县三年,政绩斐然,有口皆碑,使他欣慰。秩满离任,路经越州咏《登越州城楼》诗,抒眷恋鄞地之情:

越山长青水长白,越人长家山水国。

可怜客子无定宅,一梦三年今复北。

浮云飘渺抱城楼,东望不见空回头。

人间未有归耕处,早晚重来此地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