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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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王府开宴安石初论省兵 桑园解围立基勇斗管家

皇二年春,王安石秩满,解官鄞县。着王兴护送妻儿直回江宁,自己则经杭州、入钱塘江、抵临川,探望祖母。在临川流连数月后,于当年秋,原道入钱塘江转返江宁。是年,宋廷处于内忧边患之中,广源州蛮侬智高入寇,其势猖獗;河北连年水灾,民不聊生;京东、淮南、两浙、荆湖等地或旱或涝,饥民遍野。所幸鄞县赖水利以自保。

这日,安石途中夜宿葛溪驿馆。此时,客于途中,又感风寒,四顾寂寞,惟天上明月可与家人相共,偏偏这夜却是半轮昏月,如一团白雾,与忽明忽暗的桌灯相映,犹如愁雾,笼罩室内。病中行旅,又伤此秋风萧瑟、枫露凋伤的凉夜,使他不仅有切肤透骨的寒意,心绪也浸透于凄凉之中。他本冀借梦境与家人团聚,而恍惚的梦境难解乡愁,醒来之后,反倍增惆怅。他一想起内忧边患,时势艰难,情不自禁,感慨万千。遂起身下床,徘徊窗下。愁盈斗室,尤觉烦闷;凭窗眺望,映入眼帘的,犹是一片凄凉的秋夜景色。惟有无知秋蝉聒噪耳际,抱着叶半黄的疏桐而自鸣得意。于是,安石挑灯挥笔,吟赋道:

缺月昏昏漏未央,一盏明灭照秋床。

病身最觉枫露早,归梦不知山水长。

坐感岁时歌慷慨,起看天地色凄凉。

鸣蝉更乱行人耳,正抱疏桐叶正黄。

安石抵江宁家中,拜望母亲,与家人团聚。过了一些时日,自带王兴和王立基,赴京待补去了。

十三公子宗实得知安石进京待补,商于娟娘道:“你安石叔叔解官鄞县,进京待补。我约韩氏昆仲作陪,明日来家,与他洗尘。此人识见非凡,我想听听他的宏议。借此,你可出来拜见先生和他,你看可好?”娟娘高兴道:“敢情是好。我以王府‘乳娘’难以见到先生,安石叔叔有四年也未看到了,有此机缘,怎不高兴呢!听你说过王安仁来京应进士第,已高中了,何不一并请来同聚?我多年也未见到他了。”宗实道:“你想得周到,我令补幅请帖去。”这杜小娟自以“乳娘。”

立于王府以来,同公子夫人秀林相处倒也无事。秀林不费吹灰之力,有了嗣子,将来还可能成为嗣君哩!同时,又看到娟娘为人忠厚,并无觊觎夫人之位的意思,也去了心病。而且有这个“乳娘”,免去她费力费心抚育一子一女,何乐而不为呢?至于宗实与娟娘私情,她也管不了许多。若真是宗实纳为小妾,又能如之何?倒不如这样好。

因此,她对娟娘表面上倒很亲热,妹妹长妹妹短的。在娟娘一方,心想既立誓侍候公子一生,日今虽不能同他书房厮守,可为他抚养子女成人,也算尽心了。而且宗实经常来后室,借看子女与她见面,也慰寂寥;虽宗实一再提出纳她为妾,以免尴尬,而她以为那样将损她毫无私心之初衷,因而婉言谢绝。只是宗实为此负疚,心不释然。因此,他对秀林不冷不热,表面应付,而内心更怜娟娘。

次日,众人齐集,相互见礼。此时安仁已中进士,补宣州司户。

一时,娟娘带着两个孩子出来,拜见韩、王昆仲,向叔叔请安。此番她见到故人,心情异样,不似从前孩子气。众人见她较前端庄,艳丽仍不减当年,心中暗暗为她惋惜。韩绛见众人不语,调笑道:“两个孩子由小娟乳养,长得也像小娟秀气。”众人齐声附和,宗实、娟娘倒不好意思起来。韩维见状,岔开话题道:“诸位听说侬智高入寇否?”众人待要答话,宗实道:“酒席就绪,大家入席叙话吧!”娟娘知自己不似从前,连忙告退入内去了。这里大家坐定,边饮边叙。绛道:“去岁文彦博、庞籍向朝廷建言省兵,我曾持异议。日今南蛮反,又调延、环庆、泾原诸路蕃军各五千人增援。幸而元昊新丧,谅祚年幼,暂时无事。真是鼠目寸光。”维道:“省兵亦是好事,但事应有先后,介甫兄以为何如?”安石道:“诚如持国所言,军旅之增,使朝廷岁支剧增,财力拮据。太祖建国初,禁军不过二十余万人,太宗至道年间,亦不过六十余万,真宗天禧年间增至九十余万,本朝剧增到一百二十余万。惟将不择,且不得专其事,故有三川口等役之败。将不择,焉精兵。不过在此情况下,以众抗寡,即使先头之师败绩,尚有后续之旅为继,还可侥幸保全;若败师而无后继,则敌可饮马秦川了。故事有先后,宜先择将,再言省兵。”众人均道极是。安石继道:“据云遣散六万人,并调残弱者内地就食。而此辈骄横懒惰成习,岂能归田?其衣食同在军旅有何两样?”宗实道:“介甫先生之论,宗实闻所未闻,何不建言朝廷?”维道:“今之宰执、枢密岂会听他。即如韩琦公,当年为制元昊,介甫一番言语,他何曾听得!”接着又谈起岁饥。韩绛已入值集贤院,朝廷安抚各路饥民,他曾奉使两浙,因之,备述所见所闻。说道:“我在两浙,颇闻介甫兄兴修水利与贷谷与民之政绩,明州庶民还流传掊治盐商之佳话。介甫兄,说给大家听听,好佐酒肴。”安石略说了治水及贷谷之举,为佐酒肴,便详述牛乡绅可恶可笑之状,逗得大家不断发笑。宗实心中想到,像安石这等大贤,朝廷为何不委以中枢重任呢?真是可惜。遂道:“介甫先生此次愿留馆阁,我当力言,如何?”安石答道:“若公子当政,安石愿随左右。日今这些揆要,安石还不欲侍候衮衮诸公哩!”宗实道:“人各有志,不好相强。若这次外放,不需你久等,由宗实催办。”一席酒席,说得投机,吃到日晚方散。果然,不久诏下,安石以殿中丞通判舒州。于是,与兄安仁各自赴任去了。

且说这年末淮南司户参军张山甫秩满还京,这时,张美人已晋封贵妃。原来,夏竦巴结宫闱,明知张美人得宠,想就此结一内援。遂上言那夜宫内惊变,张美人有护驾功,应晋荣封。仁宗就问彦博,彦博迎合上意,说道此系皇上家事,自应由皇上做主,不需垂问大臣。

仁宗眷恋张美人,久想把她晋位,苦无词可借,此次得夏竦奏牍,又有彦博一番语言,顿觉借口有资,即册张美人为贵妃。其伯父张尧佐隆受荫恩,得兼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荣极一时。当此之际,张山甫更加雄心勃勃,不愿在京应个虚名,向往州府实缺。经与其父商议,便由其母以省亲为由,进宫说与贵妃。张贵妃只有这个哥哥,焉有不尽心之理。

皇三年春正月,仁宗因岁饥接连两年罢上元观灯,今年复命上元张灯结彩,与民同乐。这日,幸魏国大长公主第归来,驾临温成宫,张贵妃接住。仁宗道:“连年岁饥,闹得朕心神不定,不得不减常膳,两年连罢观灯,以示关怀元元。幸而各州、县平静,虽有南蛮寇边,尚不妨大事,故今春复命张灯,以示庆贺太平,与民同乐之意,也让朕轻松一些。”张贵妃看到皇上高兴,顺承上意,道:“官家忧国忧民心切,臣妾不能为上分忧,心急如焚。本心想为上解闷,不敢造次。今日皇上高兴,臣妾不胜雀跃,今夜就恕臣妾狂妄了。”说罢,依偎着仁宗,极尽轻薄之能事。仁宗亦尽缱绻之情,遂道:“今日幸魏国大长公主第,观其歌舞,甚惬朕意。不道后宫红粉三千,竟无一如长公主府第之歌女!”张妃道:“臣妾已为官家养得一人,想弹唱不让大长公主府上。”仁宗听得高兴,即问:“她是何人?不曾听说。”张妃道:“官家还记得周儿否?臣妾说过为上养育宫中。”仁宗方悟,忙令召来。张妃道:“召来可以,只是为官家歌弹斟酒,不准动她,她迟早是官家的人。臣妾粗鄙,尚能伴君王,若一日色衰,妾愿让位,让她承欢。”几句话说得仁宗心痒,连忙将她搂入怀中,说道:“我的美人儿,朕怜你还来不及哩,哪有嫌弃之心?一切依你,快召来弹唱。”张妃命摆下酒肴,与仁宗并坐榻上共饮,叫来周儿弹唱。仁宗看时,周儿确已长成。少女色泽,艳若桃李,春蕊新吐,柔嫩令人心醉。只见她犹抱琵琶半遮面,说是喜来还带怯。周儿轻挑琴弦,慢启歌喉,唱起柳三变的《迎新春》:

□管变青律,帝里阳和新布。晴景回轻煦。庆嘉节、当三五。列华灯、千门万户。遍九陌、罗绮香风微度。十里然绛树。鳌山耸,喧天箫鼓。

渐天如水,素月当午。香径里、绝缨掷果无数。更阑烛影花荫下,少年人、往往奇遇。太平时、朝野多欢民康阜。

随分良聚。堪对此景,争忍独醒归去。

一曲毕,仁宗兴浓,连说:“歌声婉转,琴音缭绕,词儿切合节令,歌出太平景象,真是难得。诚如爱卿所言,不让她大长公主府第。”

张妃道:“新春上元,自应歌唱佳节,庆颂太平。官家高兴,臣妾自歌一曲,以表情意,如何?”仁宗道:“尽管唱来,朕当领爱卿情意。”于是,周儿弄弦,张妃歌《凤栖梧》:

伫倚危楼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草色烟光残照里,无言谁会凭阑意。

拟把疏狂图一醉,对酒当歌,强乐还无味。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仁宗听后,如痴如醉,说道:“柳永这支曲,尽道出爱卿心切情笃,令朕尤怜。今夜朕不去赏灯,彻夜与卿共影窗月花荫下,度此良宵。你看如何?”张妃笑道:“臣妾领旨。”于是,遣散周儿及侍女,两人尽情缠绵。张妃见机说道:“臣妾有一心事,官家可否成全?”仁宗道:“何事?爱卿尽管直说不妨。”张妃道:“臣妾命运多乖,自幼父母见背,又无兄弟姊妹,孑然一身,只有伯父、堂兄算是亲人。蒙皇上隆恩,伯父效力天子脚下,惟堂兄张山甫只补个司户位儿,现已秩满。惟望官家给中书说说,派个州府实缺给他。可否垂顾,只在官家一句话。”仁宗道:“美人儿,此事明日说与文彦博就是了。闲话不消说得,朕情急似火,快撒罗帐,共度鹊桥吧!”张妃笑道:“臣妾愿承泽露。”此夜锦衾缠绵,不消细说了。

不日诏下,张山甫知舒州。张尧佐说与文彦博道:“舒州通判是王安石,素与山甫不相能,在淮南任内,几乎闹出事来。虽然通判是佐职官儿,究竟是朝廷派去监理的,势必二人水火。还是避开为好,另给山甫选个州府。”彦博道:“圣旨已下,如何骤改。我看先着山甫到任,缓后俟机,或调山甫或调王安石也就是了。”尧佐道:“只好如此了。”

安石通判舒州,与知州陈旭相处得宜。陈旭,字升之,建州人,举进士,历知无为军。安石听他备述州情甚详,知他是个勤民的官者,及闻为政措置,颇有见地,似将有作为。陈旭道:“我任知州,甫及一年,尚无作为。虽致志亲民,兴利除弊,奈因势薄力单,难有成效。今王通判前来,天助我也,尚祈共勉。”安石道:“初涉州事,识见不广,冀我公不吝赐教。”旭备问安石鄞县治水、贷谷及抑制盐商之政举,安石一一作答。旭道:“王通判在鄞地之举,舒州亦应效之。”安石道:“我甫到任,州情不明,还须巡视县、乡,了解下情,访民疾苦。州事先请我公自专,待安石巡访回州,再参商政事,如何?”陈旭允诺。

安石不用仪卫,自带王兴、王立基串乡问村。这日,到望江县桑园乡,只见桑园成林,绿阴一片;来到村中,又见户户配置芦箔,茧儿又密又肥,甚感欣喜。他见村头有一老翁守茧,便拉起话来,说道:

“老者,看来今年蚕茧丰收,生计一定很好。”老者道:“好甚?还缺吃少穿哩!债主不逼债,就谢天拜地了。”安石道:“收的茧儿不是卖钱吗?何愁吃穿。”老者道:“客官是外路人,不明底细。你看蚕丰收,可是能有几多归蚕户所有。这桑田多是租田主的,按约对半分,去了一半。到市上卖,茧商收购压秤,百斤只当八十斤卖给,又去了二成。还要向官府纳税,所剩无几,怎够吃穿呢?为了活命,只好向田主、茧商借贷,驴打滚的利息。这蚕越养越穷,债越借越贫,真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安石听到此,不好再说下去,遂同王兴、王立基出村,向市集而来。一路上,三人叹息不止,安石吟道:

柔桑采尽绿阴稀,芦箔蚕成密茧肥。

聊向村家问风俗,为何勤苦尚凶饥?

安石一行,来到市集。只见街铺林立,有京货铺、杂货铺、粮行、盐行,更多的是茧行。此处酒楼、茶肆比比皆是。街上行人如潮,摩肩接踵,有挑卖柴草的、沿街叫卖吃食的、有摇铃看相算卦的,更多的是肩挑背负来卖蚕茧的乡民。安石等拣一家酒楼,随便要了吃食充饥,歇息片刻。走出酒楼,正行间,只见人群围集,争相看什么热闹。

安石分开人群,走近一看,原是几个汉子围打一乡妇,遂上前劝解。

只听为首的说道:“外乡人休管闲事,行你路吧!”安石道:“我是好意劝解。你等几条汉子围打一妇女,也太不像话。”那汉子怒道:“你说什么?难道偷我东家茧行的蚕茧,不该打吗?”妇人分辩道:“谁偷茧来?茧行收茧,压秤过分,我同你们理论几句,就诬我偷茧,还打我。”安石道:“既然因秤高低争执,一方不卖,一方不买,也就了结。大哥看我面子,放妇人走吧!”为首汉子狞笑道:“你有多大面子?这街市上你打听一下,谁敢管我家苟二爷的事,真不自量。猪尿泡吹胀,装什么面子。”立基忍不住,走上前去理论道:“你不听我家大爷解劝也罢了,怎么出口伤人。”那汉子怒道:“我还打你。”随手一拳打来。立基接住,顺手一推,那汉子跌到二丈以外。那汉子爬起来喝道:“快动手,给我打这撒野杂种。”于是,几条汉子一齐上前,围住立基来打。好立基,摆开架势,东来一个,打倒一个,西来二个,打他一双。为首的汉子急了,忙向茧行呼道:“都给我出来打,莫放走一个。”立基见状,吩咐王兴说:“快保老爷走,我断后。”王兴扯了安石就走,立基随后;边挡边撤。走出市集,见无人追来,方放心,缓步而行。原来,行内亦无有打手,为首汉子怕吃亏,虚呼一声,吓走立基,以便暂且脱身。

安石一行,走到一村口。日色已晚,人地两生,不便夜行,便决计在村内借宿。刚进村来,只见一妇人,向他们低声说:“快进屋来,谨防吃拿。”遂将三人扯进屋内。三人借屋灯一看,妇人原是遭打那人,方才明白,放下心。妇人道:“客官为救我,得罪了管家。苟二爷是本乡乡绅,田连阡陌,开了茧行,欺行霸市,兼放高利贷。他与官府常相往来,往往诬良为盗,吃他官司。今日管家吃了亏,恼羞成怒,务要拿你三人,捆绑送官。他已传下话来,不许各村各户留宿你等,若遇你等,立即报知,着人来拿。幸好碰见我,算是你等运气,也是苍天有眼,不让好人遭难。”安石问道:“你家还有何人?”妇人道:“只夫妻二人,男人应差给官府修路,满了三年,才能回来。家中只我一人,靠养蚕茧苦度生活。”安石道:“你一妇人独居,我等宿此不便,就告辞了。”妇人道:“到处捉拿你三人,出去岂不是自投罗网?我看出你三人都是好人,还讲究什么,就权宿一夜,明晨天晓前动身,一个时辰能赶到县城,就不怕了。”正说间,只听人声四起,火光通明,一群人撞了进来,那汉子喊道:“果然都在这里。”不容分说,将安石三人绑了。

欲知后事,请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