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山甫巡视各县后,舒州之新政夭折。除桐城外,四县均以民多不便、力所不及为由,将治水之事寝置。同时,仍拘守常平、惠民两仓之旧制,尽废贷谷之举。安石深知以佐州之职,难转乾坤,而且山甫多方阻他预政,日常除双方争执外,无事可做。就在这时,朝廷以中书文彦博荐举,诏他赴京就试,别取旨遣。他明知其中有鬼,意在将他赶出舒州;彦博荐举,落了荐贤美名,实际上是为山甫清路。安石原想舒州无事可做,不如一走了之;阅此一举,想到一走正中圈套,岂不是给山甫胡作妄为让道?因此,他决意不就,请求免试,祈准他任满。于是提笔写就《乞免就试状》,说道:“伏念臣祖母年老,先父未葬,弟妹当嫁娶,家贫口众,难住京师。今令赴阙,实与私有妨。伏望圣慈,特寝召试指挥,终满外任。”这年范公仲淹卒,他写有《祭范颍州》文。胞兄安仁病逝,撰《亡兄王常甫墓志铭》,这些都使他感伤。
暇闲无事,在州衙不是读书,就是写诗。这期间,写了许多有关农村疾苦之诗篇,如:
促织
金屏翠慢与秋宜,得此年年醉不知。
只向贫家促机杼,几家能有一□丝。
田漏
占星昏晓中,寒暑已不疑。
田家更置漏,寸晷亦欲知。
汗与水俱洒,身随阴屡移。
谁当哀此劳,往往夺其时。
尤以在《感事》中,深刻揭露贪官污吏与兼并势力交相欺压盘剥劳者之惨状,对农人寄予同情。他写道:
贱子昔在野,心哀此黔首。
丰年不饱食,水旱尚何有。
虽无剽盗起,万一且不久。
特愁吏之为,十室灾八九。
原田败粟麦,欲诉嗟无赇。
间关幸见省,笞扑随其后。
况是交冬春,老弱就僵仆。
州家闭仓庾,县吏鞭租负。
乡邻铢两征,坐逮空南亩。
取资官一毫,奸桀已云富。
彼昏方怡然,自谓民父母。
□来佐荒州,懔懔常惭疚。
昔之心所哀,今也执其咎。
乘田圣所勉,况乃余之陋。
内讼敢不勤,同忧在僚友。
闻王安石拒不赴阙就试,张尧佐商于文彦博。彦博道:“赴阙就试,别人还争不得,而王安石召之不来,亦怪事也。他条陈家累,驳不得他,只好留任。我看还是将山甫另调上州吧!”尧佐道:“那就请兄设法了。”彦博道:“此事中书碍难开口,还是请贵妃在上前美言为妥。”尧佐即命夫人进宫说与贵妃。张夫人道:“贵妃那日嘱我再送灯笼锦进去,说是给周儿缝制衣服。我进宫一并带上。”随即裹个包儿,进宫去了。她来到知内省,请阎文应着人引见。也是合该有事。
这日,曹后察看到知内省,恰巧遇到张夫人。张夫人向曹后请安毕,顺口诌道:“贵妃欠安,特来探望。”曹后方从温成宫出来,见到张贵妃有说有笑,怎说欠安呢?一句话引起曹后犯疑。打量张夫人多时,见她手拎个包儿,便说道:“送贵妃什么宝贝,拿给本后赏识赏识。”
说着即拿过来一看,原来是灯笼锦。曹后变色道:“这是文彦博知成都时,特为宫中织造的灯笼锦。你家怎会有此贡物,哪里来的?”张夫人慌了手脚,答话不知深浅,顺口支吾道:“是文大人给的。”曹后听此心中暗喜,却佯装生气道:“这是禁物,只应宫中才有,本后收了。”遂将包儿交宫女,转身带走。
曹后回到正宫,叫来阎文应,说道:“早闻文彦博交通张妃,博取相位,果然不假,幸今日被我抓住把柄。他们内外勾结,一个在枕边给官家咬耳朵,一个在殿堂向皇上絮聒,不知如何计算我?我非同皇上闹闹不可。”文应道:“不好造次。皇后,你知皇上正宠张妃,被她迷惑。闹开了,还不是心向张贵妃,护着她哩!万一皇上应承说,灯笼锦是他赐给张尧佐的,你有何话说。”曹后说:“此事难道罢了不成?”文应道:“我可将文彦博结交内戚,交通宫掖之事,透露给殿中侍御史唐介,他必出而力劾张尧佐与文彦博。你乐得坐山观虎斗,不惹皇上。”曹后道:“你怎知唐介必出而力劾?”文应道:“唐介这人,素以直言自负。他自知没别的本领,于是装出一副耿直的样子,以敢谏博取声誉。因此,愈是显崇,他偏要找出岔子,不论是皇戚或执政,他都不避。唐介对张尧佐荣宠早已不满;与文彦博亦有芥蒂。因此,我将此事透露给他,他将如获至宝呢。”曹后道:“好,就依你之言行事。”文应道:“为皇后计,我还有一句话不知当讲否?”曹后道:“你对本后忠心耿耿,我对你什么话都讲,还有什么不放心的?照直讲吧!”文应道:“以前谈及过继宗实之事应着手了。皇上近来圣躬欠安,说来忌讳,万一不豫,来不及自立嗣子,而由执政、宗室议立,那就不由娘娘了。”曹后道:“说得极是。不过,此事除我劝说皇上外,你去物色几位重臣,让他们谏言,才能动得皇上。”文应刚走,周儿进来,向曹后请安。原来,今日周儿见张夫人进内,劈头便道:“灯笼锦可带来?”张夫人只好支吾道:“经查已无存了。”张贵妃斥道:“也不先请安,劈头就向人要物,没有礼教。”这周儿仗着皇上近来青睐,已不安分了,使气跑出温成宫来散心。曹后问道:“贵妃待你可好?”周儿余气未消,顺口道:“我要灯笼锦作衣,原说给,又不给。这张家婆子也厌人,三天两头来宫里嘀咕。”曹后见有机可乘,便道:“你主子不给,我赐你灯笼锦,拿去制衣。”遂将收来那件,交给周儿。周儿连忙叩头谢恩。曹后道:“这宫中有规矩,岂容外人随便出入。你给本后操点心,有可疑之处,便来说与我知。”周儿领会去了。
张贵妃伯父张尧佐擢踞高位,早已引起许多大臣不满。殿中侍御史唐介与知谏院包拯、吴奎等人,力言尧佐身兼宣徽、节度、景灵、群牧四使不妥,御史中丞王举正又留百官列廷论驳。仁宗不得已,乃罢宣徽、景灵二使。但是,不久仁宗又诏尧佐出知河阳,兼南院宣徽使。唐介谓同列道:“这是皇上欲加尧佐宣徽使,而假知河阳为名耳,此事不可作罢。”同列以为再次论驳将忤皇上,不肯出面。唐介独自抗章上奏,极言“外戚不可预政。前次皇上从谏如流,已经收回成命,此次何复除拜,自紊典章”?仁宗当着执政、朝官,不好说话,遂独引唐介于便殿,说道:“除拟本出中书,并非尽由朕意。”唐介复道:“难道相臣文彦博也想结交贵戚,希宠固荣么?”一句话,戳到皇上心窝子,仁宗拂袖而入。唐介退朝后,又亲自缮成一疏,劾奏:文彦博交通宫掖,引用贵戚,不称相位,请即罢免,改相富弼。次日上朝,当面递呈仁宗。仁宗略阅数语,便即掷下,怒斥道:“你若再来多言,朕远谪你了。”唐介毫不畏怯,竟拾起奏章,从容跪读。读毕,复叩头道:“臣忠愤所激,鼎镬且不避,何惮远谪呢!”仁宗道:“介为谏官,论事原是本职,但妄劾彦博,擅荐富弼,难道黜陟大权也得干预么?”当时,文彦博也在殿上,唐介向他注目道:“文彦博自省!如有此事,不该隐讳。”彦博不好对答,向仁宗拜谢道:“臣不称职,愿即避位。”仁宗益怒,斥介下殿,遂贬唐介英州别驾。随后,文彦博亦罢相,出知许州。后来有人咏诗道:
交通宫掖有还无,偏惹台臣口笔诛。
当日潞公无辩论,想因献锦未全诬。
有此一场风波,张山甫昔日气焰略有收敛,不敢过分胡作妄为,自然也难调知上州了。不过,王安石仍难能预政,在舒州坐冷板凳,直到任满。
皇四年,宋廷与侬智高交战犹酣。余靖、杨畋安抚广西、广南后,会知秦州孙沔入朝,沔奏道:“秦州事不需圣虑,岭南事却是可忧。臣观贼势方张,官军虽已往讨,然未得将才,恐未必即能报捷哩!”仁宗默然。过了数日,果得败书,昭州钤辖张忠战殁。仁宗调回杨畋,授孙沔为广南按抚使。沔请得骑兵七百人,即日就道,且分檄各州县:“大兵将至,应急缮营垒,多备粮草,休得延误。”侬智高本拟越岭北上,闻得此檄,乃不敢北侵,移书求为邕桂节度使以罢战。
孙沔报于仁宗,拟如所请。参政梁适奏道:“智高猖獗已极,若再姑息了事,岭南非朝廷所有了。”仁宗道:“杨畋无功,余靖等亦未见捷报,如何是好?”话毕,只见一人出班奏道:“臣愿奉旨南讨,生擒贼首,槛致阙下。”仁宗视之,乃枢密副使狄青。狄青,字汉臣,河西人氏,骁勇善战,曾从军西征,在范仲淹部下立有大功;仲淹见他忠勇可嘉,十分器重,教他熟读兵书;狄青遵教,勤奋读书,果然成为有勇有谋的名将。仁宗见是狄青,喜道:“卿愿南征,应用若干人马?”狄青道:“臣起行伍,非战伐无以报国,愿得蕃落数百骑,更益禁兵万人,便即破敌擒首。”仁宗道:“卿既欲去,事不宜迟。朕命卿宣抚荆湖,卿速整顿行装,指日出发。”次日,仁宗置酒垂拱殿,为青饯行,且诏岭南诸军,皆受狄青节制。
狄青出得都门,途次闻余靖自军中驰奏说“交趾愿助讨智高,请下旨允行”,狄青以为不可,遂上书仁宗,略言:“借兵平寇,有害无利。一侬智高横践两广,力不能制,反欲假兵蛮夷,恐为其所笑。蛮夷贪利忘义,倘轻视中国,因之启衅,祸且十倍智高。乞饬罢交趾助兵,毋贻后患。”仁宗准奏,遂由青檄止余靖不得与交趾联兵,并戒前敌各将士,不得妄与贼斗,俟令乃发。
钤辖陈曙,乘狄青未至,为急邀功,遂发兵出击,至昆仑关,为敌所乘,立即溃退,殿直袁用等将校皆遁。狄青至宾州,会集孙沔、余靖各路人马,设营立寨。孙沔、余靖入报陈曙败溃。狄青勃然怒道:
“号令不齐,怎得不败,明晨请诸将到来,严申军律,方可破敌。”次日天明,传令各军齐集,大小将校,尽会堂上,依次列坐。狄青见陈曙在座,问道:“日前往战昆仑关,共有若干兵马?”陈曙无可隐讳,答说步卒八千人、将校三十二人。狄青令将校三十二人入见。遂传卫士入帐,森列两旁,厉声斥责陈曙道:“皇上授本帅特权,来讨贼酋。已在途次传谕诸将,不得妄战。陈钤辖何故违我号令,致遭溃败?按法当斩。”便喝令卫士,将曙拿下。又传令袁用等三十二人上前,责道:
“违令皆由陈曙,但你等既随出战,应努力杀敌,奈何遇贼即走,不斩汝等,不足申军法。”也令卫士一一捆绑,推出辕门,尽行斩首。霎时,血淋淋三十余颗首级送上堂来。孙沔与余靖相顾失色,余将相率股栗,莫敢仰视。自是肃行伍,明约束,昼夜戒备,壁垒一新。
时已残腊,转眼间已是皇佑五年新春。狄帅按兵止营,仍令照常庆贺春节,休息十天。贼方间谍探不出是何兵谋,返报侬智高去了。
依诺,到了第十一天,狄帅自将前军,麾兵先发。孙沔为次军,余靖为后军,相机并进,进次昆仑关。侬智高居邕州,尚未闻悉。过了几日,再遣侦骑觇视。这夜适为上元节,只见官军各营张灯作乐,饮宴尽欢,侦骑据实汇报去了。原来狄帅料知有敌来窥,故意张灯夜饮。直至二鼓,尚是你斟我酌,兴味盎然。狄帅自言不适,暂起入内,传谕将校,尽量饮酒,待翌晨进关。大家又欢饮多时,方才散席。待至黎明,均至帐前听令。帐内忽走出传令官,说道:“元帅已进关去了,诸将军,请即前去会合,不得有误!”诸将均不胜惊异,慌忙领兵入关。孙沔、余靖也领军随进。原来狄帅起座入内,即改易战衣,从帐后潜出,乘夜渡关。关在昆仑山上,当宾、邕两州交界,最关冲要。狄帅恐敌来争,因偷越关外,直趋归仁铺列阵,静待后军。各军陆续到齐,已是辰牌。
侬智高忽得讯,倾寨前来,拒抗官军。先锋孙节与敌相遇,便上前搏斗。敌众来势甚猛,枪矢并发,孙节力战不退,中矢殒命。孙沔与余靖驻兵岗上,遥见孙节阵亡,不觉大惊。忽闻鼓声大振,一彪人马从山麓杀出,分兵为左右翼,夹击敌众。为首一帅,银盔铜面,手执白旗,左右指挥,忽纵忽横,忽开忽合,杀得敌众东倒西歪。官军却井井有条,行伍不乱。孙沔谓余靖道:“这不是狄元帅督战么?看他部下将士,如生龙活虎一般,端的名不虚传。我等快上前去,助他一阵,管叫贼众片甲不回。”于是孙沔在前,余靖在后,从山上冲将下来,杀入敌阵。敌众原已抵挡不住,怎禁得两军杀入助战,顿时大败,拼命乱窜。官军追赶五十里,斩首数千级。敌军师黄师宓、敌将侬建中及伪官等一百五十七人尽被打死,生俘五百余众,方才收军。官军乘胜进复邕州,哪知侬智高已纵火焚城,连夜遁去。官军入城,扑灭余火,赦胁从,招流亡,邕人大悦。惟觅侬智高竟无着落,适有一贼尸穿着龙衣,下属认作侬智高,说他已死,即请上报。狄元帅摇首道:“安知非诈?我宁失侬智高,不敢欺君冒功。”乃据实奏报。
仁宗闻报喜悦道:“青果破贼了!”召狄青、孙沔还朝。进狄青为枢密使,孙沔为枢密副使,随征各将赏赐有差。杨延昭之孙杨文广,亦因从征有功,授广西钤辖,知邕州。杨氏一门,可算文广绰有祖风了。侬智高母阿侬及弟逃窜,被余靖遣将追获,解京伏法。独侬智高窜走大理。
宋室以文臣节钺,成为家规,此次独任武人,一战取胜。可惜,仁宗还未识得择将、置将之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