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讨取胜,惟侬智高无有下落,仁宗终不释然。不久,广西安抚使余靖闻说侬智高窜死大理,经辗转索取,始得其尸,乃函首入献。
仁宗龙颜大悦,午朝既毕,乘兴驾幸温成宫。张贵妃问道:“官家今日何以神采奕奕?”仁宗道:“北辽与我修好,遣使往还;西夏谅祚年幼懦弱,国内变乱不已,难能抗衡;今侬智高已死,南方平定,四海升平,岂不令朕高兴。”张妃道:“可喜,可贺,可还有一喜哩!”仁宗问:
“何喜?”张妃面赧不答,说:“官家试猜猜。”仁宗猜这猜那,张妃均道不是,说道:“美人,你难为朕了,快说出来,究竟喜在何处?”张妃拉住仁宗的手,按着自己腹部,道:“喜在这里。”仁宗恍然大悟,欢喜若狂,搂住张妃道:“朕继嗣有望了,还是爱妃不负朕期。不知孕育几时?”张妃道:“有三月无潮。”仁宗道:“朕即着御医来视,务要保住。”
张妃道:“官家千万不可声张,这后宫事儿多,让她们知道,不知谁还会使坏心眼儿呢!”仁宗道:“当不至此吧?”张妃道:“官家以为命无子嗣?为何公主一个一个长成,而?、昕、曦三王皆夭亡呢?宫中风风雨雨,独你蒙在鼓中。”仁宗道:“我即指一御医来诊,命他保胎,不准外传。不过宫内也得觅一贴身可靠侍女侍候,他人不许近身。”张妃道:“我已安排了周儿,她是我养女,忠实可靠。”仁宗道:“也好,这样也不辜负你养育之恩。”仁宗双喜临门,分外欢悦,尤怜惜张妃,这夜便要宿温成宫。张妃笑道:“我有身子,难以承欢,你也该幸他宫,广泽雨露才是。”仁宗道:“你不吃醋?”张妃道:“谁不欲夜专夜呢?可这胎儿已成,给官家育嗣要紧。”仁宗道:“说什么,朕也要伴你。”
张妃扑哧笑道:“妾还不知么,到情急时甚也不顾。”仁宗笑而不语。
张妃道:“今夜就由周儿伴驾,让皇上再加一喜,该三高兴了。妾早说过是给官家藏玉,妾未食言吧!”仁宗听来心醉,不知如何感激张妃才好,紧紧拥住。张妃道:“当心撞着胎位!妾经不住官家纠缠,已放你新欢,还不快就。”说罢,唤来周儿,吩咐道:“我身子不爽,今夜你侍候皇上安寝。”周儿喜出望外,但仍不免少女羞怯之状。张妃笑道:“两个一对扭瓜,难道要我送入洞房不成。”周儿只好扶着仁宗到卧室去了。张妃此举,也是收君王之心,笼住仁宗免幸他宫。
越日,仁宗驾幸后宫。曹后见仁宗高兴,趁机说道:“南蛮侬智高已灭,天下太平,官家心情畅快,也该想想千秋后大事安排。官家已过知天命之年,将近耳顺,臣妾多年不育子嗣。自?、昕、曦夭折后,他宫亦无所出,还是早将宗实过继来,立为嗣君为妥。”仁宗道:
“此事待后再议。朕尚不衰老,三宫六院妃嫔尽是,焉知无一可育子嗣者?公主多成长,也生有?、昕、曦三子,只是后天养育失调,才致夭折,可见不是命该无子。”曹后道:“先将宗实收养过来,诸宫中若有所出,宗实不妨再归王邸。”仁宗道:“上次归王邸,年方四岁犹可,现已成人,不可轻意造次。”曹后道:“若官家一日不豫,不能发话,由执政、宗室议立,那就晚矣!”仁宗迫于无奈,吐了真情道:“爱卿,张妃已怀孕几月了,御医说脉象属男。果如朕言,不属命中无子。”曹后一惊,继而面转喜色,说道:“宫中天大喜讯,何不早告臣妾?”仁宗道:“朕也知之甚晚。张妃初孕,原也不知是喜。”曹后道:“谢天谢地,谢祖宗灵,使官家不断血脉,臣妾亦算有嗣子了。明日,我去看望贵妃,教她好生调养,安胎养胎,这也是妾主六宫应尽之职。”仁宗道:“如此甚好。”曹后见仁宗摆驾便殿议事去了,急召阎文应商于秘室,说道:“如张妃生子,诸事尽废矣,本后将无下场!”语极悲伤。文应道:“车到山前必有路,娘娘不必悲伤。”曹后道:“路在何方?”文应拿过笔,在手心急书“毁胎”二字给曹后看。曹后心喜,问道:“何以为之?”文应道:“此事不比郭后之事,一者郭氏是废后,她是宠妃;二者,郭氏身处冷宫,由她不得,而张妃优处温成宫,由她摆布;三者,借进医药,对郭氏便于下手,而对张妃无由进饮食、医药。有此三条,事有难处,不过事在人为,还可做得。”曹后急问道:“如何做得?”文应道:“我从外边得一堕胎秘方。此药无毒、无色、无味,少许入饮食或汤剂中,孕妇食之,即可使胎儿坏死,事后无从验知,只是缺一进食之人。”曹后道:“天赐我便,幸有一人可托。”文应急问“何人?”曹后答曰“周儿。”文应道:“她是张妃养女,贴近之人,靠得住否?”曹后笑道:“若说养女,张妃还不是本后养女,恩将仇报。正因贴近,才便下药。文应,这你就不懂,不是常说,‘狠毒莫如妇人心’么?周儿,由我说她,你备药物好了。”计议毕,文应退出。
过日,周儿来到后宫,向曹后叩头道:“我主子欠安,叫奴婢来向娘娘问安。”曹后亲热地拉她起来,执手抚摩道:“多好的孩子,可惜本后无有这么个养女。你主子人大了,另筑窝儿去了,留得我好生孤单。”周儿道:“可惜奴婢没有这福分,若能认个皇娘该多好。”曹后道:“有你主子在,我怎能夺人之美。”遂顺问道:“你主子对你可好?”
答道“好着呢。”又问:“作甚消遣?”周儿神秘地道:“娘娘不知,她正害娃娃呢!”曹后道:“我已知之。”稍顿,复道:“你长得美人胚子,皇上常幸温成宫,想必见到喜欢?”周儿含羞不语,曹后逼问道:“可曾幸你,给本后讲实话,诓上不得。”周儿只得点头认可。曹后又问“你主子知否?”周儿道:“是她害娃娃,才让我伴驾。”不料曹后冷笑道:
“你还说她对你好,依本后看来,她没安好心!”周儿道:“奴婢不懂。”
曹后道:“此事易见有三:一,何以在她孕后放你伴驾,显然是怕你有孕占先,生了皇子,皇上进封你为皇妃;二,既然皇上私幸你,事后该告知本后,记入起居注,日后孕育生子,好进封你,而至今私隐此事,岂不是淫乱后宫吗?你若生子,究竟是皇上血脉,还是与他人私合,无案可查;三,她撮合皇上私幸你,事后也该请皇上进封你个才人、美人名号,名正言顺,何以让你身份不明?她无非日后还把你当侍女用。她生了皇子皇女,再给她抚养子女,到终仍列你乳媪之中。你听本后说得是否?”周儿道:“奴婢如何能想到这些呢?娘娘见怜,救救奴婢。”曹后道:“她既无情,你何必有义?本后教你个法儿,不知你敢不敢为?”周儿道:“娘娘吩咐。”曹后道:“既然本后已知皇上私幸过你,我奏请皇上进封你为才人。本后是六宫之主,封你个才人,还作得一半主,想皇上也会乐意,你就放心。本后抬举你,让你办件事,该不至拒办吧!不过,本后想你也不敢拒办。”周儿道:“只要奴婢能办到,一定去办,娘娘请讲。”曹后道:“我给你一小包药粉,趁机放入贵妃饭食或汤药中,可使胎儿坏死腹中,不伤大人,也无疼痛。此药非毒,无色、无味,事后也无从检验。神不知,鬼不觉,大事告成,使她赚你不成,也替本后出了恶气。”周儿听后,沉思半晌道:“听娘娘吩咐。”曹后大悦,说道:“此事办妥,本后绝不亏待你。你该明白,日今皇上宠她,若一旦色衰,还不像他人一样,打入冷宫吗?本宫这六宫之主,长久得很,谁也动不得。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周儿不住地点头称是,曹后便把那毁胎药交给了周儿。
几日后,张妃忽觉身体不适,继而腹内疼痛,微有震动,似物下坠,果然坠下死胎。张妃知是流产,着人急召御医。此时周儿已报皇上、皇后。皇上、皇后同御医先后到了温成宫,只见张妃下身出血不止,头晕目眩,体不能支。御医诊过脉,到了外间,禀皇上、皇后道:
“此是流产,儿已成形,约四月矣,可惜未能保住!”仁宗急问:“母体如何?”对曰:“如血能止,想不致有失。”仁宗命其开具处方。御医当即开了安神止血方剂,着人去御药院取药。张妃虽经太医院高手会诊,服了诸多方剂,仍不见起色;下身淋漓不止,四肢无力,头晕目眩,心悸气喘,脸色奢白,数次晕厥过去。急得仁宗团团转,坐立不安。
叫来周儿细问,周儿道:“饮食、药物均经奴婢仔细查验,无异样可疑之处。”仁宗问“可曾服用外来食、药?”周儿答道:“除张夫人送来安胎药外,再无外人送过食物、药物。”仁宗连骂:“张尧佐该死!”但仔细一想,张尧佐断无毒害张妃之理。这时,随侍宦者插问道“门下省和开封府立等圣旨,示下春节张灯否?”仁宗躁极,怒斥道“滚开!张什么灯?朕还有那份闲心!”
张妃身不能支,自知到了归去时候了,握着仁宗的手,双泪直流,语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道:“恨此生难伴官家到终,愿来世再结连理。妾承官家格外垂怜,死而无憾矣!临终之人只求一事:妾无所出,死后无子女服丧,请允准周儿为妾服丧。她已幸于官家,待丧葬毕,祈官家降恩,将她纳为嫔妃,给个名分,使温成宫有主。”仁宗语哽,说道:“尽依爱卿所言。”说罢,张贵妃竟玉殒香消了。
这年改元至和,元年春正月癸酉,贵妃张氏薨于温成宫。时,京师大寒,朔风怒号,天寒地裂,民多冻馁,死者无数,诏令开封府廛埋。
这又给张妃丧葬添了几分悲凉。仁宗哀悼逾恒,辍朝七日,禁京城乐一月,命以皇后礼治丧,移柩于皇仪殿吊奠。百官成服,周儿自服齐衰。仁宗追册张氏皇后,赐谥温成,追赠其父尧封为郡王,晋封伯父尧佐为太师。命参政刘沆充温成皇后园陵使,并命司天监详定山陵制度:皇堂下深四十五尺,上高三十尺,神墙高七尺五寸,四面各长六十五步;乳台高一丈九尺,至南神门四十五步;鹊台高二丈三尺,至乳台四十五步;吉仗用中宫卤簿,凶仗名物悉如安陵而差减其数。赐陵园名为温成园。知制诰王洙迎合上意,阴与内侍石全斌附会,拟令枢密副使孙沔读册,宰相陈执中护葬。陈执中素来奉命维谨,怎敢不遵;独孙沔入朝抗奏道:“陛下命臣沔读册,臣何敢不遵,但臣职任枢密副使,非读册官。臣不读册,是谓违旨,臣欲读册,是谓越职。请陛下将臣罢免,臣方可告无罪了。”仁宗默然不答。越日,竟罢孙沔枢密副使,徙知杭州,而刘沆以监山陵功擢同平章事。这年七月,温成园成,十月葬温成皇后,随后温成皇后神主入太庙。仁宗不忘温成临终遗言,纳周儿为贵妃,令主温成宫,对伊爱惜之情,不减张氏。
回说温成丧葬大典,张山甫以堂兄妹之亲,自应赴丧。其时,适逢王安石通判舒州秩满,正在交卸。山甫语安石道:“家国不幸,温成后薨。我即日赴丧,还请介甫兄晚些解官,权理一时,俟弟返任,再行离职。尚望勉为其难。”安石道:“秩满解官,国之常制,岂可恋位,破坏典章。安石难以苟延时日,还请另觅高明。”安石深恐淮南层峰准山甫所请,令他权理,便急忙挈家赴阙报到去了。
安石二月初到京,三月二十日,中书差人赍到敕牒一道,除安石集贤院校理。安石见当今状况,使他心冷,更加不愿在京师为官。于是上《辞集贤校理状》。他说:“门衰祚薄,祖母、二兄、一嫂相继丧亡,奉养、婚嫁、葬送之窘,比于向时为甚,所以今兹才至阙下。乞除一在外差遣。不愿就试者,正以旧制入馆则当供职一年,臣方甚贫,势不可处。又闻朝廷特与推恩,不候一年即与在外差遣。一年供职,乃是朝廷旧制,臣虽不肖,何敢冒过分之宠,而以身为废法之首乎!伏望圣慈,察臣本意,从臣私欲,追还所授,除一在外合适差遣。”
不料此状上去,朝廷不准。四月五日,中书又差人赍到敕谍,令安石受职,不得辞免。吴夫人道:“前文彦博举贤,荐你赴阙应试,你拒不就试。今上敕牒,除你集贤校理。皇上一再推恩,免于考试,又破例允你不满一年,即行放外。如再拒就,不仅惹人非议,说你孤高自傲,沽名钓誉,还将干冒圣怒,切不可再辞。”安石道:“这馆阁之职,在人趋之若鹜,在我视为牢笼。皇上名为纳贤,实为延誉,况立乎朝廷,受陈执中、刘沆辈驱使,我耻为之。”吴夫人道:“你为人刚正不阿,孤高莫屈,我还不知吗?适才区区之言,原为你好。既不愿屈就,我不再唠叨。”安石心怀激荡,豪情横溢,吟《孤桐》绝句:
天质自森森,孤高几百寻。
凌霄不屈己,得地本虚心。
遂再上《辞集贤校理状二》。送讫,即同吴夫人乘舟返回江宁家中,一家团聚,倒也逍遥自在。这日,闲暇无事,遂约同肖圭君玉、王回深甫及四弟安国、七弟安上,到含山县同游褒禅山。
褒禅山亦谓华山,唐僧慧褒始舍其地,死后葬在这里,因此后人叫它褒禅山。慧空禅院即当年慧褒居所和死后墓地。安石等人来到禅院,被延入方丈吃茶,长老备说此山之景物及禅院之来历。稍歇后,安石等出了禅院,东行五里,见一洞,名曰华山洞。距洞百步,有石碑倒地,碑文漫灭,惟“花山”二字可见。石碑下地平坦,见一股泉水从旁涌出,清澈沁人,游人多题字其间。此所谓前洞。安石等从此上山,约行五六里,见一个幽深山洞,内甚寒冷。询问其深,老游客说也未到过尽头。此即所谓后洞。安石等举火以入。入之愈深,进愈难,所见景物却愈是奇妙。安上懒得再进,说道:“若不出,火把将燃尽。”于是,大家跟他一道出来。彼等所到比之老游客尚不及十一,而洞周题字已渐少。其实,这时尚有力气,火把也还够照得多时。出洞后,大家感到游兴未尽,埋怨安上。安石也盲从跟出,深为没有尽兴而遗憾。
晚宿慧空禅院客堂。安石为今日之游感叹,写《游褒禅山记》,记中有议,颇具哲理。说:
古人之观于天地、山川、草木、虫鱼、鸟兽,往往有得,以其求思之深,而无不在也。夫夷以近,则游者众;险以远,则至者少。而世之奇伟瑰怪非常之观,常在于险远,而人之所罕至焉。故非有志者,不能至也。有志矣,不随以止也,然力不足者,亦不能至也。有志与力而又不随以怠,至于幽暗昏惑,而无物以相之,亦不能至也。然力足以至焉,于人为可讥,而在己为有悔。尽吾志也而不能至者,可以无悔矣,其孰能讥之乎?
自是二年中,安石除读书属文外,便约同友人游览光景,还返临川探亲,并到南丰拜访曾巩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