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章树牧一伙,纵马冲倒李宜生,踩其身而过,扬长而去。一时,街市大乱,人群骚动,你挤我拥,惟恐踩伤自己。王立基率领捕快,挤开一条路,赶到出事地点,那伙强人早已飞驰而去。行步怎能赶上飞马,捉拿强人来不及了。立基赶忙看视老者,已是奄奄一息。
只听李宜生断断续续地说道:“抢劫我女儿的,就是这伙强人。只求王大人捉拿强人,救出我女儿。我命毕矣!来世变牛变马,报答大人恩德。”说毕,霎时便断了气。州衙闻报,急差司理参军,赶赴现场验尸,并吩咐地方收殓尸体,暂时寄埋。司理又传呼街坊,取旁证口供。
街坊见出了人命,事关重大,不敢隐瞒,便将章树牧说了出来。
司理回衙,将案情禀报了王安石,说道:“章树牧恃财仗势,在州城横行无忌,人人切齿。今日又纵马踩死李宜生,有街坊作证,应即捉拿归案。”安石道:“不可鲁莽。现今尚未获得劫持民女证据,而李宜生已死,死口无对。若他只承认马惊撞死李宜生,能问他多大罪名?我料定他为了灭口,必然加害李巧娘。为今之计,要迅即救出巧娘。有了巧娘作证,章树牧就难以抵赖了。”司理道:“如何救出,亦是难事。”安石道:“这要靠王立基了。”遂唤立基上前,如此这般,向他交待一番。立基领命去了。
这夜,立基挑一名武艺高强的捕快跟随,三更时辰,来到章家花园后墙外。此时,月光朦胧,夜阑人静,街上了无行人。二人一个纵身,跳上墙头,送目园内,只见花园中央一线灯光从窗户透出。立基向园内投下一块石头,不见动静,遂跳入园内,沿树丛花荫潜行到前院通花园门口,向院内一望,一片漆黑,灯光全无。于是,将园门反扣,又潜行到花园中央有灯光之处,原是一座花厅。立基舐破窗纸窥视,见一中年婆子正在絮聒,只听说道:“姑娘,你从了少爷,绫罗绸缎由你穿,海参鱿鱼由你吃,丫环院子由你使。你个小家女子,哪里寻得下这个婆家?”姑娘说道:“你说得天花乱坠,也不过是个强盗人家,吃、穿、用再好,都有股贼腥气。我才不稀罕呢。”婆子道:“全常州城,谁不知章家世代富有,是全城首富,连两浙运使还攀亲哩!你竟敢说章家是强盗。”姑娘道:“既是富贵人家,又是品官姻亲,就该知礼知法,光天化日之下,哪有劫良家女子的道理。我看他终究天理难容。”婆子狞笑道:“我为你好才劝你。打开天窗说亮话,你从了就好,不失小妾之贵,不从嘛……”姑娘急问:“不从怎样?”婆子指着窗外,说道:“埋在花坛下的那位女子,就是你的下场。何去何从,由你选定。”立基听得明白,一脚踢开门户,闪到婆子背后,将刀架到她脖子上,说道:“你若出声就宰了你。”婆子连忙跪倒,说:“好汉饶命。我是奉命看守,事不由己。”立基将一块手巾塞到婆子口中,命捕快用绳子绑了。然后问姑娘说:“你可是李巧娘?”姑娘道:“奴家正是巧娘,好汉如何得知?”立基道:“我等是常州公人,奉知州大人之命,前来救你。此处非说话之地,快随我出去,到州衙一切便知分晓。”
于是,由捕快押解婆子带路,巧娘紧随,立基断后,来到花园后门口,出了后门,直奔州衙。安石得报,立即命司理带领捕快,天晓前赶到章家,捉拿章树牧一伙人犯归案。一个时辰,人犯全部拿到。司理道:“人犯俱齐,证据确凿,此案不难审理,请大人升堂。”安石道:“司理切勿小视章树牧。你知他是运使贾青的小舅子,而贾青又是前相今任枢密使贾昌朝之子。贾昌朝在朝廷盘根错节,很有势力。我料贾青必定干预此案。日今之计,你先分别提审章树牧、家丁、婆子,落实口供,务使不相串通。尤要查明花坛掩埋之妇女,究系何人、如何致死等情。”
果然不出安石所料,运使贾青着刘运判前来说情。他先要探视章树牧,安石着人带他去了。他同章树牧嘀咕后,来见安石,说道:
“章树牧马惊踩死老者,实属误伤人命,虽有过失,尚不致获罪。望州令宽恕,从轻发落,运使必定感激不尽呢。”安石道:“他纵马踩死老者,实为灭口,掩盖其抢劫民女罪行,现有老者之女作证。”刘运判道:“章树牧说,日前,他家一婢女在逃,想必是此婢女借故诬陷,还请州令明察。”安石道:“依刘运判说来,女子陈词未必可信。此案究竟如何,还待审理。明日,我提齐人犯,同刘运判一同审理,如何?”
刘运判见安石有松动之意,心中高兴,说道:“州令审案,我不敢陪审,坐立一旁听听还可。我想一是知州,一是运使,今后彼此借助尚多,如此区区小案,当不失和气为宜。”安石笑道:“是要请运使多方鼎助哩!”刘运判听此语言,甚觉欣喜,答应明日到场陪审。
次日,刘运判来到州衙,安石请他一同上马。刘运判道:“州令不是要审案么,备马何用?”安石答道:“为传唤章家人仆作证方便,本案移在他家花厅审理。”刘运判心想:传唤章家人仆作证,自有利章树牧。看来,州令是有意开脱了,心中又是一喜,遂同安石策马来到章家花园。州衙早在花厅内摆好公案,吏役分班侍立。安石与刘运判登堂,堂鼓震响,两班呼威。安石中间坐定,醒木一拍道:“提章树牧。”霎时将章树牧押跪公案前。安石喝道:“章树牧,你如何纵马踩死李宜生,从实招来!”章树牧道:“小的那日路过西街,坐马受惊,踩死老者是实,非纵马有意伤人。”安石吩咐传街坊,街坊将所见如实陈述。安石道:“章树牧,你还有何说?”章树牧一口咬定马惊误伤人命。安石问道:“既是误伤,你何不立即救人,却纵马而逃?”章树牧口中只是支吾。安石传唤家丁,道:“速将那日劫持民女和纵马踩死老者情状,从实招来,若有半点虚假,看大刑伺候。”原来司理提审时,家丁已从实招了,今日过堂,难以隐瞒,只好将抢劫民女、踩死李老汉之事一五一十地如实说出。章树牧听后,立即吓得软瘫了。刘运判心中亦甚吃惊。安石传唤李巧娘到堂,指与章树牧道:“你认识她是何人?”章树牧道:“她是日前我家逃走的婢女。”安石命将章家所有婢女带上堂来,吩咐道:“你等听着,前去辨认那一女子,是否你家婢女?若是,必须说出姓名、年龄,何时到你家?若说假话,绝不轻饶。”这帮婢女,从未见过这个场面,上得堂来,已是战战兢兢,哪里还敢胡说。上前辨认之后,个个摇头,人人说“不”。安石命她们下去,又教将看管巧娘的那个婆子押上来,道:“这一婆子,你说这女子何人?缘何到此。”婆子回道:“这女子是少爷抢来的,因不从欲,锁到花厅,让我看守。”安石回首对刘运判道:“此案人犯还有遗漏否?证据可确凿否?请运判示下。”至此刘运判只好道:“人犯齐全,证据确凿。请州令公判,在下不敢多嘴。”安石道:“为使运判回去好向运使交差,且看本州另审一案。”说毕,命将公案移至花坛前,坐定后,喝道:“人役,将花坛推倒,向下挖掘。”此时人役早已将用具准备停当,一声令下,快速掘出一具女尸。安石命仵作验尸,仵作报道:“尸体已经腐烂,从发式、衣服看,确系一农家妇女;其骨质发黑,系中毒而亡。”原来司理已找到其夫,安石命失主辨认时,只见一年轻男子前往视看,回道:“虽尸体模糊,从穿戴、体形辨识,确是我妻遗骨。”
安石又讯家丁、婆子,俱言是前月抢来,因不从章树牧淫欲,被毒死后埋入花坛之下。此时,安石喝问章树牧道:“章树牧,你恃财仗势,劫持民女,害死人命,罪大恶极,死有余辜,还有何说?”章树牧到此,已无法狡辩,只好一一招认。安石命将章树牧押入死牢,待秋后处决,将家丁脊杖,远流他州,将那婆子鞭五十后释放。这场官司完毕,安石对刘运判道:“运判看安石断得公允否?”刘运判忙道:“断得清清如水,令人心服口服。”安石道:“还请运判回去,善在运使面前陈词,非安石不通人情,实乃国法难容。”刘运判道:“我受人之托,不得已向州令说情,尚祈鉴谅。”安石道:“不知内情,怪不得你,勿以为意。”
安石等人回到州衙,司理道:“全案人犯俱已发落。只是李巧娘既非本地人,又在此处无有亲眷,一个孤女怎生安顿?”安石道:“唤她前来问问,若别处尚有投靠,着人送她投亲。”一时李巧娘唤到,将前言说了。巧娘道:“奴家命苦,早岁殁了母亲,与老父相依为命,日今老父见背,只留下奴家一个孤女。虽家居润州,在当地亦无有亲眷,老家郑州多年不通音讯,纵有叔伯,亦难料存活。奴家实在走投无路。”司理道:“着官媒为你择婿嫁人,如何?”巧娘道:“生父新丧,尚未满七七,我正服丧,怎好嫁人?”安石道:“依你之见,如何安顿?”
巧娘道:“奴家这条性命,是大人救得的,父亲的冤仇,又是大人昭雪的,大人乃我重生父母。听父亲临终讲,他来世变牛变马,要报大人大恩大德。我想何待来世?今世奴家就应报此大恩大德,也免父亲来世变牛变马。大人如不嫌民女生得笨拙丑陋,愿为婢女,侍候大人终生。”安石道:“为民除害,乃我职责,缘何图报。”司理道:“此女无依无靠,让她投奔何处?孤女流落街头,或沦为乞丐,或误入烟花,亦非大人心愿。我看收她为婢,亦是大人又一恩德。”立基道:“大人总不愿见她刚跳出牢笼,又跳进火坑吧!还是收养为妥。”安石道:“此事还得与夫人商议才是。”王兴道:“这几日,夫人与此女相处甚洽,夫人正想收养她哩!”安石见众人一再劝说,只得应允,道:“巧娘,你一时无有去处,权在州衙伺候夫人,以俟有所投靠,即放你去,如何?”巧娘听见安石应允,连忙叩头不止。安石道:“快起来,随王兴到后堂去见夫人。”
安石上奏《常州治水状》,朝廷诏令“两浙转运使会同常州相度浚治”。这日,运使贾青偕同刘运判来到常州,安石召集所属四县知县商议治河之事。贾青道:“《常州治水状》中建言措置大体可行,惟独雇役,有碍体制,不便施行。”安石道:“雇役治水,其利有三:受人之雇,其事专,其责明,其效必高,一也;农事、治水两不误,农人专事田亩,雇役专事治水,无争劳之矛盾,二也;视劳之强弱、技艺之高低、所劳之成效,给予不同之雇值,公平合理,奖赏分明,有利工程之进展,三也。有此三利,何乐而不为?”宜兴县知县司马旦道:“自古以来,徭役皆出之于民,今一旦变之,是废徭役之常制,其害非微利之可较也。”安石道:“若论古制,古有租、调、庸三者,迄唐尚因之。逮至我朝,废除调法,始有二税、差役之法,可见古之制,可因时而变。就以唐时之庸而言,加役二十五日,可免调,加役三十日,可免租、调,可见非一成不变。古时,庸可代租、调,日今纳钱怎不能代替差役?”安石引经据典,说得司马旦无法反驳,可是他还不认输,脱口说道:“浚治川渠,犹如修桥补路,应顺乎民情,取民自愿。今调夫诸县,大兴土木,民力不胜。州令何以如此好大喜功?”安石闻言,为之动容,厉声道:“常州久患缺水,漕运受阻,农田苦旱。今加以浚治,不仅使漕运畅通,且使农田得以灌溉,怎能说不顺乎民情?正因工程浩大,非修桥补路可比,故由州衙主持其事。调夫诸县,共襄斯举,此势所使然,非本州好大喜功。”司马旦犹不服气,强辩道:“扰民总不是好事。”安石道:“向闻令弟君实以忠君利国养民为志。今奉朝廷诏令,浚治川渠,是谓忠君;使漕运畅通,是谓利国;农亩得以灌溉,是谓养民。若令弟处此,亦不会反对此忠君利国养民之举。你说浚治之事扰民,难道坐而论道,无所事事,就算是不扰民吗?”贾青见安石雄论如锋,难以驳他,遂道:“不必争论雇役与差役之利弊,即使雇役有其优点,但有碍常制,本运使难以越常制自专。因此,按差役办为妥,尚望州令谅我不能自专之苦衷。”科役是运使的职权,贾青既已裁定,安石不好再说什么,只好依从。议散出来,刘运判对贾青道:“依我看,王州令雇役之主张,固利多弊少,何不从之?”贾青道:“雇役按田亩多寡出钱,若行之,品官形势之家岂不怨我?且事事由他自专,我将难以插手,岂可白白便宜了他。章树牧之事,他给我难堪,我也要给他点颜色。张果老骑驴,走着瞧吧!”刘运判听后,心中明白,倒为安石担心起来。欲知后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