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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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秋雨连绵奈何天 江湖横流难为水

王安石自嘉二年五月离京,七月始至常州,两月长途跋涉,一路舟船颠簸。夫人吴氏体质纤弱,性适幽静,怎经得如此折腾,抵达州衙,一直病卧于床。这日,趁安石去行馆回拜贾青之空,王兴走进后堂来,探问夫人病情。他一进门,被李巧娘挡于外屋。巧娘说:

“夫人入睡,待醒后我即报知。请大哥在外屋稍坐。”王兴道:“说得是。好在有你侍候夫人,不但代我尽了心,也使大人省却些许家事,悉心州务。实在感谢你!”巧娘说:“我这条命是大人救下的,还难报答哩!你和立基大哥也是我的恩人,要说感谢,我得感谢你们。”王兴见说得投机,便道:“我不消说,将你从章家救出,全赖立基一身胆识,他才是你的救命恩人。”王兴稍作沉吟继续道:“我有话讲出来,你觉得不妥,千万不要见怪。”巧娘道:“说哪里话,我敢怪你大哥,请讲。”王兴道:“这些天我盘想:立基人品、胆识,你经患难是深知的;他长相雄伟,八面威风。你一个孤女,若嫁得这样顶天立地的汉子,有个依靠,是你的福分。因此,我来做媒,你若愿意,我禀知夫人,你意下如何?”巧娘听后,泪流满面,跪倒在地,说道:“实在感激大哥对我关怀。立基大哥的人品,我敬佩得很,哪敢弹嫌?这些莫要说起,即救我一命而言,委身于他,也没说的。只是我已立誓终身不嫁,一辈子侍候大人。这个誓言,我在公庭上当众讲过,你大哥也听见。我怎能违背誓言!对立基大哥之恩,容我另谋报答。”王兴见此,忙唤她起来。巧娘说:“大哥成全我,我才起来。”王兴想拉她起来,又觉男女有别,正在难为之际,忽听背后一声叹息说:“真是个烈性女子。”回头一看,原是锦儿扶着夫人出来。夫人道:“你们一席话,我全听得了。我原也有这个心思,立基和巧娘确是顶好的一对。但人各有志,也不必相强。巧娘你站起来,我成全你的心愿就是了。”巧娘听后,连连叩头。夫人忙将她拉起。巧娘顺势一头扑到夫人怀里说:“你老人家知我疼我,奴婢一辈子给你做牛做马,心甘情愿。”王兴见此情状,一旁也偷偷拭泪。夫人对王兴道:“这样也好。外面有你和立基侍候老爷,我放心;回到后堂,有我和巧娘招呼着,也省了你们操心。过些时候住定了,将你的妻室接来。你夫妻总不能天各一方嘛!至于立基,我们都留个心,给他物色个好媳妇,届时我和老爷做主办理婚事,你看如何?”王兴道:“我的事不必着急,还让她在江宁家中多侍候老夫人些日子。夫人对立基的心意,我先代他谢过。”

说到此,王兴告退,说到前堂去侍候大人回衙。原来吴氏早有个心思:鉴于安石整日忙于职守,公余一头又钻到书本里,无暇照顾自己,饮食不知饥饱,衣着不修边幅。而自己身体不好,今见巧娘立誓要侍候安石终生,若给她个妾的名分,想必愿意;而且巧娘相貌俊俏,举止稳重,为人通情达理,善解人意,有此侧室,也是安石的福分。如此,自己有个放心的替身,安石有个如意人侍候,巧娘一个孤女有了依靠,岂不是三全其美。不过她从未听到过安石有纳妾的心思,还得慢慢说通于他。所以今天只能顺势说说,暂不捅开。

王兴回到前厅,不久王安石拜会贾青回来,吩咐王兴请范水监来议事。范子渊抱着一大卷文书、图册进来。安石让到对面坐下,说道:“我已同贾运使商妥,午后,运使同各知县来此,商议开工事宜。你是否准备停当?”范水监答道:“敝职不敢怠慢,俱已齐备,这一卷文书图册,足可应付。”安石道:“不可大意。我估计彼等在开工日期上,会生枝节。”范水监道:“我亦虑及此。浚治漕运,朝廷有旨,彼等不敢说三道四,但会采取拖延伎俩,首先借口准备不足,推迟到明岁动工。彼等万万始料不及,这卷文书图册将缄其口矣。”范水监看安石尚有疑虑,笑道:“大人放心,下午就让敝职唱一回舌战群儒吧!”

从这些天接触中,安石知范子渊是位很有心计、做事稳妥之人,可以信赖。因此不便亦不必再问,午后看他如何唱法。

午后,贾运使、刘运判同晋陵、武进、宜兴、无锡四县县令到齐。

安石请运使主议。贾青道:“我是会办,理宜州令主议,不必礼让。”

安石遂道:“运使不日将驾返任所,借贾大人亲临常州之机,将浚治漕运有关事宜议妥,以便动工。先请范水监说说。”范子渊说道:“今日会商,关键在敲定二事:一是动工日期,一是差役人数。”安石道:

“次第商议,你先说动工日期。”范子渊道:“敝职以为宜早动工。日今时令将入八月,现在开工,到十一月中旬,有三个多月工期,工程可竣。”司马旦听到此,急不可耐,说道:“浚治漕运偌大工程,怎可如此匆忙。况劳役需预作筹划,否则会妨碍农事。民以食为天,此事万万不可草率。愚意明岁动工为宜。”范子渊道:“早稻已收获完毕,晚稻方在生长,正是农事空隙,可悉力河工。”接着,他转向司马旦:“司马县令,上次提议宜用雇役,使农事河工两不误,你却反对,而今依你差役,你又说怕误农事,究竟如何,我倒要请教县令。况差役不过三抽其一,农事留有足够劳力,怎会妨碍农事?”经此一驳,司马旦一时说不出话来。贾青见此,忙说道:“是匆忙些。愚意明岁动工,多做准备,从容点好。”范子渊道:“春夏之交是黄梅雨季节,接着夏收农忙,动工还得拖到秋季。推迟一年,似无必要。”这时,司马旦又跳出来,气势汹汹地说:“即如你说不碍农事。我问你工程图册现在何处?望亭堰闸偌大工程,无有图册,如何施工?怎能草率从事!我说你匆忙,你可不听,难道运使戒你勿要匆忙,你也不听?”范子渊听罢,不慌不忙,将所带望亭堰闸与疏浚诸水系施工图册,一一展开,置于案上,说:“司马县令所说的工程图册,敝职已准备妥当。另外我将搜集到的唐至德年以来有关望亭堰闸史料,一并置于案上,请诸位大人过目。施工图册如有不妥之处,务请指正。”见到范子渊这一举动,贾青、司马旦傻眼了;刘运判与各县令齐围到案前观看,一边翻阅,一边啧啧称赞。贾青与司马旦也只好到案前应付一下。大家回到座位,安石问还有疑异否?贾青佯装微笑,说:“想不到范水监如此精细周全,可嘉可喜。既然准备停当,就动工吧。”刘运判及晋陵、武进、无锡三县令亦随之附议,惟独司马旦尴尬得很,嗫嚅地说道:“既然大家说是就是吧!”安石道:“动工事既已敲定,范水监再说说差役事。”范子渊道:“按施工图册计算,约需一百五十万个工。全州口二十四万,十八岁到五十岁之劳不少于六万人。每个差役三个月做八十个工,需差役二万人。如此,三有其二从事农事,三有其一专司河工。这是平均而言,农忙少派差役,农暇多抽劳力,由各县酌情调节,使农事、河工两不误。”司马旦见三县令均无异议,虽有难色,也不好再说什么。贾青道:“大体可行,不过调派差役,由运使衙门节制,视情逐月增减。”安石窥知贾青预留一手,但赋工是运使权限,亦不好多说,便道:“动工日期与赋工两事已经商定,还有他事可议否?”大家无话,各自散了。安石对范子渊道:“果真是一场舌战群儒。不过,这套图册文书绝非短期可草就的,你说是也不是?”子渊道:“大人说得是。在常州前任期间,我屡次建言浚治江河。前任抱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态度,遂被推脱。但我坚信总会有一位以民为念、勤于王事的继任者。我花了数年功夫,预制了这一套图册文书。苍天不负苦心人,日今知遇大人,派了用场。这下好了。”说到这里,眼眶都湿润了。安石道:“你费了不少心血啊!真难为了你。不过,还不可掉以轻心。贾青、司马旦今日虽败下阵来,但内心不服输,今后还会较量的。”子渊称是。

常州河工次第展开。这日,王安石只带王立基一人来到无锡望亭堰闸工地巡察。原来动工前,范水监偕同王廷老已先到无锡,协同筹划。县衙派王廷老为总领工。因此今日随同无锡县令和县衙有关吏役来此迎候。县令道:“役夫四千已经调集,并已差人去近处各山筹办石料,烧制石灰,以备砌筑堰闸大量采用。”说到这里,指着王廷老道:“多蒙大人关照,给堰闸工程举荐了廷老这位好领工。廷老谙悉河工,调理有序。河工之事回大人话,我不如他,恐说不到要害,可否请廷老说?”安石说:“好,就劳廷老了。”王廷老道:“修复堰闸当务之急,一为构筑上下围堰;二为扩宽并疏浚旁溪,作为运河临时水道,使水绕流,以便堰闸动工。算大账,四十万工足矣。但一期工程土方量大,需投较多劳力,二期修筑堰闸,多用石工,普工可大大减少。故调派差役,应视工程需要而定,不可平均调用。故当前四千劳力不足,应增到六千;二期修筑堰闸,有二千劳力足矣。”安石问无锡县令,县令答道:“廷老说得是。当前农闲,增调二千,不碍农事。惟调节劳力,贾运使说权归运使,敝职不便越权,可否派人去杭州请求允准?”安石道:“县衙速派人前去办理,走水道不几日可返。”县令答应即着人火速办理。安石问范子渊:“你看如何?”范道:“敝职无有异议。禀知大人,治理漕运,疏浚诸河需排积水,工程量大。为提高工效,我绘制一龙骨车图,日前同廷老来此,督工匠试制出来,下水试用,其效尚著。拟请大人和各县令现场观看,如认为可用,请推广试用。”廷老道:“确有事半功倍之效。”安石闻此甚喜,即令知照各县令来望亭一同观看。范子渊赶忙准备去了。

三日后,四县知县及董工人员到齐。次日,安石率领至望亭堰闸旧址以西运河岸边。只见有一木制巨轮,沿轮横列竹筒数十,以木架于水中。范子渊着令开动龙骨车,只见巨轮转动,水入竹筒,待转至渡槽,水注入槽中,便排流于岸外。轮反复转动,水不断排出。此时,岸边围观之乡民和役夫啧啧称赞,齐声叫好,视为神物,说新任州令是个活诸葛。试验过后,州县人员回到河工指挥棚,安石请各述观感。晋陵、武进二县令均以为使用节省劳役,提高工效,并能减轻民夫体力,可用于疏浚白鹤溪,表示返县后当令工匠仿造。无锡县令笑道:“神物出自无锡。但是,我县只用于疏浚临时河道与堰闸近处积水,工量不大。疏浚白鹤溪多至七十里,倒让你二县拣了便宜。”其他董工人员均赞龙骨车之神力,惟独司马旦持有异议,挑剔不便之处。见此,廷老道:“小人是个石匠,不会子曰诗云,但懂得一句古语: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故开石、凿石、磨石各有器具,石匠岂可单舞铁锤而已。龙骨车一器具耳,适用则用,岂能求其万能。”安石笑道:“廷老之话,倒有哲理。”司马旦经王廷老反驳,已经理穷,听到安石此话,更觉尴尬。安石圆场道:“诚如廷老所言,龙骨车乃一器具,适用、习用则用,否则不用。方法可以各异,疏浚成效必须达到,万勿疏忽。”这时,无锡董工者进来,在其县令耳边嘀咕了几句。县令禀知安石,说去杭州请示回来,运使怕误农事,只准前期增调民夫五百,后期照减。范子渊道:“这却怎处?使用龙骨车,可节省出一些劳力,增派到围堰工程上,但修筑围堰用工量大,民夫至少还短缺一千。”无锡县令商诸司马旦道:“司马兄,无锡、宜兴两县邻近,两县可否换个工?前期工程借你民夫一千,后期还你一千。宜兴多是疏浚工程,前期少上些民夫,后期多上些,不影响工程。”这时,司马旦又矜持起来,狞笑道:“调配民夫,权归运使,本县难以自专,爱莫能助。”安石道:“在运使核定的人数内,两县变个工,并不越运使权限。由本州做主,两县变工。运使怪罪下来,本州替你顶着。”司马旦见王安石色厉,不便硬顶,推辞道:“还是请大人向运使打个招呼。”司马旦即与其董工退了出来。董工说:“我看变工也可行,还是顾全大局为好。他是你的上司,今后难免有求于他,还是和气为上。”司马旦道:“我任期明春届满,到时溜之大吉,谁管他浚治漕运之事!”董工听到此话,始悟司马旦缓期明年动工的原委,心中很不是滋味。

各县漕运工程除宜兴县均进行顺利。而司马旦一再推迟开工;开工后役力不齐,松松垮垮。对州衙几番督促,司马旦道:“州上说过各县可视情增减夫役。前期少上后期补,有何不可?”安石洞悉他有意作梗,还要较量,只好以后再说。这日,安石巡视望亭工地,无锡县令道:“再次请示运使,或增差役,或与宜兴变工。运使说当前似无必要,以后再议。”王廷老道:“近日阴雨,已影响工程进度,若久雨不晴,诚可虑也。”县令道:“梅雨季节已过,江南秋季素来少雨,想必不会久雨不晴。”廷老道:“这难说定。我是常州人,曾经过秋雨连绵不止的事。”安石道:“天道不常,不可不虑,以防万一。”县令问道:

“这却怎处?”廷老道:“既然运使不允增抽役夫,我去动员堰闸役夫,先投入围堰工程。围堰修筑不起来,堰闸也难以动工。”安石道:“怎好将石匠用于土工,恐彼等不愿。”廷老道:“大人放心。我同他们一道泥里土里滚,想必不会不听。”听到这里,安石为之动容,说:“廷老这样年纪,安石有何说,本州也同你们一道泥里水里滚。”县令说:

“本县岂可袖手旁观。也有我一个。”

淫雨不止。风飒飒,木萧萧,虽是秋天季节,已感寒意。可是围堰工地上,挑土、运石的人夫来往如织;夯土、敲石的工匠挥汗如雨。

因州令、县令也来与役,县衙吏役自不敢逍遥,附近居民、船户也来助役,工地上一片热闹。风声、雨声、敲石声、夯土声、号子声交织一起。

王廷老脱掉上衣,光着膀子,东奔西跑,来去指挥。王立基劝道:

“爹,你穿上衣服吧,天凉了,小心受寒。”廷老边走边道:“你小子指画什么!快去招呼大人,他有个闪失,我不饶你。”

围堰终于合龙了,可是安石受凉病倒了。县令、范子渊、王廷老父子均劝安石回州衙休息养病。安石说:“我不能上坝,睡到工地上,亲眼看看,也好放心。”廷老笑着说:“照这么说,大人不放心廷老了。你还记得当年东钱湖工地之事乎?可不要让我这个领工赶你走啊!”安石听到此,不好争辩,答应返州衙休养。再说州衙还有事需要处理。

转眼已到深秋季节,淫雨仍旧不止。安石不放心司马旦,日前特去西蠡河视察疏浚工程。果然不出所料,进展迟缓。司马旦归因于淫雨。安石道:“非全归淫雨之故,前期迟迟开工,又少投役夫,拖迟工程,不也有因吗?”司马旦说:“我不是已增投役夫嘛!”安石道:“淫雨不止,河水迅涨,整修堤岸与清除河道难以进行,此时增投役夫何用?况人夫困顿,多染疾病。你还驱他们下水,不顾人命死活,是仁者所为吗?我意立即停工,着令人夫返家,待放晴后,再赶工程进度。好在疏浚西蠡河,不比堰闸工程难以中断,即使今年不能完工,明年还可继续,不碍大事。”司马旦听后唯唯。安石回衙后又知照白鹤溪疏浚工程照此办理。这日,安石正在前厅与几位师爷议事,范子渊气急败兴地跑进来说:“大事不好。”安石命他坐下来慢慢说话。子渊仍站着道:“围堰合龙后,堰闸工程筑到一半。发现上围堰有管涌数处,王廷老立即带领石工与役夫冒雨抢险,加高加固围堰。不料前日夜里,大雨滂沱,拂晓洪峰骤至,围堰决口,冲毁筑到一半的堰闸。王廷老为堵决口,带头跳进水中,被洪水卷走。经一夜寻找,两民夫得救,而王廷老已身亡矣!尸体现已入殓。我留王立基备办后事,快马加鞭回来禀知大人。”安石听后,站立起来长叹道:“安石愧对常州父老,愧对王廷老了!”遂跌倒在地。众人赶忙将他扶到后堂。

几日后,运使贾青来到常州。他原以为给王安石出点难题,不料事情闹大了,怕不好向朝廷交代,想拉拢安石,敷衍朝廷。安石冷语道:“我想大人自会奏知朝廷,安石也自有说辞。”说后自吟道:“世事一何稠,论心日以偷;尚蒙今士笑,宜见古人羞。”贾青听出:安石虽似自责,实际上是说他。话说不拢,只好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