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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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章 旧嫌翻作众愤曹太落魄 新衅因缘宿怨欧公蒙辱

高太后气冲冲来到慈寿殿,问太皇太后曹氏道:“皇上赐近臣及宗室先帝遗物,皇姨为何着内侍省请示秀林酌办?”曹氏道:“吾上次同汝说过,后宫之事,交汝掌管,自应由汝酌办。”高氏道:“皇姨说交我掌管后宫,然此事须同皇上商量。他虽是你我儿孙,总是皇上,谁主其后宫,岂可不使与闻乎?”曹氏道:“交汝掌六宫,吾为汝好,一片好心反落不是。不提这个,而遗物之事,汝是先帝皇后,彼生前有何服用玩物可赐,总该由汝酌办。”高氏道:“先帝即位仅四年,崇尚俭朴,不讲穿用,哪有玩好之物?带进大内仅四架书籍,坐了四年皇位,更增书数架而已,以何赐予?”曹氏道:“反正吾不管了,汝自为之。”

高氏是个浑人,经曹氏一番拨弄,自己倒无辙矣,于是蔫了下来,请教道:“殿下是秀林皇姨,总得替秀林出个主意才好。”曹氏叹息道:“在这后宫,谁叫吾是汝之亲人!既如此,今后务必听皇姨才是。”高氏道:“听,听。皇姨快说如何办?”曹氏道:“宗实在位才四年,吾岂不知无甚服用玩物,依故事遗赐又不可无。这么办,我着内侍省传下教旨。请苗太妃、周贵妃、杨德妃、冯贤妃诸宫来。彼等皆仁宗妃嫔,是汝的长辈,汝向彼等说宗实无有遗物可赐臣下,求各宫拿出点服用玩物,以应故事。想彼等看在官家面上,不至拒汝所请。汝看如何?”

高氏心想这倒是个办法,连忙点头。曹氏即着苏利涉请各宫来慈寿殿议事。

不多时,诸妃齐集慈寿殿。曹氏开言道:“太后有求长辈,让吾请诸位来。秀林,汝有何难处,尽可说知,想诸长辈不会怪罪。”高氏道:“秀林遇到难处,请诸长辈为我解难。”遂将皇上诏示遗赐事说后又道,“依故事,大行皇帝当有遗物分赐。但先帝在位仅四年,平日节俭,无甚服用玩物留下,拿甚分赐近臣宗室?这遗赐又是祖宗留下的规矩,不可不有,故请诸长辈为秀林解难,助我些服用玩物以便分赐臣下。”曹氏道:“秀林确有难处,吾首当助之。凡仁宗皇帝遗物有用者,均可济汝。仁庙在位四十年,各宫均留下不少服用玩物,拿些出来以济秀林,是轻而易举之事。苗太妃,汝说是耶?”曹氏原以为自己以太皇太后身份发了话,苗太妃亦有鞠养宗实之情,彼当会附议,其余诸宫就难相左矣。苗太妃是个精细之人,素知曹氏为人奸诈,今日曹氏一开口,就猜到七八分,早有准备,遂道:“今上诏赐先帝遗物者,分明是诏赐其父皇遗物。而今要诸宫拿出仁宗遗物出来,恐不合祖先规矩。”高氏道:“先帝无甚遗物,太妃娘娘是知情的,此举乃出无奈。”苗氏道:“诚如太后所说,是有难处,我岂不知。英宗在位仅四年,但非无遗物可赐臣下。”曹氏道:“汝说有何遗物?”苗氏道:“英宗在位,殿下不让皇后掌后宫,自身代劳。殿下掌管后宫,英宗有无遗物,有多少?当了如指掌,如何反问贱妾。”此时,曹氏方知来者不善,道:“吾以太后过问后宫诸事,是英宗皇帝钦准的,名正言顺,至于遗留下何等服用玩物自有其皇后与内侍省掌管,与吾何干?”苗氏道:“英宗承祧先帝,怎好不屈从司马光之谏,求得后宫宁静无事,此事大家心中明白。太后代皇后主后宫,若说名正言顺,何以汉之邓、阎、我朝之章献,遭史家贬笔乎?”曹氏听到此处,气得脸色变白,愤道:“苗妃,汝勿过分!”苗妃哂笑道:“汝以太后掌六宫,已属过分,今又私授高太后继掌后宫,陷伊于不义,不更过分乎?且有挑伊与安国姑媳之嫌。请问殿下是何居心?”曹氏无言以对,说:“怪吾多事。秀林,吾不预此事,汝自为之。”这时,周妃道:“周儿虽蒙先帝晋封个贵妃之号,多年守温成娘娘庙,念佛吃斋,不预宫中之事。今日太皇太后令周儿来,不知是何用意?祈殿下明示。”曹氏道:“仁宗在世,赐温成甚丰,原意请汝拿些服用玩物,以助高太后。既有异议,就作罢了。”周贵妃道:“阿弥陀佛,想不到时至今日,太皇太后还不饶过我家娘娘,向死人摊份额。”周儿点到要害,曹氏脸色更加惨白,忙道:“请汝来,无甚意思,不要想得过多。过去吾有不是之处,请汝包涵。”周贵妃道:“妾已远离尘缘,与世无争,得饶人处且饶人。

若谁冒犯我家娘娘,周儿一死何足惜,将与其拼个死活。”曹氏怕周儿捅开旧事,连忙道:“过去姐妹相处,吾有不到之处,请诸位多加包涵。”杨妃笑道:“太皇太后说得极是。当年郭后若有海涵之量,妾与伊均不会打入冷宫受苦。妾幸蒙先帝恩赦,郭后不知何故,暴病而亡,至今还招宫人议论。”杨妃话中有刺,曹氏岂不明白,弄得更加狼狈。苗妃是个顾大局之人,见曹后下不了台,趁势收场,道:“今上新登极,往事可不提及,勿难为官家。不过赐遗之事,我等还应帮高太后,以济其难。太皇太后说有无遗赐,与其无干,叫问内侍省,也好,传苏利涉。”苏利涉在外等候,进来道:“有何吩咐?”苗氏道:“英宗皇帝虽在位四年,在此期间,外藩及各地之贡物,还是有的,当有账册可查。”利涉道:“有账册可查。”苗氏道:“既有账册可查,内侍省可将贵重者入国库,以充朝廷财用,检出其他服用玩物,可资此次遗赐之用。诸位以为可行否?”大家称善。苗妃问利涉道:“汝以为可行否?”利涉道:“正当如此。若太皇太后允准。奴才照办。”大家不约而同盯住曹氏。曹氏唯唯。诸宫散后,苏利涉道:“殿下,账上贵重贡品多留在宫寝,如何处置?请示下。”曹氏叱道:“拿走就是了,何用问吾!”利涉又问道:“皇上已册立安国夫人为皇后。今后,后宫之事向太后还是向皇后请示?”曹氏恼羞成怒,骂道:“奴才,汝亦来奚落老娘,滚出去!”利涉连忙退出。

宋室遗制,自皇帝下至文武百官,对先帝服丧以日易月。因之,二月乙酉,神宗御紫宸殿见群臣,退御延和殿视事。这日,召见参知政事欧阳修,命免行君臣礼,与修共坐榻上促膝而谈。上道:“卿三朝辅臣,国之元老,道德文章世人无不敬佩。朕少年识浅,甫承大位,将勉力为之,望卿勿弃,不吝赐教。”修道:“蒙皇上谬奖,修不敢当,臣无他能,惟直诚而已。臣耳目已不聪,若言行有顶撞处,伏祈陛下赦臣之罪。”上问道:“尊夫人有弟名薛良儒者否?”修道:“拙荆已先臣谢世,薛良儒乃其从弟也。”上道:“薛良儒坐举官被劾,朕拟赦免。”修道:“陛下当秉公决断,不可以臣故缴幸,若有罪,乞勿原。”

不几日,薛良儒果免官。他从内宫探知皇上与欧阳修之对话,怨修切齿。其好友集贤校理刘瑾,亦素怨修轻彼,不为己延誉。这日,良儒访瑾,怨修道:“彼不念姻亲罢了。皇上开脱我,竟在上面前装出公而忘私架势,陷我不义,真伪君子也。”瑾道:“当代盛赞欧公道德文章,何以说其伪君子乎?”良儒谤道:“吾姊逝世后,修帷薄不修,竟与长子欧阳发之妻私通。彼既不念姻亲之谊,我何必护其隐私?”瑾激道:“此事确切否?欧公三朝辅臣、国之元老,发妻又系盐铁副使吴充之女,事属暧昧,不可妄言。”良儒切齿道:“兄系至交,故坦言之。望兄助我一臂之力,扳倒欧九,方泄此恨。”瑾道:“天赐兄良机。欧阳修濮议已犯众怒,近又首开削裁百官优赏之议,益招众怨。日前,侍御史刘庠劾其入福宁殿衰服下衣紫衣,对先帝不敬。其帷薄之事若发,谅彼难立朝堂。我将此事捅给御史中丞彭思永,可乎?”良儒喜道:“若乌台揭举,事必谐矣。不知彭公肯否?”瑾道:“彭公亦怨修,彼系我乡亲,可试之。”遂誊其谤于纸,纳之衣中。

御史中丞彭思永,老奸巨猾,深知帷屋之事,事属暧昧,不可造次,间以语其僚属殿中侍御史里行蒋之奇。原来之奇缘濮议附欧阳修,修荐为御史,此时,修遭众怨,之奇亦被目为奸邪,正无以自解。

得此,喜出望外。

这日,神宗御垂拱殿,蒋之奇独上殿劾修帷薄,乞肆之市朝。上疑其不然,之奇引彭思永为证,坚请必行。上忖度事关重大,不便于朝堂之上推问究竟,乃退御延和殿,召彭思永入对。思永见事已至此,难以隐讳,言修罪当贬窜。上又密召天章阁待制孙思恭入对。思恭对道:“廷臣朋党倾轧,历有年矣。庆历新政,欧阳修附范仲淹,老臣多目修为奸邪,必欲逐彼朝堂之外。濮议已招众怨,近又首开削裁优赏百官之议。疾修者日众,欲击去之,其道无由。今借此暧昧之事,公诸朝市,使其蒙辱,即使上不推究,修亦难立朝堂之上。彼等逐修之用意,明明白白。陛下甫登龙位,万万不可屈从彼等之谋。若使其谋得逞,今后朝廷难以安靖矣!”同时,欧阳修亦上章自列曰:“之奇诬臣者,乃是禽兽不为之丑行,天地不容之大恶;若无之,是负天下之至冤。犯大恶而不诛,负至冤而不雪,则上累圣政,其体不细。乞选公正之臣,为臣辩理,先案问之奇所言是臣闺门内事,自何所得,因何彰败?据其所指,便可推寻,尽理穷根,必见虚实。”于是,神宗将蒋之奇、彭思永及欧阳修双方奏章批付中书,令思永、之奇详述所闻,举传言人姓名以闻。

神宗驾回庆宁殿,见皇后向氏倦靠坐榻上,问道:“病耶?”向氏道:“今日带林儿趋慈寿殿、宝慈殿向两宫请安,顺道巡视后宫各处,身体顿觉疲倦。无甚疾作,请官家放心。”遂吩咐林儿为官家更衣、献茗。上问道:“二位老人可好?”向氏道:“尚好。惟太皇太后面有愠色,不知冲着谁来。”听此,林儿抿唇微笑。向氏道:“鬼丫头,汝笑何来?”林儿道:“笑皇后娘娘老实,冲着人还不自觉。”向氏道:“何曾冲太皇太后?”林儿道:“今日娘娘以六宫之主,巡视后宫,伊能高兴耶?”向氏一把将林儿拉到身旁坐下,道:“汝随我东窜西跑,也该歇歇。”又对官家道:“臣妾初临宫苑,幸有这个机灵鬼代为指挥应对,庶无差错,免致人笑。”林儿道:“奴婢不过在宫里呆得长久而已,有甚机灵处。”上道:“看来爱卿很喜欢这个机灵鬼。”向氏笑道:“臣妾喜欢,缘由官家喜欢才收留的。”上知其心思被向氏看破,连忙移开话题道:“今日视朝,朕又遇难题矣。”逐将蒋之奇劾欧阳修帷薄之事说给向氏,并道:“日前,侍御史刘庠劾修在福宁殿服丧,衰衣下穿紫服,朕着人告修更换就是了。日今,又揭其帷薄不修。揭举者为御史中丞与殿中侍御史里行,被劾者为参知政事,事又牵连三司副使吴充门户名声。蒋之奇将此事在朝堂当众捅开,越发不可收拾。”向氏道:“事未核实,当众捅开,岂可如此妄为!”上道:“由此见廷臣倾轧之烈,而且给朕出了难题,不无戏君之嫌。爱卿,汝说朕如何发落?”

向氏道:“臣妾长守闺房,哪里晓得这等事,难为官家谋。”林儿道:

“恕林儿多嘴,这有何难?谚云:捉贼捉赃,捉奸捉双。揭举者,必要举证,拿不出人证、物证,以诬告论处。”上笑道:“汝倒说得痛快。”向氏道:“官家求教娘娘,如何?”上道:“娘娘心思,朕岂不知,何必再打扰老人家。朕已处置,责成中书令彭思永、蒋之奇详述所闻,举传言人以闻,就如林儿说的那样。想不到小女子如此机灵。”林儿蒙上夸奖,高兴得不好意思,喃喃道:“还说人家是小女子哩!”向氏笑道:

“让这个机灵鬼陪伴臣妾,倒不如伴官家为宜。”林儿偎住向氏道:

“皇后娘娘再说下去,林儿可恼了。”

中书曾公亮传问蒋之奇、彭思永。之奇言得之思永,而思永辞以出于风闻,年老昏谬,记不起姓名。且言:“法许御史风闻言事者,所以广聪明也,若必问其所从来,因而罪之,则后不得闻矣,宁从重谪,不忍塞天下之言路。”此时,欧阳修复奏道:“之奇初以大恶诬臣,原以为朝廷不便推究,即达到辱臣之目的。及累加诘问,惧指出所说人姓名,朝廷推鞠,必见虚妄,所以讳而不言。臣忝列政府,动系国体,不幸枉遭诬陷,惟赖朝廷推究虚实,使罪有所归。”章凡三上。吴充亦上章乞朝廷与辨虚实,明示天下,使门户不致枉受污辱。神宗得知彭思永、蒋之奇拒不交待风闻来由,甚者,反诬追问来由“为塞天下之言路”,因而甚为动怒。于是,复批付中书曰:“凡朝廷小有阙失,故许博议闻奏。岂有致人大恶,便以风闻为托?宜令思永等不得妄行浮说,必具传人姓名并所闻因依,明据以闻。”思永与刘瑾同乡,继续为瑾讳,狡辩道:“臣凡有所闻,合与僚属商议,故对之奇说风闻之词,暧昧无实,戒之奇勿言。”而之奇奏说:“此事臣止得于思永,遂以上闻,如以臣不当用风闻言大臣事,臣甘愿与思永同贬。”曾公亮诘问再三,仍不得实情。

神宗回到寝宫纳闷。皇后向氏报知县君杜氏,请为上解难。县君来到前厅,语上道:“不忆汝父皇有疑难必垂询韩绛乎?”上悟道:

“谢娘提醒。朕当即求教。”县君继道:“汝父皇常戒汝者何?”上答道:“勿效朕之懦弱,当作刚强有为之君。”县君道:“既然记得,何须纳闷。”上道:“朕迷误矣!望娘娘今后多加教诲。”

次日,神宗御延和殿,召见韩绛,说知情由。绛道:“陛下处理此事,必先知欧公之为人。欧公与彼等之争,非小人间之倾轧,乃君子与小人间是非之争。欧公与彼等演变得势不两立,有庆历新政之历史渊源,主要是在英宗朝。初,先帝以疾未亲政,太后垂帘,欧公与二三大臣主国事,每帘前奏事,或与执政聚议,事有未同,欧公未尝不力争。台谏官至政事堂论事,同列未及启口,而欧公已直前折其非。士大夫建言利害及所请,执政不表明是非,而欧公必数之曰,某事可行,某事不可行。及至濮议起,欧公亟护先帝,招致诽怨者益多。近来,欧公又首开削裁赏赉百官之议,宿嫌又添新怨。先帝尝称欧公性直不避众怨。欧公亦尝言:恩欲归己,怨使谁当?知乎此,即使不取证,是非屈直已明矣。望陛下罢思永、之奇,逐出朝廷,以儆效尤,而昭正气。”上道:“父执一席话,开朕茅塞,朕意已决,降黜思永、之奇。”韩绛退出,上手诏曰:“降工部侍郎、御史中丞彭思永为给事中、知黄州;降主客员外郎、殿中御史里行蒋之奇为太常博士、监道州酒税。”

另,手诏赐欧阳修曰:“数日来以言者污卿以大恶,朕晓夕在怀,未尝舒释。故数批出,诘其所从来,讫无以报。前日见卿文字,力要辨明。今日已令降黜,榜之朝堂,使中外知其虚妄。事理既明,人疑亦释,卿宜起视事如初,无恤前言。”

彭思永、蒋之奇降黜,朝廷是否宁静,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