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王安石传奇
15810000000044

第44章 追逐权位乌台欲倾中书 重整朝政新君安得良辅

神宗罢黜彭思永、蒋之奇,以王陶为右谏议大夫,权御史中丞。

原以为王陶先后是其皇子伴读、王府翊善、太子詹事,必能体知上意,约束台谏,顾全大局。孰知王陶甫走马上任,即挑蒋之奇道:“上怒汝曰:先帝大渐,邵亢建垂帘之议,如此大事不言,却挟人闺房之私乎!”邵亢亦曾是太子右庶子,与韩维、王陶同为东宫官。陶知维与上渊源深,攻之不易,冀图先排亢。果然,之奇闻后,即告御史吴申,资申出面劾亢。上知其妄;中书亦寝申所奏。其时,亢知贡举,锁院。

及出,上殿自辩道:“先帝不豫以来,群臣莫得进见,臣无由面陈,果如吴申所劾,必有章奏。愿陛下索之禁中,若得之,臣当伏诛;不然,则诬臣者岂得不问!”上道:“朕不疑卿。吴申所奏,已不行矣。”彭思永等虽贬,而御史知杂事苏□、御史吴申犹攻欧阳修不已。修亦自忖难立朝堂,遂三上表乞罢。神宗遂以修为观文殿学士、刑部尚书、知亳州。修既罢知政,以枢密副使吴奎参知政事。欧阳修虽罢,朝廷犹不清静。迩来,王陶及一二御史一连串所为,使即位不久之年轻皇上愈益感到惊疑与不安。

最使上不能容忍者,言者竟劾王广渊漏泄禁中语。这日,上召见王广渊道:“此言安能惑朕视听!卿视先帝疾,朕亲自引见。先帝为解卿忧,慰之曰:‘朕疾少间矣。’即卿宣言于外,亦无罪。”广渊道:

“此辈无事生非,先帝当国时,凡在藩时故人,彼等皆攻之。王陶者,何人?陶微时苦贫,寓京师教小学。其友姜愚气豪乐施,一日大雪,念陶奉母寒馁,荷一锸划雪,行二十里访之。陶母子冻馁,日高无炊烟。愚亟出,解衣锦裘,质钱买酒肉、薪炭,与附火饮食,又捐资为陶娶妇。后,陶贵尹洛。愚老而丧明,自新乡往谒之,意陶必念旧哀己。陶竟对之邈然,愚大失望,归而病死。知者多薄陶之为人。”上叹道:

卿不言,尚不识此小人。朕近见凡濮议反对先帝称亲者,彼尽笼络。朕问:吕公著、司马光为翰林学士当否?陶曰:二人者,臣尝论荐矣。用人如此,天下何忧不治!陶还乞复除吕大防、郭道明等人。朕拒曰:‘先帝黜外不久,朕复用之,岂不彰先帝之恶乎?’广渊道:“狼子野心,不以官中丞为足,意在中书,欧阳修已拔,下一步必攻韩琦等。琦三朝首辅,疲于久位,意欲求退保名节。琦若退,公亮势孤,难能制彼等矣,陛下应预为之计。臣建言急召王安石入朝,非此人无以解朝廷之困。”上道:“安石,先帝故人也,终先帝世不应召入朝。朕继召之,又辞,不知何故?外界传言纷纭。”广渊道:“安石素善韩氏兄弟,陛下可咨问。”上慰广渊道:“卿先帝故人,应留朕侧,望安职守,勿惮彼等相攻,朕当为卿做主。”广渊道:“臣无可计较。留朝廷亦难为陛下解忧,反而招惹是非,为陛下添麻烦。臣乞外放,离开朝廷,或可做点实事,不必与彼等相倾。望陛下念臣苦衷,不胜感恩矣。”上道:“既如此,诏卿暂领京西转运使,如何?”广渊连忙谢恩。

神宗纳王广渊建言,即诏王安石赴阙,而安石又以疾乞分司。上谓辅臣道:“安石历先帝朝,累召不赴,或以为不恭。今又召不至,果病耶,有所要耶?”曾公亮对曰:“安石文学器,宜大用,累召不起,必以疾病,不敢欺罔。”吴奎道:“安石以为韩琦抑己,故不肯入朝。”公亮道:“安石真辅相之才,奎所言荧惑圣听。”奎曰:“臣备见安石刚愎自用,所为迂阔,万一用之,必紊乱纲纪。”次日,上问龙图阁直学士韩维。维对曰:“安石知道守正,不为利动。若人君慨然想见贤者,与图天下之治,孰不愿效其忠,伸其道哉!使安石甚病而愚则已,若不至此,必然翻而起矣。议者以为安石以此相要,其不知贤者可以义动而不可以利诱也,望陛下断而行之。”上道:“彼既乞分司,朕即诏暂知江宁府,渐致赴阙。”

果然如王广渊所料,王陶欲窥相位,亟攻韩琦。

郭逵,一代名将,累有战功。起健卒至枢密,惟狄青与郭逵两人。

治平二年以检校太保同签书枢密院,旋出领陕西宣抚使,判渭州。这年四月诏还,以逵同签书枢密院事,此应无异议。御史中丞王陶却言:“韩琦奸言惑乱圣聪,引逵二府。”上释道:“先帝原用逵签书枢密,令朕罢之,是彰先帝任人之失也。”王陶攻琦不逞,又奏道:“据《皇礻右编敕》,常朝日,轮宰臣一人押班。近据引赞官称宰臣不赴,窃虑此编敕议制将凌替矣,伏祈明降指挥。”中书不报。王陶因以状白宰相,又不报。陶遂劾奏韩琦、曾公亮不押常班,并谓韩琦跋扈,以霍光、梁冀专恣事为喻。见此,琦、公亮上表待罪。上以陶章示琦,琦奏道:“臣非跋扈者,陛下遣一小黄门至,则可缚臣去矣。”上为之动容。

陶连奏不已,曾公亮语帝道:“王陶弹章,不过文德殿押班事,宰臣依故事赴文德殿押班行之不久,渐复堕废。缘中书朝退后议政,动逾时刻,若日赴文德殿押班,则机务常有妨碍,故不及押班,为岁已久,非之今始。”上问知制诰滕甫,甫曰:“宰相不押班,固有失,然指为跋扈,则臣以为欺天陷人矣。”

神宗心知王陶不可任中丞,然为息事,避一“罢”字,乃徙陶为翰林学士,以司马光权御史中丞,两易其任。孰料弄巧成拙,又激出事来。罢王陶中丞,光心许之,但若使执政全赢,则其气更盛,自己权中丞,今后论事难矣。于是,光入谢道:“自顷宰相权重,今陶以论宰相罢,则中丞不可复为。臣愿俟宰相押班后就职。”上许之。时,光任中丞旨已发,而王陶学士之命,中书独持之不下。继而吴奎、赵概面上,坚请黜陶于外,上不许,且直批送中书,以陶为翰林学士。时琦方在告。吴奎奏道:昔唐德宗疑大臣,信群小,斥陆贽而以裴延龄等为腹心,天下称为暗主。今陶挟持旧恩,排抑端良。如韩琦、曾公亮不押班事,盖以向来相承,非由二人始废。今又行内批,除陶翰林学士,则是因其过恶,更羡美迁,天下视陛下为何主哉?奎遂求罢。上封奎?子以示陶,陶复劾奎附宰相欺天下六罪。侍御史吴申、吕景奏乞留王陶依旧供职,并劾奎有无君之心,数其五罪。上以手札赐知制诰郡亢,趣发陶学士告。亢遂言:“御史中丞职在弹劾,阴阳不和,咎由执政。奎所言失大臣体。”上又问龙图阁直学士韩维,维道:“宰相跋扈,王法所当诛也。陶言是,宰相安得无罪;陶言非,则安得罢台职而已。今除翰林学士,是迁也。愿廷对群臣,使是非两判。”神宗遂批付中书,曰:“王陶、吴申、吕景过毁大臣,陶出知陈州,吴申、吕景罚铜二十斤,吴奎位执政而弹劾中丞,并以手诏为内批不下。其罢知青州。”原来,欧阳修罢参知政事,神宗欲用奎以代修。宰相言:“陈升之有辅立陛下功。”上道:“奎辅立先帝,其功尤大。”遂越次用之。

不意为王陶事,奎竟以唐德宗喻今上为暗主,并颠倒是非说“陶挟持旧恩”,以刺今上,如此不识大体之人,使上难容,遂决心逐奎。上语张方平道:“奎罢,当以卿代。”方平辞,且言:“韩琦久在告,奎免,必不复起。琦有勋王室,愿陛下复奎位,手诏谕琦,以全始终之分。”司马光亦言:“奎名望重,今为陶罢奎,恐大臣皆不自安,纷纷引去,于四方观听非宜。”曾公亮亦请留奎。上不得已,许之。遂召奎对延和殿,慰劳,使复位,并曰:“成王岂不疑周公耶!”一语八字圆了场,说得吴奎服服帖帖。

神宗即位半年以来,何尝有一日舒心。国贫民瘠,财用匮乏,以至先帝丧葬费用捉襟见肘。最伤神者,首辅专恣,无意共济时艰,廷臣多私欲熏心,相互倾轧,不顾体统,而近臣中可推心置腹、能与谋者乏人。加之,初即位不谙朝事,不明诸廷臣盘根错节底细,以致在台谏与执政之纷争中,难免措置失当。能与谋朝廷大事者,仅曾公亮、韩绛等一二人。上欲有为,徒叹奈何!

这日,神宗退朝,驾返寝宫,疲惫不堪,一头栽倒御榻,抱首而卧。

皇后向氏随入寝间,问道:“官家有何不适?”上一语不答。向氏为其退去朝靴,盖好锦衾,轻身退出,告林才人好生侍候,自己忙去后宫,禀告县君杜氏。恰在此时,太皇太后曹氏、太后高氏联袂驾临庆宁殿。林才人连忙接住,扶上坐榻,献上清茗,叩头请安。高氏问道:

“皇上、皇后何在?”林才人答道:“皇上驾回,现在寝宫安歇,皇后往后院向县君请安去了。”曹氏冷笑道:“好孝顺的媳妇!”高氏道:“去禀知皇上,太皇太后有话要说,要其来见。”林儿回道:“皇上返宫,龙体欠安,一头倒向御榻,抱首而卧。可否由其歇息,不叫醒为妥。”曹氏道:“好没家法!难道着吾吃闭门羹乎?”林儿道:“不敢。臣妾是为官家着想。”曹氏高声喝道:“尚未纳为妃嫔,倒摆出宠妃架势,不需汝报知,吾自进去撞驾,看汝如何!”说着便向内寝走去。上自内听知,遂即走出道:“向太皇太后、太后请安。”曹氏指林儿道:“哪里捡到这个美人儿?”高氏忙道:“她原是冯贤妃养女。”曹氏冷嘲热讽语道:“原来如此。冯妃如此关照皇上,显得吾这个祖母情薄了,明日将吾之侍女陈儿打发过来,侍候皇上,如何?”上连忙道:“谢太皇太后赏赐。”这时,皇后向氏与县君杜氏来到前厅,向曹氏、高氏请安。曹氏语上道:“吾闻汝舅爷曹佾说,迩来朝廷多事,汝不谙底细,处置多有不当,有损圣德。那帮大臣多是几朝元老,鬼心眼蛮多,欺侮汝是幼君。今后朝廷大事,务要同吾与汝母后商议。吾已年高,汝母后年富,可多操心点。为使汝母后便于行事,汝应向廷臣发个话。此事前有故事,汝父皇曾诏称吾殿下,处分称教旨,可以故事行事。”

上道:“孙儿不谙朝事,是有措置不当之处,今后留意就是了。朕依故事,即诏太后称殿下,处分亦可称教旨。今后,太皇太后与太后如有见教,随时示知,朕当聆取教益。依祖宗家法,舅爷之名位,朕不亏他,该加的头衔少不了,惟不得与朝事。”高氏道:“朝廷之事,吾亦说不出道道。皇姨有话,可直告皇上就是了。”曹氏见高氏不识抬举,喝道:“秀林,汝不懂皇姨教汝,且不可自灭了皇太后的威风,让人瞧不起。”曹氏见秀林不起劲,再唱不出戏,便同高后各返本宫去了。

二宫走后,县君道:“刚才这戏,太皇太后唱主角,太后是被拉配的。看过这戏,娘知汝这半年很有长进。依故事,该给的都给了,称殿下、称教旨均可,惟朝事不可同其商议。若有话,你说我听,可行者纳之。对曹佾这班胡行的皇戚,是应警告,不许插手朝事。”向氏道:

“经娘娘一点,妾才知有戏。官家一席话说得有分寸,和而不露。”林儿又将太皇太后赐官家侍女之事说与皇后与县君,并道:“臣妾看这着棋是给官家身边安钉子。”向氏道:“如此,今后说话务必提防。”林儿道:“钉子亦可熔化。来后,林儿给她多加高温,不就为我所用么。”向氏道:“这倒要看看汝之本领。”县君语上道:“汝忙朝事,身子清瘦多了,但为政之道却学得不少。娘焉不知汝吃了苦头,能不心疼耶!汝之烦恼,无非是辅臣中缺个与谋之人。韩氏兄弟虽诚心助汝,但位不在辅弼,当前应急召王安石入朝,以补韩琦辞退之位。”上喟然叹道:“刚才太皇太后一席语言,岂是知朕为朕,无非借机干预朝事耳;太后亦不知朕苦衷,知者惟娘娘也。朕今日回到宫中,烦恼万般。刚才听了娘娘几句语言,烦恼尽除矣。朕内有娘娘教诲,若王安石诚如诸葛武侯,外有贤相辅佐,何愁国不治、天下不平乎!朕即急诏安石入朝。”

这年八月癸酉,葬先帝于永厚陵,庙号英宗。九月,召知江宁府王安石为翰林学士,急趣赴阙。自王陶发难后,曾公亮力荐安石。韩琦审度时势,心中明白,遂称疾求去,上不许;厚陵覆土后,琦不入中书,请甚坚。于是上召张方平议,且道:“琦志不可夺矣。”方平建议,宜宠以两镇节钺,且虚府以示复用。上遂除琦镇安、武胜军节度使、守司徒、检校太师兼侍中、判相州。上连夜召知制诰郑獬草吴奎知青州,陈升之知越州制。明旦,獬进草,遂降付中书。于是,韩琦、吴奎、陈升之并罢。以枢密副使吕公弼为同枢密使,翰林学士承旨张方平、知谏院赵□并参知政事,三司使韩绛、知开封府邵亢并为枢密副使。

韩琦出判相州,入谢,上问:“卿去,谁可属国者?王安石何如?”琦道:“安石为翰林学士则有余,处辅弼之地则不可。”上默然。

两府之任命甫下,司马光入对延和殿,劾张方平奸邪贪猥,不协众望。上益烦,问:“有何实状?”光道:“容臣言所见者。”上作色道:

“每有除拜,众言辄纷纷,非朝廷美事。”光辩道:“此乃朝廷美事也。知人,帝尧难之,况陛下新即位,万一用一奸邪,若台谏循默不言,陛下从何知之?”上心知司马光为中丞亦必生事。次日,即诏司马光复为翰林学士兼侍读学士,以滕甫权御史中丞。司马光心中明白,负气奏道:“臣昨论张方平参政,不协众望,既言不纳,所有新命,臣未敢祗爱。”上心中亦明白,遂以手诏谕光曰:“朕以卿经术为世所崇,今将开迩英之席,欲得卿朝夕讨论,敷陈治道,故换卿翰林,非为前日论奏张方平也。”于是取诰敕直付阁门,趣光就职。廷臣看得明白,知新帝非懦弱之君,折难之风稍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