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我九岁。
挖野菜时,我被山坡上盛开的打碗花吸引了。
娘告诉过我们,打碗花采不得,采了拿回家就会打碎碗碟。我从前没采过这种花,可家里有数的几只碗却已被爹打破了一只。爹因劳累过度,腰腿疼病一年比一年重,后来竟瘫在了炕上。借了钱吃药,还要人伺候,原本温和寡言的爹,脾气变得越来越坏。那天因为一点小事便把娘骂了一顿,不解气,又摔了药碗。那时我们的日子实在太艰难了,一只碗也是打破不得的。
想起娘的泪眼,我强迫自己离开那簇打碗花。可是转悠了一会儿,竟又回到了花丛前。也许是春天太寂寞了,那淡粉单薄的野花虽然并不艳丽,可它却给我寂寞的心带来了几丝温馨。最后我终于忍不住,瞅瞅姐和哥还在那边低头挖菜,我慌忙摘了几朵花放在筐里用野菜盖住。回到家,我把那几朵花放进一只纸盒里藏到桌底下。
之后,我又拾了捆柴回来,娘已做好了饭,还是玉米面贴饼子。我从锅里拣出一个刚要吃,忽闻到一股少有的香味儿。掀开炉上的小锅,我意外地发现里面煮的是小半锅白面条儿。一见这平时很难见到的饭食,我立时馋得直咽口水,撂下贴饼子抄起筷子就挑面条儿。
“别动!”刚好进屋的姐急忙轻喝一声,把我拉到一边悄悄告诉我:“娘借了好几家才借了一碗面,面条儿是给爹补身子的,咱不要吃啊!”
哥也过来悄声说:“咱都不吃”,可这样说着,他的一双眼睛却同我一样老往面条儿锅里瞧,还直咂巴嘴儿。姐就把我们拉到院子里跳绳去。可人在院子里,面条的香味儿却仍像调皮的小虫般直往鼻子里钻,闹得我心里痒痒的。
玩着玩着,爹渐高的声音从屋里传了出来:“我吃顶啥用,还不是瞎巴,让孩子吃吧!”
“瞧你说的,你不是有病么,等你病好了,再让孩子们吃!来,趁热快吃了吧,啊!”娘像哄孩子般温柔地劝爹。
“端一边去——你们要逼我,我明天死去!”爹又无缘无故发了火。
我们急忙往屋跑。跑在最前头的我隔着门帘儿正撞在端碗走出的娘身上,她手中的碗一下子被碰落在地,摔成两半儿,面条儿撒了一地。
我和后边的姐和哥都吓傻了,愣愣地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连爹也呆住了,直到听见娘的抽泣,我才回过神儿来。我难过极了,后悔极了,真恨不得让娘狠狠揍自己一通。可是娘只是背过身去抹泪,瘦削的双肩不住颤动。忽然,我想起了那几朵打碗花。打碗花,打碗花,难道你真是惹祸的花?我跑过去拿出那个纸盒:“娘、爹,都怨我摘了打碗花,让咱家打了碗,你们骂我打我吧!”说着我禁不住呜呜哭了起来。
“不怨弟,花是我摘的,打我吧!”姐抢着说。
“我也摘了!”哥也带着哭腔说。
娘转过来一把搂住姐,挂着泪花的脸上勉强挤出一丝笑意:“不怨你们,只怪娘没端牢,一只碗,打就打了吧……”
爹重重地叹口气。
“不,谁都不怨,就怨我!”我一把扯开纸盒,打碗花落了一地,我又愣住了:我明明只采了几朵,可现在打碗花却是满满一盒子。望望姐,看看哥,我明白了——采打碗花的真的不止我一个。
“别糟蹋了那些花……”我正要踩烂那些花,爹却突然喊住我,伸手叫道,“拿来,给我……”
望望爹,不知他要做什么,但我还是把花小心地捡起来送到他手里。爹生在山里长在山里,山里多的是打碗花,可我们从没见他对它们细瞧过一回。可是这时,他一双粗糙的大手捧住打碗花,像爱花的闺女头回见到了牡丹、玫瑰般看呀、闻呀,稀罕不够。
看着、闻着,爹脸上的病容似乎一下子褪去了许多,眼中也放出亮光,嘴角还露出一抹孩子般的笑意。半晌,爹望着窗外,像在自言自语,又像在对我们说:“明儿挖几棵打碗花回来,栽到咱家窗前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