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余 莹
整理|韩 斌
我怎么想起来,要做一个关于梦想的环球调查的呢?
2009年1月的某一天,北京,我忘了那天穿的是哪件外套,但一定不是鲜亮的色彩,就像当时我的心情。
我站在两节电车车厢的连接处,从电视屏幕上看到了澳大利亚大堡礁招聘岛屿看护员的消息。
此前,我从来没有听说过“大堡礁”。但这一刻,一个单纯而强烈的念头紧紧抓住了我的心。我要参加这个活动!
2009年底,我登上了飞往大堡礁的航班,也第一次那么清晰地体会到梦想成真的美妙。
2007年,我从北京电影学院硕士毕业,进了北京的时尚圈,从事一份企宣的工作。
看过好莱坞电影《时尚女魔头》么?我的工作和那部电影相似,白天很忙,晚上参加很多party。起初自然是新鲜的,可以跟明星、名人打交道,那样光怪陆离的绚丽生活,很炫目。但同时,我也看到了明星、名人光鲜背后的辛苦。那个时候我开始真正地体会到,名和利这两件看上去那么能给人带来“满足感”的东西其实不能带来真心的快乐。
那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而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就在这个时候,澳大利亚昆士兰旅游局面向全世界发布了一条新闻,在全球寻找一名岛屿看护员。我在想,那个时候,那条新闻吸引我的不是它所谓的“高薪”,而是在世界的那一头,在被海洋环绕的地方,我猜测有一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我想,到大堡礁去,去看看那片纯净美丽的大海,也许会找到自己心灵的安宁?
2009年3月2日,昆士兰旅游局从全球34000多位应征者中选出了50个人,中国有3位选手晋级,一位来自台湾,一位来自广州,还有我。
前所未有的压力随之而来。媒体认为,这份“世界上最好的工作”是一种炒作:在碧海、蓝天、世界上最美丽的珊瑚礁和神秘的Fat Albert鱼中穿梭,住着海景别墅,享受人间美景,拿六个月丰厚薪水,一周工作三小时? ?另一方面,50进16强,公众投票变得非常重要,投票曾经一度让我焦虑。在“我想赢”的患得患失中,我没有进16强。但也是在那个时刻,我想起了最初的梦想———亲眼看一次大堡礁。
于是,我给昆士兰旅游局写了一封邮件。邮件中写道,很感谢他们组织了这次活动,虽然最后没有入选,但是我已经从中获得了太多。如果有一天他们邀请中国人前往大堡礁,请他们想到我。没想到半年以后,我真的收到了他们的邀请!
2009年底,我登上了飞往大堡礁的航班,也第一次那么清晰地体会到梦想成真的美妙。至今,仍然有陌生人问起,那时为什么会想到去参加这个活动?
尽管我想了很多理由来解释,最根本的原因却是难以言说的。有时,梦想就像星星,无论你站在什么地方,它永远是心灵上空最闪耀的一颗。
我想知道在这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人活在自己的梦想里?他们,是不是更快乐一些?
我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因为这次经历而受到了冲击。在遥远的澳洲,我看到那么多人过着快乐而满足的生活,我自问,是不是因为他们做着自己想做的事?
“梦想”这个词,就这样来到我的脑海里。
我要进行一次关于“梦想”的全球调查采访。我想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是不是有很多人活在自己的梦想里?他们,是不是更快乐一些?而人,何以实现梦想?
苹果公司创始人乔布斯说,你的时间有限,不要为别人而活,要勇敢地去追随自己的心灵和直觉。像乔布斯这样的人,人们称之为“即客”———doer,“只要你去做,就可以实现梦想”。
我相信在中国、在这个世界,有很多这样的“即客”,他们用自己的亲身体验,他们的才华、成就,叫我们相信,梦想可以成真。
我想做的,就是搜集梦想者的梦想实践。我把自己的微博取名为:“梦想,在路上”。
从2009年12月萌生想法到正式成行,经过了一年的筹备。过程很辛苦、很漫长,一点也不浪漫。我找遍了所有能联系上的企业和媒体,一家家地谈,并固执地相信,一定会有一家企业和媒体愿意同我一起做这样一件事情。第一阶段的旅行,最后得到了凤凰网和微软的帮助;而在第二阶段,整个采访项目更是因为联想乐Phone的介入,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支持。
2011年3月26日,我上路了。一个背包,一件行李,一部相机,一台笔记本电脑,以及,一颗开放的心。
已经进入最低谷,此时回头,将走进最无趣而沮丧的人生,只有一个办法,继续上路。
我在东京地铁站出口处的麦当劳二楼等待时,并不确定他是否会真的出现。
石田裕辅,是我开始调查时最希望见到的人。虽然我联络过一些明星和名人,很多比他更知名,但他却是我最期待的。我与他的见面,想必会让很多背包客羡慕嫉妒恨呢。
石田裕辅,自行车旅行家,从1995年至2002年,他用七年半时间完成了环球旅行。旅途中多次遭遇强盗,在秘鲁被人用枪指着小腹,劫去全部财产,在非洲患上疟痢,在北欧的冰水里洗澡,被野猪袭击? ?他也无数次被陌生人接纳进家中,受到温暖的照应。
打动我的不是他非同寻常的经历,而是当他经历过无数次生与死的考验后,遭到无数次冷眼和欺骗后,却依然对他所到之处充满感激与爱。他把那些爱留给了自然,留给了露天的广场和冰水铺,留给了路边的炸鸡小卖部,即使睡在马路上,即使吃了一个多月塑料一样的食品。
已经是下午3点5分了,他没有出现。大约10天前我在邮件里和他约好下午3点见面。“日本人一般很守承诺,放心吧,他一定会出现的。”朋友安慰我。我忍不住拿起电话,拨过去,他接了。原来我们坐在同一层的不同角落,他戴了一顶贝雷帽,选了靠窗的位置,窗外的阳光很明媚。
他像老友一样,没有拘谨,也丝毫没有日本人的客套。
他跟我谈到了他在中国的旅行,“如果按照日本人的思维模式,我在中国有时会感到被冒犯或不被尊重,但是,我发现中国人对许多东西都看得很开,他们不计较,不介意,有很宽广的心胸,我很喜欢。如果不懂得接受和理解别人的文化,我将无法完成整整七年半的流浪生涯。”
对我来说,完成梦想调查的旅行,不也是一个学习放下陈见、理解他人文化的过程?
出发一年后,在南美,劫匪用枪口指着他,抢走了全部财产。他垂头丧气,问自己,我是不是应该回头?但是,既然已经进入了最低谷,此时回头,将走进最无趣而沮丧的人生,只有一个办法可以将人生拉回,那便是继续上路。
有一天,他骑车进了加拿大的枫树林,阳光穿过枫叶印在身上,斑驳的树影在眼前晃动,那一刻,他对自己说:为什么我曾经要给自己那么多限制,告诉自己那么多不可能呢?
当下午的阳光渐渐西移,我有些恍惚。我喜爱的旅行家,真的已经坐在了我的对面,温和地谈论着他的梦想。
很多年以前的青川,一个小学生的最初梦想,大概就是长大后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我不禁想到自己的梦想。最初的梦想是什么呢?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过它了。但它一直都在记忆的深处,影响着我一生的抉择。
很多年以前,在一个叫青川的小县城里,天下着瓢泼大雨,一个小学生窝在被子里,听着雨点打在玻璃上,幸福地读着郑渊洁叔叔写的《五个苹果折腾地球》的故事。那个小县城,要翻山越岭赶汽车赶火车,才能到达一个叫做成都的大城市。对于这个孩子来说,人生的最初梦想,大概就是长大后要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看看和书本里不一样的那个世界吧。
2000年,孩子17岁,她如愿以偿地来到了北京,在中国传媒大学读新闻专业。从国外回来的老师,上大课时放法国电影给几百个学生看,她第一次在电影里看到裸体的男女。天哪!这怎么可以!她被震惊了。
她没想到自己会爱上电影。“进电影学院”成为她那时最大的梦想,这也是她第一次为自己的人生做选择———大学志愿是父母指导的。这是一个艰难的选择,因为大四时她的专业成绩全班第一,可以保送北大、清华。那是她第一次和爱她的父母发生冲突。在一次次沟通后,父母妥协了。她想,父亲的心软,也许是想到了自己年轻时没能实现的梦想吧?她的父亲那么多才多艺,一辈子只是踏踏实实地做他的工程师,他的心里,一定也有“人生如果不是这么选择”的幻想吧?
即使到现在,她的一些家人仍然认为,她做了错误的选择,但是她不后悔。在北京电影学院这三年,她非常快乐。
人生应该听从自己内心的声音。
和挪威公主玛塔·路易斯的相遇,坚定了她的想法。
她的眼睛里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叫人相信,一个真正的公主,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修饰。
采访挪威公主玛塔·路易斯,是由一个玩笑开始的。
2011年9月,我问挪威的朋友,挪威有什么值得采访的有梦想的人。
“也许你可以采访我们的公主。”朋友说。
“为什么?”
“因为她本来好好地当着公主,有一天却突然说发现了自己的守护天使,接着,她就开了一所学校,专门教人如何找到自己的天使。”
我的脑海里冒出一个女巫,坐在一堆汩汩的魔法药水面前,而这个女巫有一张纯净得像婴儿一样的脸庞,身后闪耀着天使的光辉。
这世上,很多事情是难以预料的。当我在国内做梦想采访时,有许多我原以为肯定会对我的采访话题感兴趣、能够采访到的名人梦想家,因为各种原因拒绝了我的要求。但是,面对一个北欧的公主,我却有种莫名的信念,觉得她会相信我所追寻的一切。
我给她发了一封邮件。没有回音。又发了两封,依然没有回音。“也许我的直觉错了。”我沮丧地对妈妈说。“再试一次吧。”妈妈说,“世上有许多事情都需要坚持。”
于是,我给公主发去了第四封邮件。第二天早晨,邮箱里出现了一封陌生的信件:“余莹,你好,我是玛塔·路易斯公主的私人助理卡瑞娜。公主很愿意见你并接受你的采访。”
魔法成真了。
2011年10月18日,星期二,奥斯陆。我踩着碎石子小路,来到公主的学校门口。那是一栋古老的石头房子,古铜色的大门,门铃下方写着“Astarte Edu‐cation”,天使学校的名字。
约好的时间是九点半,我早到了,想整理一下思绪再进去,毕竟,我将见到的是一位公主。
这时,一个留着栗色长发的女子走过来,她看上去三四十岁,白领模样,黑色短外套,牛仔裤,挎着一个黑色手袋,左手捧着两杯咖啡,右手拎了一个皮包,踩了一双极高的高跟鞋,走起路来十分干练。
“嗨!”她向我微笑。
“嗨!”
“要进去吗?”她将咖啡放在地上,一面要从包里掏出钥匙。
“先不用了。”我笑着回应她的友好,“我约了九点半见面,等一会儿再上去。”
她一边找钥匙,一边侧着身对我说,“我想是的。你约了九点半的采访对吗?”
我歪着头看她:“你怎么知道? ?你是公主的助理卡瑞娜?”
她哈哈笑着站起身来,“我是玛塔·路易斯公主。”
“啊!”我的样子一定很窘迫,她却一下伸出手来,紧紧握住我的手说:“没关系的,很多人都认不出来,我很喜欢这样。”
采访安排在厨房里一张四方的餐桌前,浅白的桌布上铺满了紫水晶,一盏烛光微微摇曳,整个房间洋溢着温暖的色调。公主随和得如我在马路上见到的任何一个挪威女人,甚至更普通。但她的眼睛里却有一种温暖的力量,叫人相信,一个真正的公主,不需要任何外在的修饰。
采访很顺利。在这个崇尚民主和科学的欧洲国家里,玛塔公主创建了一所课程为期三年的学校,目的是帮助他人找到自己的守护天使并与之对话,寻求心灵的宁静。这件事让很多人觉得不可思议。公主这样回答我:“你觉得,人是应该活在别人对你的期待里,还是应该为自己的快乐而活呢?”
我精疲力尽,不由生气地说:你怎么好意思说累?尼克哈哈大笑:你很酷,我喜欢你。
如果活在别人对自己的期待里,那我就应该按部就班地去实现别人对我的期望:安稳地工作、结婚、生子,过一个不会出错的人生。但如果是那样,我也不会见识到那么多有趣的人生了吧。就好像很多人惊讶,一个公主怎么会接受你的采访?但为什么不可能呢?
昨天,我在新闻上看到了励志演讲家尼克·胡哲结婚的消息。2011年12月,我在美国千橡市采访了他。他出生就没有四肢,8岁时,预测自己一辈子不会有工作,不会结婚,只会成为别人的负担。但我见到他时,他已成为走遍全球的演讲家,并告诉我将在春天和未婚妻Kanae举办婚礼。尼克说,人,要敢梦想才会实现梦想。
采访尼克,比采访公主难多了。我花了一年时间给他发邮件,一直联系不上。到美国后,我又连续打了很多电话,终于联系上了他的经纪人,说尼克同意接受我的采访。
当我终于见到尼克,他刚刚结束一个演讲,他说:“我有点累。”我当时是真的精疲力尽了,不由生气地说:“你怎么好意思说累?”
我说我用了一年时间才找到你,今天为了见到你,早晨五点就从洛杉矶出发,换了三趟公车,坐了三个小时车,又在寒风中步行了半小时? ?尼克哈哈大笑地说:“你很酷,我喜欢你。”
后来尼克告诉我,他每天都会收到来自世界各地的几百封邮件,我如果没有坚持发最后那一封,也许就错过了。
我见识过不少“成功人士”。从来没有一个像维拉迪这样问:“请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他的事业很成功,是世界上最成功的岛屿经纪人———把世界上那些最炙手可热或最远离人间的岛屿售卖、租赁给客户。他的客户包括英国的威廉王子夫妇、好莱坞明星尼古拉斯·凯奇,足球明星罗纳尔多、微软创始人比尔·盖茨。但是他却跟人说,我卖的不是岛屿,而是梦想。我觉得,他值得采访。
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几天后,收到了回复:“请告诉我你的联系方式,以及你最方便的时间,我明天给你打电话。”
这是至今为止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被采访对象这样主动联络的。
第二天,我果然接到了一个国际长途。电话对面的人说:“余小姐,你好,我是维拉迪。请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在我的职场经历里,见识过不少“成功人士”。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问:“我能为你做什么?”
也许这就是维拉迪能成功的原因吧。
一个月后,我在德国汉堡一间有湖景的办公室里见到了他。
40年前,一个德国青年用5000德国马克、大约2500欧元的价格买了一座岛屿。
这条新闻,给了青年维拉迪启发。他将100马克塞进信封,寄给印度洋岛国塞舌尔的一家报纸:“请帮我登一条广告,德国的维拉迪先生想购买塞舌尔的一座岛屿。”
广告登了整整一个版面,生意来了。一位刚刚从法律系毕业的塞舌尔学生联系了维拉迪,向他推销一座岛屿。岛很美,也很贵,他根本买不起。
换作一般人,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了。可是维拉迪却把岛屿的照片和信息做了20份资料,分别寄给了当时德国最有钱的20位富人。
在这20位富人中,真有一个地产商喜欢上了这座岛,他约来了维拉迪。
“听着年轻人,”地产商说,“你希望得到多少佣金?”
维拉迪不知道如何作答。
地产商举起了一只手,“5%?”
维拉迪愣在那里,脑子里一片空白。
地产商收起了一个指头。“4%?”
维拉迪太紧张了,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反应。
“3%?”地产商又收起了一个指头。
“3%就很好,很好,先生!”维拉迪这才突然反应过来。
3%的佣金,这是他人生中挖到的第一桶金。而那位刚学完法律,与他做了这笔交易的塞舌尔先生,名叫詹姆斯·曼卡姆,后来成为塞舌尔共和国的首位总统。
过去三年的时光让我相信:梦想,是一条路,它帮助我们通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幸福。
我问自己:如果我也像维拉迪先生一样,一直去做我想做的事情,会走到什么样的地步?
从2009年12月到2012年初,我用了超过两年的时间做一件事:去往18个国家和地区,一路旅行,一路采访了包括挪威公主、世界岛王在内的国内外知名人士、艺术家、运动员,以及普通人近百余人,询问他们的梦想。
在这条寻访的路上,我看到人性可以美到这种程度———
“你的脚多大码?我那里有一双新鞋,防水透气、特殊材质,如果你能穿就送给你了? ?”
“你明天有时间吗?我才发现你对photoshop知道得太少,我再给你补点课? ?”
“什么,你还没有订票?我给你介绍一个人? ?”
“姐姐,欢迎你来香港骚扰我? ?”
“我已经安排好了,你可以住在朋友家,他家有个女儿,在放寒假,正好可以带你看看? ?”
(我这次整个旅行都要用借宿的形式,你知道沙发漂流吗?)“知道啊,那你住到我家来吧。我跟我爸妈说一下就好。”
一路上,这些话在我耳边连绵不绝地响起,它们焐暖了我的心。
我相信“磁场理论”。当你怀着积极的心态在路上,你遇到的人也是积极的。
我的一个德国朋友说,你已经不是在做一个采访,而是一门艺术。一门关于不同文化对于同一件事的不同思考的行为艺术。哈,有点拗口。今年,我将把这一路的寻访所得的视频和图片,做一个视觉展。
很多人一直在追问我,你为什么想做这个事情?
今天再回头看过去三年的时光,让我相信:梦想,是一条路,它帮助我们通向同一个方向,那就是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