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想合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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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神偷阿正

口述|罗永正

整理|周华诚

请上车,对,就这车。奇怪吗?这些字?

“峥嵘岁月铁窗度,浪子回头醒世人,盗窃技术大曝光,教您防盗免遭殃。”这几行字,可以概括我神偷阿正对生活的全部领悟,也是时时刻刻的提醒。

入行

我是广西河池人,1977年出生。

都说人生如戏,我的人生比戏还要曲折。我1岁多,我妈就生病去世了。13岁,我爸也离开了人世。两个姐姐早早嫁人,我初中只上了两个月,15岁,就跟着老乡一起,到广州打工。年纪小,没有身份证,只能在小工厂里打黑工,干最苦最累的活,工资拿到手,只有几十块钱。

怎么会走上这条歪道的呢?要是有人直接说,跟我做小偷吧,我肯定不干。小偷,是坏人,我知道。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一个工友叫我帮他老乡搬家,活干完,那老乡给了我200块钱。他出手这么豪爽,当时就把我震住了。后来他就隔三岔五叫我搬家,一个月搬了五六次,我以为他开搬家公司呢。有一天吃完饭,他们拉我打牌,我把身上的钱输光了,借了1300块,又输个精光。1300块,那不是小数字,还不出来要被剁手指的。他们说,要不一起干吧,几次一搞就回来了,不用打工那么辛苦。

后来才知道,这是盗窃团伙常用的一种局,叫“捉迷子”,我就这样一脚踏了进去。这个团伙,踩点、技术、盗窃、销赃一条龙运作。

我个子小,清清秀秀,穿学生装,背个书包,楼上楼下到处跑,人家碰到我就说“来找同学”。因为胆大心细,我总是能钓到大鱼。

我们都是单线联系,绝对不允许相互打听姓名什么的,这是帮规。我只知道我的上头是叫“三哥”的一个人。我踩好点,把信息通过拷机发给“三哥”,别的事情都不用我管。

后来我又跟另一个师傅学开锁。可能是因为人聪明,很快,我的开锁技术就超过了一般的师傅。我专门负责技术活,接到指令去开哪一个门,五秒钟十秒钟,把门一开我就走。有时会跟后面的人在楼梯上碰到,但都不认识。

经常有人问我,为什么你做贼十几年都平安无事?可能因为我没处在容易被抓的位置吧。入室的小弟经常被抓,毕竟那个危险系数大多了。踩点归踩点,技术归技术,入室归入室,我们都不认识,也不走一条路。

贼船

我知道做的是违法的事情,但一脚踏进就身不由己了。什么叫“贼船”,不是想上就上,想下就下的。否则,不是被抓就是被打,下场很惨。

盗窃集团的头都是没有人性的,他们有一整套控制你的残忍办法。刚进来的小弟都要经过专门培训,第一课是“三不问”,相互之间叫外号,不能打听真名,也不能问家庭情况、以前做过什么。如果谁犯了这些,被打是小事,砍手指就太惨了。

一般是老三或老四来分管招募、培训,一般人根本不知道老大是谁。也许他就坐在你对面,你也不知道他就是老大。

培训第二课是“三学习”,学逃跑、学打架、学反侦查。遇到危险,两个人怎么跑,一个人怎么跑。打架的老师,有从武馆出来的,教“一招制敌”术。专门打要害部位,下阴、眼睛、心口、后脑勺,一招出去,再壮实的男人也立马倒地。还要学反侦查? ?这些都是必修课,天天练,爬钢管、爬窗、跑步,更是体力训练的基础课,不达标就挨打。

每个月,有人来抽考。俯卧撑一口气做80个,5公里跑步必须在30分钟内———这两项如果不合格,你就必须转岗,去做搬货、出货这样的低收入工种。

“三哥”还经常来给我们“树帮规”。经常是一个小弟被人蒙上眼睛拉进来,管事的说一句,“他违反了帮规,你们大家都给我看好了,这就是后果。”几个人一顿暴打,直到那小弟口鼻流血,瘫在地上不能动弹为止。这种“杀鸡儆猴”的场面很恐怖,大家都吓得不轻。所以一旦上了“贼船”,反悔也不成了。

工资先扣押一个月,然后一个月结一次,几千到上万元不等。总之,你是没有人身自由的。

设套

做贼,钱来得快,起先我良心常常受责备,慢慢我也麻木了,很快成了技术骨干。那时候进厂打工,一个月800块钱已经很不错了,我轻轻松松月入1万块。钱这个东西,是最容易改变人的。

后来香港回归,开始“严打”,哎哟,我们这些没证件、没工作的人,被警察盯得太紧了。又有黑帮“点水”(把对手的黑底告诉警察),我们这个团伙一下被警方端掉了。我是看报纸才知道的,老大都被抓了。我听到风声,连夜跟几个人从罗湖游泳偷渡到了香港。

我带了11万元过去,一年半就坐吃山空,本想偷渡去英国,因为风险太大,没敢行动。1998年我被香港警察抓住,没有证件,被遣送回来了。关了两个月出来,我想改邪归正,找工作难,只能在建筑工地打小工。

忍着辛苦做了半年,钱少不说,还经常被拖欠,我受不了,就重操旧业了。走回这一步,我真的很后悔,要是那时开始好好做人该多好,那时我还年轻。一步走错,让我的人生失去了最宝贵的东西———十年青春岁月,以及美好的爱情。再也不会有了。

这个后面再说。我开始继续做贼。我先是单枪匹马做了两单生意,身上有了钱,我去招了几个人,安排他们干活,很快我就发达了。

轮到自己做老大,真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只要我看上的东西,没有得不到的。一辆好车从马路上开过,我心念一动,“我的车开来了”,用不了多久,车子就到我手上了。

偷车是很简单的。你看我这个小黑盒子,是信号拦截、解码、复制三合一工具,如果你用遥控钥匙锁汽车,我只要打开这个东西,就能把你的密码解开。这样一来,汽车的锁完全形同虚设。

偷得最多的是雅阁,你前脚刚停好,我后脚就把你车开走了。到了没人的地方,扳手一撬,换一副车牌,一分钟都不到。跟收货方约好地点,把车子开到路边一停,你走人就是了,钱会自动打到账上来。一辆车3万、5万,广东、广西、福建、浙江,我都去做过。

当然,这些事不用我自己出手,都是小弟们去干。

我做贼,“设套”才是强项。这就是专业和业余的区别,街头那种小偷小摸,我根本看不上。

比方说我出去买烟,买到一包假烟,机会就来了。这种店里假烟不敢多放,只要你在边上守着,最多三天,一定有人送货上门。我再跟踪这个送货的,就找到了假烟的仓库,把情况摸清,再找个机会把烟偷走。

那个值钱哦!一箱就是一万多,我们轻轻松松搬走。有一次,我们花了十几块钱雕了一个橡皮章,造了一个假的法院封条。我们把东西搬走,再把封条贴在门上。过了一个月,那封条还贴着,人家连门都不敢开。

再比如,城郊有个人是搞“六合彩”坐庄的,被我偷了三次。我经常去买六合彩,知道他那里有钱。他怕警察抓,我就利用这个弱点,拿个警灯装在“金杯”车顶,一路叫去,他把门一拉就跑,跑得比兔子还快!我们再大大方方进去,把钱偷了。一次最少5万多,多的十几万块。他不敢报案,更不知道我是谁。

小偷小摸都是傻乎乎、没有眼光的人干的。我们需要“贼心细密”的“人才”。你没有钱,我帮你变出钱来给我偷。

有一次我们盯上一个卖钢材的老板,钢材太重没法偷。我就想了个办法,先花20多万块买他的钢材,再把这笔钱偷回来。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当天付款时,我们一边搬货,一边磨蹭到天黑才结清货款,没有给他去银行存钱的机会。这个老板防盗意识很强,门上还装了一个插销。门锁好开,插销难办,我们进不去。我先派了一个小弟白天猫进屋,潜伏在他床底下,晚上等他睡了,再打开门,把我们放进去,连保险箱一起端了。

较量

偷东西有罪恶感,但偷有些人的东西,心理上却很轻松。

我主要盯两类人,一类做生意的,一类当官的。为什么盯他们?有钱。

2003年,我们在深圳,盯上一个官员。我是无意中看见,这人官不算大,手上戴的是劳力士表,上班开个捷达车进来,下班时却开一辆奔驰S500走的。只要用脑子一想就知道:这个人有料!说不定就是个贪官。

果然不出所料,一跟踪我们就发现了情况:这个人年近50岁,除了自己家,另外还有好几处房子,其中一个房子里养了一个小情人。那个女的很年轻也很性感,年龄不到20岁,官员讲的是广东话,她说的是四川话,出门时还亲密地搂在一起,确定是情人无疑。

这个官员是公安方面的,本身的防盗意识却很差,让我们有机可乘。首先他财气外露,出来穿金戴银,爱摆酷,还经常乱扔车钥匙,贵重物品也经常放在车上。

前后跟踪了他一个多星期,我们下手了。趁人不在家,我们进了他家,把所有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床头柜上一个金牛,价值好几万。名烟名酒多得很,金戒指、宝石戒指四五个。我们用一个大箱子就把这些全都抬走了,总价值超过20万元。

从开锁到离开,总共用了不到10分钟时间。所有的入室行动,一定要在15分钟内完成,这是铁的规矩。时间越短,就越安全。

最后,官员也没有报案,原因嘛,大家都可以猜得出来。

在广州还有一个高档小区,是个富人区,五星级物业管理,太严了,进进出出的人都要盘查登记。这种小区我们是不是不能偷?

恰恰相反。对我们小偷来说,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小区的保安管得好,业主的思想就麻痹,以为把一切交给保安就万事大吉。但是你想过没有,保安的正常月工资是多少?一个月一千多!拿那么一点钱,他能不能担负起那么重大的责任呢?很难讲!

另一方面,这些保安的防盗技能,跟我们的偷盗技能,完全不在一个层次上。他们甚至都不知道我们是从哪个地方进去的!都以为小偷很穷,对走路的人要登记,对开好车的人呢,不仅不登记,相反还要敬礼。

2003年,我们盯上这个小区,先在里面租了一套房子。我开着丰田佳美进进出出,保安对我客客气气。

我拿个望远镜,对面楼家里什么情况我看得一清二楚。对方夫妻两个,家有两部车,一辆别克通用的G L8商务车,一辆奥迪,每天什么时候出门,什么时候回家,家里的格局怎么样,贵重财物放在何处? ?不出一个星期,我们全弄清了,趁没人在家时,我们上门,轻而易举地得手。

我真想告诉大家,你不能把防盗的责任寄托在保安、路人、陌生人身上,同样,也不能把安全寄托在一只保险箱上。有一次我们就把一个包工头的60多万工资款“一窝端”了。

黑幕

“事业”做大了,队伍不好带。做坏事的人,表面看是一个团队,有共同目标,其实谁都提防着谁,没有一个人可以百分百相信。你对他最好,说不定后来捅你一刀的就是他。

所以,我也像以前的老大对我一样,不把小弟当人,他们只是工具而已,本来就是我花钱买的。

对,就是“买”。专门有人做这个生意。他在监狱、收容所、劳教所门口,开着车子等着,请那些刚出来的人吃顿饭,说介绍个工作,转手卖给我们,一般一个小弟二三百,特别优秀的八九百,到顶了。

再好的小弟,我对他也是无情的。一旦你动了要走的心思,我就得使点诈了。我怎么可能让你走呢?万一你出去,把我抖搂给警察怎么办?

我会让你再做最后一单两单生意,做完了你要走就走,我不再留你。你前脚刚进屋,我这里就打110.一次没抓成不要紧,我再来一次,保你进去。这就是一个套。

就是这么黑!小弟不值钱,太容易找了。你一进去,我连押金都不用还了。放心,你也招不出我来,一是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第二,你这次因小被抓,还会主动把以前大的招出来吗?不太可能。

一般的小弟都是炮灰的,挣不到什么钱。我做贼十几年,手下来来回回关进去放出来,起码有200个吧?但是真正挣到钱的,不超过6个人。这是什么概念?就是几个亲信、哥们能分到一杯羹,其他的都是炮灰。

还有,参加过大行动的人,必死无疑。比如做了一单几十万的生意,我不可能再留你了,太危险。万一你心理不平衡,就容易出事。我让你参加一个小行动,手法也不一样,说起来,让你“开开手”,“提升”一下。其实也是暗地里挖个坑让你跳。你这样进去,绝对不会把大事供出来。

每一次行动,我不能让同一个人参加,件件作案都断线,这才保险。一连起来,我们岂不完蛋。我承认,做贼者,无论大哥还是小弟,纵使你有天大本事,心里时时刻刻都是恐惧的,过的就不是人过的日子。所以我要提醒年轻人,一定要走正路。

落马

到后来,我的摊子铺得很大,但我的大限也将临了。

广州、深圳的手机卖场,我都不记得偷过多少家。马路小偷是一只一只地偷,偷的是旧手机。我们是一麻袋一麻袋地偷,偷的全是新手机。

最高峰的时候,每天进账十几万元。有了钱,我办了两家正规工厂,一家鞋厂,一家工艺品厂,拥有员工100多号人。我把我们老家的乡开发办主任请来,给我当经理,月薪5000元。他那个感激呀,对我说,“我看来看去,全乡就你罗永正有摸到大钱的命!”

当年我从老家出来,才十几岁,孤苦伶仃。现在我回去,真是一个大款。有些穷乡亲连正眼都不好意思瞧我。乡里修路修桥,我几万几万地捐款。只要我回去,老家不是杀鸡杀鸭,而是杀狗款待。

在我们老家,杀狗是待客的最高礼节了。

另外,我还有5部小车,几处房产。曾经为了追求一个我很喜欢的女孩子小莘,还买了一辆30多万元的“奥德赛”,方便经常开到东莞去看她。

小莘在东莞一家五星级酒店做服务员,身材高挑,皮肤白皙,气质又好,我真的很喜欢她。我经常去看她,带她去云南旅游。她和她同事都以为我是“富二代”、“公子哥”。

但我又不能把真相告诉她。

我们在一起两年多,直到2006年我出事。我们是真心相爱的,她辞了酒店的工作,跟我到了广州,在工厂里做财务。我们花了几十万把房子装修好,准备结婚,她天天把家理得干干净净,不愧是五星级酒店出来的,灰尘都见不到一颗。

没想到我却出事了。

钱多了真是祸害。我迷上赌钱,一个晚上输几十万。输得多了,兄弟们心里有想法。最后那单生意,其实警察用监控早就盯上我们的车了。被抓进去以后,几个同伙顶不住,就把我供出来了。

悔悟

后来我常常想,钱这个东西,真是怪物。它有那么大的魔力,让世人都为它疯狂。但如果钱不是自己辛苦挣来的血汗钱,那它就会变成折磨你的刑具。

曾经的风光,都成了过眼云烟。我是神偷,不错,可我偷不到爱情,也偷不到幸福。

在看守所里,我整晚睡不着,半夜听别人发出鬼一样的叫声。后来我又跟一个死刑犯同窗,他戴着脚镣手铐,眼睛睁着,眼珠子不会转,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活像一个僵尸。

太可怕了。一个人没有了灵魂,跟死人又有什么区别呢?我那时就在想,如果再给我重来一次的机会,我绝对不会干犯罪的事。

在监狱里,我积极改造,做了协管,在图书馆看了很多书。每次带其他犯人去见亲友,看人家哭,平时那么坚强的大男人,也痛哭流涕,这让我的精神一次次受到冲击。

我想到小莘,觉得自己前半辈子的路,真的走错了。

我开始信佛。佛劝人向善,讲的是因果。为了让自己心灵宁静,我就得还债,就得赎罪,否则心是静不下来的。我常想,出狱后我应该用什么方式来赎罪,来还债?

在监狱里我开始写一本书,记下小偷惯用的盗窃手段,教大家如何防盗。为了拿到更多的素材,我专门找机会和监狱里的惯偷聊天,了解他们的作案手法和心理,全部记录下来。

在管教的帮助下,我在出狱前给各大锁厂写了信,希望能用自己的开锁技术,帮助他们改进产品,很快就收到了回音。2009年,我提前出狱时,在监狱门口接我的,正是这些锁厂派来的人。

新生

几年没有联系,我打听到小莘已经回了老家湖南常德。所有的联系号码都失效了,我查到小莘家的地址,决定去看她。

那是一个偏远的农村,看见我出现在她面前,小莘都不敢相信。我入狱后,她受到太大的精神打击,告别了城市,回到了小村子。很快,在父母的安排下,她嫁给了一个并不喜欢的男人。

看到我后,小莘一直哭,哭完她说,我现在已经有了新的生活,希望大家都把过去忘记了吧。

既然小莘这样说了,我还能怎么样。是我对不起她。小莘说,“从今往后,希望你好好做人。”

小莘说得对,我是该好好做人了。后来我成立了“中国防盗联盟协会”,用自己的技术给大家提供防盗咨询。同时,我还身兼多职,担任很多家安防企业的技术顾问,每月也有五六万元收入。

我研发的防盗新产品,像空转锁、感应报警器、猫眼防护器、防盗魔盒等,为这些企业带来了关键性的技术突破,填补了空白。全国好多地方的公安部门,也邀请我去做安防讲座。

盗与防盗,就像矛与盾,最终是两边领军人物的较量。我就是在用自己的矛,不断攻自己的盾。

你要问我现在最开心的是什么,我告诉你,就是当我帮到人家时,得到一句真诚的感谢。

被人尊重的快乐,是用钱也买不到的。

人生如戏。我上过天堂,下过地狱,现在生活在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