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詹菊英
整理|周华诚
一开始根本没想拍什么电影。
都是巧合。要不然怎么叫无巧不成书呢。
2009年5月,我们波罗村召开全体村民大会,说要“城中村改造”了。我们这个超过1000年历史、占地700余亩、全昆明市最大的城中村,将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会是一个富丽堂皇的商业住宅区,叫“盛唐城”。
晚上我就后悔了。800块钱,就拍个房子,有什么意思?丈夫说:有本事咱编个故事拍出来。
我是个农民,“城中村改造”意味着啥,我一下子也领会不了。只知道,我们在波罗村住了好几辈子,村子说没就要没了。村民大会后没几天,5月18日,小孙女2周岁生日,我在家摆了宴席,亲朋好友都来喝酒,顺便参观我家的新房。
我们家房子,我说给你听:一幢6层半的楼房,年初花46万元才装修过。我做过几年房屋中介,知道装修流行什么。一到四层用来出租,楼上两层半是我最花心思的地方,打通改成复式结构,顶层楼板上还镶嵌了长条玻璃砖,既有装饰效果,采光又好。自家住的,我把房子整得舒舒坦坦。楼顶天台,一半辟作花园,另一半搭建了洗衣房,晚上看星星看月亮都舒坦得不得了。
那天宴席吃到一半,有人来测量房子面积。我央求他们能不能改天再量,这么多客人,你说房子要拆了,多不喜庆。他们说,这是编了号一路测量下来的,资料等着归档,一定要测量。
好吧,那就测量吧。结果测了半天,明明1000多平方米的房子,登记能补偿的只有900平方米。我心里不好受,说房屋装修得很好,你们拍两张照片吧。领头的小伙子说,到时候赔偿是按建筑面积的,哪里管得了你的装修!
我感觉可惜啊,当即就掉下了眼泪。有个朋友叫小敏,跟我一起唱花灯戏的,也来喝酒,就安慰我,说干脆找个摄影师给房子拍段录像吧,刻成光盘也算留念了,只要800块钱。
我心头一热,马上就应承了。结果晚上我就后悔了。800块钱,就拍个房子,有什么意思?丈夫李成彬说:“有本事咱们编个故事拍出来。”我心想,故事还用编么?我自己的经历,不就是一部电影么?
我爸一死,我们一家就再也没有快乐过。后爸没什么能力,全靠我妈撑着。为了救弟弟,还把两个妹妹送人了。
先讲讲我父母的故事吧。
我妈是波罗村人。14岁那年,学校组织学生欢送抗美援朝上前线的志愿军战士。我妈把一双连夜赶制的鞋垫,送给了一名战士。4年后,一个叫罗振华的士兵从战场回来,来到波罗村找当年送鞋垫的姑娘。说实话,4年前送行场面一片乱糟糟,谁还记得谁嘛。人家说是,就是了。罗振华就向我妈家提了亲。
大队长爱人做的媒。转业军人,我妈也光荣嘛,就嫁了。罗振华就是我爸。他们结婚以后,生了3个女儿,我是老大。
“文革”不久,我爸给周总理写了封信,说:“敬爱的周总理,我们不能搞内斗了,农民不种田,工人不上班,百姓的日子太凄苦了。”信还没寄出,我爸就被抓起来,去了安宁县五七农场劳改。1967年春节过后,我妈接到农场来信,说罗振华已经死了。我爸因为是“告密者”,被造反派打死了。那年我才8岁。
我爸这一死,我们一家就再也没有快乐过。为了把3个孩子抚养大,我妈改嫁给了村里一个政治清白、老实巴交的农民。这个有些“憨”的后爸,我们三姐妹都很难接受。
后来家里又添了弟弟,我妈的担子更重了。一家4个孩子,后爸没什么能力,全靠我妈撑着。我弟一岁多,病得厉害,为了找钱给他看病,我妈让后爸去生产队里支5块钱,后爸却空手而归。一气之下,我妈把家里一头60公斤重的猪偷偷卖了,消息传到了生产队长那里,他紧急召开党员会,后爸被迫把卖猪所得的67元钱全部上缴了,那时卖猪就是“资本主义”了。
这事让我妈寒了心。为了救弟弟,我妈偷偷把二妹、三妹送了人,收了人家8元钱定金。我发现妹妹不见了,又气又心痛,跑到一个亲戚家里打听,亲戚偷偷告诉我,二妹被送到了元谋,三妹送给了市区金碧路一户人家。
我找到最好的朋友小焦妹,小焦妹有个姨妈在铁路局上班。姨妈通过关系打听到元谋铁路上有户人家领了个小女孩。我们身无分文,好心的姨妈买了两张火车票、两个干面包,把我们送上车,又叫同事帮忙在元谋接站。我们两个10来岁的小孩真的找到了那户人家,把二妹领回了家。
三妹因为就送在市区,我俩找到居委会主任,把三妹领回了家。
一家人团聚,之后再也没有分开过。等4个孩子长大成人,我妈也老了。你看,我家的事够不够拍个片子?
得,我拿6万块钱,咱们好好做一个片子,咱们自己演主角!片名就叫《哭泣的桂花树》。
真要把家里的故事拍成录像,不是一句两句话就说得完的。
我从小没读过什么书,说是小学三年级的文化,因为总要在家里帮忙,上学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总共在学校不到100天。
我不认得几个字,却爱唱歌跳舞。1969年,小学排练舞蹈迎接“九大”召开,我跪在地上举着一朵向日葵,拼了全力地摇啊摇。因为看见台下我妈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从此我就决心多参加表演,让母亲开心。
离开学校后,我进了村里的“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唱花灯戏宣传党的政策。凭这点底子,我在地方电视台的方言节目里,经常客串表演。
可这终究只是瞎弄弄,真要拍录像,我可什么都不懂。我把爸妈的故事前前后后想了无数遍,想一次就掉一遍泪。又想了一些村里的人和事。有了人物素材,我找来自己的小学语文老师、已经70多岁的徐志扬老人,我讲,他写,就这样写了一个剧本。
我还找小敏合计。她说6万块钱,她来张罗,这片子能拍出来。
中秋节,一家人团聚,我说了拍电影的事,孩子们没一个支持的,讽刺,笑话,全家人吵成一锅粥。我这个人就是倔脾气,你们反对,我就偏要做,就算是花几万块钱打个水漂玩儿,又怎么样!
最后还是丈夫发话:试一试吧,不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功?
丈夫李成彬高中毕业,是村里同代人中文化水平最高的一个。片名是他起的,《哭泣的桂花树》。为什么起这个名儿?我在整理我妈遗物的时候,发现一本书里夹了几片干枯的桂花树叶子。我想起来,我爸被带走前,最后一次我妈过生日,我爸摘下几片桂花树的叶子给我妈别在头上,说等到桂花开了,再送花给她。我这才意识到我妈对我爸的感情有多深。
另外,丈夫也说了,波罗村要改造,许多村民舍不得,也是“哭泣”的另一层含义。
拍一个电影,几千万上亿都是小菜一碟,最后报出60万!我脑子一热,折半,30万!能做就做。
开机是2009年11月6日,仪式热热闹闹,全村人都知道我詹菊英要拍电影了,几百个人过来帮忙,煮饭,干杂活。
结果开机才4天,因为制片人挂名的问题,小敏竟然把整个摄制组全撤走了,拍了四五天的资料也全带走了。4万块钱打了水漂。
钱还是小事。开机那天我们招待村民就摆了15桌,拍也是全村总动员,大家不要报酬,有的还带着米和菜自发为剧组免费煮饭。戏一停拍,他们天天过来问,什么时候还需要他们?我的脸没处搁啊。
丈夫说,咱们穷也穷过,怂也怂过,可脸没丢过。不管怎么样,我们做下去!
找了另一家影视工作室。我去跟人家谈,我问拍一部好的电影要多少钱,人家嘴巴张得老大。拍一个电影,几千万上亿都是小菜一碟,好的电影,那更是没个数了,无底洞!听说我是准备在波罗村拍个电影,人家合计了半天,最后报出一个数字,吓了我一跳,60万!
我没想到要这么多钱啊,各方面压力也很大。脑子一热,折一半,30万,能做就做!人家也跟我实话实说,拍电影这个事,就是烧钱,钱多了事好办,钱少了只能拍得简陋点。30万也能拍,但是很多地方只能抠着使了。
我们家人这点好,被人欺负了,我们更团结。孩子们说了,拍就拍,这件事再亏我们也要做,全家人一起做!大不了少五间房子。
这次30万元是一次性付清的,儿子出10万,女儿出12万,我出了8万。
怎么糊的高帽子,怎么戴的??许许多多的往事细节,在拍戏的时候,好像在记忆中复活了。
女一号(我母亲)和女二号(地富子女),是影视工作室找的演员,女三号小翠(造反派),一直找不到合适的演员。我看了看女儿,还有比她更合适的么?她小时候也爱唱歌跳舞,有表演基础,人长得胖乎乎的,很符合我们设想的小翠形象。
女儿不肯上。我说这次你不演,以后碰到任何困难,我也不会帮你了。她被我赶着鸭子上架了。
情节么,都按照我的记忆来安排,我去找村里的老大爷老大妈聊当年的事。怎么糊的高帽子,怎么戴的,造反派怎么敲的桌子? ?那些老人记得清楚。拍的时候,演员走个过场,围观的大伙儿就说了,不对不对,这个帽子应该这样!我也学到好多东西,什么地富子女、狗崽子,什么走资派、当权派,全是拍了电影才懂的。
还有个情节,我爸去世后,我妈从地里下工回来,家里什么吃的也没了,我妈打发我们姐妹们睡觉。我问妈,还要不要向毛主席请示了?我妈一下怒了,她说:“你怎么这样憨,都没有东西吃了,还请示什么?你这样说,外面有人听到,又要说我们家的坏话了。”那天晚上妈给我们一人冲了碗盐水,又在我们的肚子上绑上一条宽宽的带子,这样饿起来能好受些。我就这样睡着了。
有的情节,是村民自己的经历。比方说扮演小翠母亲的老人,叫完琼珍,有一场戏是,生产队每天下地干活,中午收工时,就有小学生拿着竹竿挡在队伍面前,每人背一条语录,才能放行吃饭。有些年纪大又没有文化的农民,学的时候听不准确,背的时候又出错。“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有力量”,她就背成“八个篮子有一两”。这都是当时的笑话。
许许多多往事细节,在拍戏的时候,好像在我记忆当中复活了。
拍我爸去世这场戏时,扮演我妈的演员在土包前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眼泪也跟着痛快地流啊。
我爸去世后,我妈接到消息,带我一起去五七农场。到了农场,接待干部说,罗振华3个月前就走了。我不明白“走了”是什么意思,以为是爸逃走了。
干部端来一大盆米饭,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豆腐,还有一碗豆豉,招呼我们吃晚饭。我吃了一碗,还添了一碗,我妈一粒米都没有动。吃完我扭头就睡,我妈一直坐在我旁边。后来妈才告诉我,门外就有一塘水,那天晚上她看看我,又看看门外,心里想着寻死,又舍不得我们几个孩子。
第二天,干部说带我们去看我爸,我还以为是哪个好心人把逃跑的爸收留了。直到走到一片坟岗,我才渐渐觉得不好,是不是出事了?我妈“咣当”一声在一个土包面前跪下来。我一看,是一个大大的木牌,上面写着“罗振华之墓”,于是眼前一黑,也跟着跪了下来。
拍这场戏时,我的两个朋友扮演干部,扮演我妈的演员朱雨诺,在土包前哭得撕心裂肺,我的眼泪也跟着痛快地流啊,好像把当年的泪水一块儿流出来了。
我们拍戏经费不足,衣服都是借的。有的是村里的老人把当年的衣服拿来,让我们挑。我还带着新衣服,到邻县的村子去换人家的旧衣服。女主角身上有一件蓝棉袄,是我从嵩明县山区里找来的,一老太太身上穿了件蓝棉袄,我觉得很合适,就用130元的衣服跟她换了回来。中山装、旧军衣,也是这么换来的。
有一场戏,要拍几百个人丢掉农具抢饭吃的情景,可是几百件农具哪里找去?我们发动村民到处去借,借了锄头、犁、钉耙200 多件,拉了两小货车才拉完。
我欠我妈的。我妈这一辈子,就是苦。等我们长大了,我妈大概是觉得苦到头了,就撒手了。
我在戏里演一个慈祥的老人。为什么?我欠我妈的。每次想起我妈,我都不知道要流多少泪水。
30岁之前,我甚至有点恨我妈。离开五七农场时,干部交给我妈一个帆布箱,里面有8块1毛钱、2斤1两的粮票和4枚抗美援朝的军功章,那是我爸的全部遗物。我亲眼看到我妈在路上扔掉了军功章。等到“文革”结束,要给我爸平反昭雪,组织上向我妈要军功章,我妈坚持说是我在路上弄丢的。我一直不解,她为什么要让我来担这个责任。
1990年,我30岁那年除夕,已经嫁人的三姐妹都回家过年,我妈准备了丰富的年货。晚饭后,我妈坐在火塘边跟我们交心,她说她来到世上,一生不后悔,也不埋怨。她说自己说不好哪天就不在了,现在要嘱咐你们,做女人一定要“吃得下三碗面”:第一要撑得起门面,第二要懂体面,第三要顾情面。
这时,我又提起军功章的事。我妈说,从农场回来,要是有人查到军功章,她解释不清楚来源,把她带走怎么办?平反昭雪时,如果告诉组织上军功章是她扔的,又被扣上一顶帽子怎么办?“文革”才刚刚过去,我妈还担惊受怕,只能把这件事情推到一个小孩子身上,别人无法追究。
1993年,我弟弟结婚,我妈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她把我们叫到跟前,对我们提了两个要求:第一是不许就我爸的死找任何人寻仇,那样会导致另一个家庭的不幸;第二是即便她不在了,也要我们好好对待后爸。
我妈走,是2001年10月,才60多岁。她拿了几斤自家种的空心菜,搁在马路电话亭边上卖。几个男人过来,说这里不准卖,把她的秤弄折了。我妈一生节省,多心疼那秤啊,就去抢,结果几个男人围起来打她。我们后来赶去帮忙,人家又寻上门要打架。最后,我妈喝药水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这一辈子,就是苦。等我们长大了,她大概是觉得,人生的痛苦,也总算到头了,终于撒手了。
我妈走了我才知道,我妈是真正伟大,她在世时,把我们一家老小都照顾周全,没一个手脚留伤;她走了,等我来撑这个家,我就没这个能力? ?
放了15场,还进了大学校园。可是没能公开发行,30万元的投资,当然也没有一分钱回报。
2010年10月,电影终于拍完了。昆明有一家影院很支持,放他们那儿免费公映。结果看的人那么多啊,全村的人都去了,有的看了七八遍。全是身边人在演,大家一边看一边抹眼泪。连影院的过道都坐满了人。
《哭泣的桂花树》连续公映了5天,放了15场,后来还进大学校园放了好多场。
我一下成了名人,好多记者采访我。现在一年多过去了,终于安静下来,可是片子到底也没有公开发行,没法卖,30万元的投资,当然也没有一分钱回报。
不过,把波罗村拆掉建高楼的房地产公司老板,却想跟我合作。他们说把村口一块广告牌改成大屏幕,每天播我的片子。我没理会。我对他们的意思,心知肚明。
我们全村1300多户,90%的人家和他们签了拆迁合同,我们家还没签,还在商议,我觉得拆迁补偿标准定得太低。
不管怎么样,我心里明白,波罗村还是快消失了。推土机整天在轰隆隆地响,你也看见了,村子都成了废墟。
我们这个村,元朝就有了,4个姓,一个是完,大概是满族的姓“完颜”变过来的;还有杨、赵、李。一条街一个姓,街这边一个姓,街那边一个姓。
波罗村人杰地灵,传说也很多,美国飞虎队导航台也在村里。现在你看,祠堂都拆了,也没有人整理,没有人记录,几个月下来,什么都没了。
原来波罗村人情味很浓,1999年,离村子不远的世博园开园,周围地价房价都高了,大片土地被征用,建筑工人涌进来。从那时起,本村村民之间的交往,就开始变淡了。
早些年,要是哪家失火,全村老少都会赶来救火。没有水桶,用碗也要把水端过来。可是2009年,我们家门口的一家塑料厂失火,也就我家离得近,过去帮了帮忙。其他人家估计把房子租出去以后,自己都不知道着火的事情。
拆迁是好事,是改善生活,是社会发展,我不反对。但是有个妥善安置问题,一些老人经不起折腾,短短几个月就故去好几个。钱来得太快,有的人家掌控不好,黄赌毒什么的也惹上了,家就败了。还有开发商在里头挑拨离间,两兄弟,一个签,一个没签,开发商就来挑唆,兄弟二人也会起矛盾。离婚的离婚,分家的分家,有的邻居之间的宿怨,也集中爆发了。
村庄变成城市的这种趋势,任何人也没办法阻止。说是,将来会搬进43层的高楼。到那时,波罗村还有人情味吗?
我用《哭泣的桂花树》这部电影,把我们家的故事永远留在波罗村人的记忆里,也把波罗村,永远留在我们的记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