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梦想合唱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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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从北大保安到北大学子

口述|甘相伟

整理|叶全新

那天我正在西门站岗,像往常一样,北大西门是北京一个热闹的地标景点。有位老大爷走来走去,盯着我看,我也微笑地看着他。然后大爷对我说话,“我孙子今年高考,第一志愿就是北大,如果他没考上,我让他进北大当保安,跟你一样。”

我对大爷点点头,脸上在笑,心里激动得想哭,原来在北大站岗都这么神圣。对老人来说,孙子已经是第三代了,他们年轻时候一定也有北大梦。

亲友们不理解。我开玩笑说,在北大做不了学生更当不上教授,那只有当保安嘛。

之前,我是在北大一栋教学楼前看到那个保安的,他坐在玻璃门里面大厅一侧的桌子旁边,手里捧一本厚厚的书在看。第一眼看到读书的保安,比之前第一眼看到未名湖时内心触动更大。他年龄跟我差不多,看书的样子温文尔雅,“保安不是站岗的吗?他怎么能坐在那里读书?”

我太好奇了,不知不觉推开了门,说了声你好,就跟他聊上了。世界就是这么小,读书的保安竟然也是湖北农村来的,我非常兴奋,突然觉得一切都有了可能,我请求老乡帮我打听北大保安队是否还要人,互相留了电话。

那天离开北大很晚了,我对着门口的保安看了又看。上午我像一个普通游客那样,出示身份证进了校门,出来再看到他们,心情完全变了,觉得特别亲切。我在想,那个梦,真的可以圆吗?

只隔了一天,老乡就发来短信说,北大还要招聘保安,你可以来面试一下。第二天有三个人在北大保安队考核,考核内容跟所有保安的招聘差不多,比如初中学历就可以,会点儿英语更好。我的大专学历属于偏高的。身高要在一米六八以上。视力测试最重要,当保安不能近视的。

面试时我很紧张,问了一些家庭情况后,大队长问我为什么要当保安?这个问题早准备好了,我说第一先求生存再求发展,第二我想在北大好好学习,增长见识。队长笑了,他说你很实在啊,只要不影响工作,学校非常支持保安看书学习。

就这样顺利通过了考核,进了北大保安队。那是我长到25岁最高兴的一天。我第一时间打电话给父母,他们也高兴,虽然一个月只有700块工资,但父母知道我想学习的愿望比赚钱更重要。

消息传开后,老家的亲友们不理解,朋友打电话来问,说你学法律专业的,怎么去当保安呢?我开玩笑,在北大做不了学生更当不上教授,那只有当保安嘛。

我内心真正的想法,是把北大保安大队看成一个中转站,就像进入了一个可以实现梦想的空间,我的梦想就是一边当保安一边考北大,成为真正的北大学子。

父子俩挨户借钱,三爹流着泪说,“我儿子能读书,他考上最好的学校了??

1982年,湖北广水市余店镇芦河村。深山里有户人家通宵不眠,所有的亲人都在等待一个孩子的降生。他们希望这是个男孩。

妈妈做到了。我也做到了。可是爸爸做得不好,5年后他生病离开了我们。

爷爷有四个儿子,我爸是老二,当过村医、村会计,是爷爷最喜欢最能干的一个儿子。“你像你爸爸一样聪明。”这是他们对我的一个定论,在我考一百分、拿到奖状、考进好学校的时候,这句话就会被大家不断提起。

没有爸爸,妈妈像变了一个人,整天神情恍惚,在那样贫穷的大山里,没有男人,她怎样养活两个孩子?

我们那里把父亲的弟兄叫“爹”。有一天,爸爸的弟弟,我的三爹走进我家里,从此他再没有离开我们母子三人。

长大后我才知道,我爸去世那年,三爹本来准备结婚的,未来婶子就在隔壁村里,对象都谈了好几年。三爹去她家退婚约时,全村都轰动了。据说我大伯也极力反对,他觉得弟弟娶嫂子这样做不妥,老甘家还少了一支门户。可是三爹就像对他二哥践行一个前世的承诺,视我们姐弟为已出,再没有生小孩。

所以,我是三爹的孩子。

我们也没有改口叫爸爸,一直叫他三爹。我知道,三爹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

小学、初中、高中? ?几乎每年每个学期,我家都要借钱。一年级开学,妈妈给我5块钱报名,欢天喜地跑到学校,我把钱在手心里捏成了团子,老师却不收,要11块钱。我跑回家大哭,妈妈牵着我满村转,想借6块钱? ?

为了供我读书,三爹长年在外地打工,吃最差的饭,做最累的活,落下了腿痛的病,还挣不够我的学费钱。后来我姐也辍学打工了,她只比我大一岁,都是为了我一个人,都说我能考上名牌大学。

学费一年比一年多,我考上市重点中学,要一千多块钱学费,凑了很久还差两百多。三爹说我去借,一定要让你报上名。我跟在三爹后面,父子俩挨户借钱,碰了许多钉子。在一户人家里,三爹流着泪说,“我儿子能读书,他考上最好的学校了? ?”

有个年轻人正抬头看。忽然觉得我跟他不是隔着一块玻璃,而是隔着一个世界。

高二上学期,我瞒着家人退学,跑到上海打工。那年我20岁,第一次坐广水到上海的火车,被陌生、新鲜、内疚等复杂的感觉折磨了一夜。

在出站口,看见了救星,表哥站在栅栏外面。他接过一大包死沉的书,对我一瞪眼,“你都退学了还带这么多书来干什么?”我不回话,边走边仰着头看高楼,一下子撞到广告牌上,表哥拉住我没好气地说,“以后你可以天天看,我们就是做大楼的!”

表哥十几岁就来上海打工,他的话里一半骄傲一半无奈。农村人打工,拼命挣钱都是为了让儿女读书,可很多孩子从小不怕书读不好,只想快点长大像父母一样进城挣钱。这是一个悖论。

你们城市人不会知道,“打工”几乎是“大学”的同义词,对农村少年具有更强也更莫名的吸引力。每年都有同学辍学打工,我曾经非常羡慕身高体壮的表哥和那些小伙伴,但他们羡慕的人是我。方圆几十里都知道我是念书的料,市一高中被称为广水市的“北大”,我居然能考进去,大家都以为只等我考进真北大的好消息了。

表哥把我带进一个挖着坑打着桩的大工地,走到围墙边的低矮工棚,指着一排大通铺的最里边,“你就睡在那里,天不亮就要起来干活。”我的活就是从仓库往工地搬运钢筋水泥,一天十几个小时。三月份的上海还很冷,那些搬不完的建材又湿又冷又重,我长得比一根钢筋粗不了多少,走几步就想躺地上去。死扛到收工,回到工棚倒头就睡。

太累了,太苦了。一切完全不是我想象的那样。半夜里我捂在湿乎乎的被子里哭了一场。

表哥看我真的做不动,又介绍我去一家保洁公司。我想擦擦玻璃肯定轻松,第二天到干活的地方傻眼了,八层写字楼的玻璃幕墙,我得像蜘蛛侠那样吊在上面一层层清洗。光看看就吓出了一身冷汗,那天发生的事情,至今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它真是一个噩梦。

当时我胆战心惊地坐进吊车,师傅帮我绑好安全带,教我怎么开关升降拉索。我跟着师傅升到最高层,一点点擦起来。就在擦亮一片玻璃时,看到里面很多办公桌,有个年轻人正抬头对着我的方向看。忽然我觉得自己跟他不是隔着一块玻璃,而是隔着一个世界。

一下子心里乱极了,“为什么他在里面,我在外面,为什么我会吊在这里?”慌张中按错了升降开关,突然整个人向下坠去。当时我极度恐惧,大脑一片空白,瞬间想起妈妈,我要死了? ?一直飞落到二楼才停住,是安全带救了我一命。

在武汉、广州工作过。每月有3000元的收入了,可我心里总有漂泊感,不踏实。

当天晚上我打电话给班主任张老师,我说后悔没听老师的话,现在回来还行不行?老师说我还没有注销你的学籍,快回校吧。放下电话我就坐地上哭了,原来老师一直在等我。

为什么不想考大学了呢?广水市一中高手云集,进去的都是尖子生,但其实不是输在学习上,深层原因在心态变化。我一年到头穿妈妈做的布鞋,穿山里裁缝做的衣服,乡下口音朗读英语引起哄堂大笑,每天最后进食堂吃饭,因为经常只买饭不买菜? ?孤独、自卑,成绩直线下降,从进校的十几名滑落到三四十名,不要说北大,连普通大学都考不上,读书还有什么意思?

70、80后的农村孩子,可能是最懂得感恩的人。因为只有我们亲眼看见父母在城市和乡村两处受苦。他们在土里种下庄稼,然后赶到城里种大楼,农忙时再像蝗虫一样赶回家收割。表哥说做小工一个月能挣700钱。700块,那是很多钱了,我去打工,三爹就可以回家歇歇了? ?

重新坐在熟悉的教室里,我才知道读书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

三年后我从湖北长江职业学院法律专业毕业,在武汉当过营销员,又到广州一家法律事务所从事商标注册工作。每月都有3000元的收入了,可是我心里总有漂泊感,不踏实,觉得这些都不是我想做的事情。

很巧的是,有位亲戚说,要到北京做生意,问我去不去。我说去,我做梦都想到北京去。

我就这样成了北大的保安。

保安被称为“北大的第一张名片”,所有到北大的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们。

这几年我在北大西校门、西侧门、东侧门、档案馆、教学楼这些地方都站过岗。校园保安是准军事化管理,一个门一个班队,一队十几个人,24小时三班轮流值勤。每班8小时、4个人,主要任务是门卫、站岗、巡逻,站岗两小时轮换一次。

穿上保安制服的人,都知道保安不好当,北大保安更不好当。北大不仅是中国的北大,也是世界的北大,国际活动特别多。有活动就要加班,站一天岗也是常事。

保安被称为“北大的第一张名片”,所有到北大的家长、学生、游客、国际友人,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我们。要像军人那样笔直站立,挺胸收腹,两小时一动不动,对经过的每个人敬标准礼。

还记得没训练之前我两分钟都站不好,不信试试。没想到当保安最费的是鞋子,因为站岗时雨水经常会浸透鞋,还有训练多,巡逻走路多。我已经穿破了好几双皮鞋,开始发过一双黑皮鞋,以后都是自己买。

校园外边是大社会,里边是小社会,保安责任重大。进北大的分为校内校外两种人,校内学生和教师是凭证件出入的,校外人士可以自由进出,但进门要用身份证刷卡。

2008年,北大信息技术学院开发出一套门卫验证系统,专供本校用的。这个刷卡机可以验证你的身份证是真是假,当场就会显示,不像过去只有核对相貌一个办法。

大学是所有犯罪嫌疑人喜欢待的地方,园子大,鸟就多么,他可以伪装潜伏。公安机关经常送来全国通缉犯的照片给我们看,让我们提高警惕。在我进保安队之前,曾经有嫌疑犯混进北大,他用的是真身份证,后来公安机关要求与学校联网检查,查出来这个人进过北大校园。

新学期开学是偷车高峰期,学生进校买的车都是新的,我们会蹲伏在停车点抓现行,加强巡逻勘察。

教学楼、宿舍楼、幼儿园、家属区,都是重点布防的单位,保安要第一时间处理险情。有各种事发生啊,像着火、打架、失窃都有。特别是大学生心理问题越来越多,有各种表现,最常见的是他们呆一个地方不走,比如站在楼上或路上,要么就一直走个不停。我曾在晚上执行过一次任务,跟踪一个心理压力很大的学生,一直跟着他,确保他的人身安全。严重的要报告大队和学校,派心理老师过来救助。

在北大最划算的事,是认识了许多著名教授,听了大大小小上百场讲座。

几年岗站下来,我认识了许多著名教授,看过许多国内外政要和名人,也遇到过势利眼不讲理的人,什么证件都没有,却非要进去,不让进脾气还来得个大,“有什么了不起,不就是看门的嘛!”有的人还动手打。我们的规定就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有趣的事也很多。比如有一次,我在西校门第一次放行了一辆没有北大许可证的车。我认识车上坐的人嘛,她是凤凰卫视的曾子墨,临时被请来主持一个高端峰会,我读过她写的自传《墨迹》。

最难忘的是为胡锦涛主席站岗,那天下雨,终于等到胡主席的车开过来,我在雨中向主席敬礼。外国政要访问北大时,我经常会参加一线保安工作。

在北大最划算的事,是听了大大小小上百场讲座。例如在光华管理学院听过王石讲他的创业史,听过俞敏洪、杨澜、李开复、林毅夫、黄怒波、张亚勤等人的奋斗史;在北大英杰交流中心,听过地产界思想家冯仑讲“守正才能出奇”的经营之道;中文系名师陈平原、曹文轩,还有钱理群、陆俭明等学者的讲座与讲课,我也有幸聆听。北大著名教授、美术家叶朗先生的课和讲座我听过多次,也经常在校园里碰到他,但没有和他说过话,他总是低着头走路,像在思考什么。印象深刻的还有韩国总统李明博的演讲,听到他说也在建筑工地干过苦力活,我流泪了? ?

在别的行业,保安就是保安,但在北大保安队,学习是第二职业。

从1994年到现在,北大保安队已有300多人获得大专、本科和研究生文凭。怎么有这么多保安都能考上呢?因为他们跟我一样,“换个角色上北大”,都是带着梦想来的。我们不甘心因高考失利便与名校无缘,那绝不是人生的定局,也可以说是一群有共同追求的人走到一起来了。

在我宿舍桌子上贴着一句格言,是清代学者金缨说的,“古今来许多世家,无非积德;天地间第一人品,还是读书。”而我们有幸进入的,是一个读书的最大气场,知识改变命运的故事在这里轮番上演。

2008年,我报考北大汉语言文学专业,7月份被选为奥运会志愿者,一边备战奥运一边备战高考。有很多人以为我们身在校园,能获取内部试题资料,其实完全没有,除了听课方便,就是做历年的高考真题。

在北大才体会到什么叫苦读,我早上六点起床,七点上班,下班后不是图书馆就是教室,晚上熬夜看书、写作、做试题,通常到一两点,有时到五点,天都亮了? ?

我的月工资从700慢慢涨到2000,到去年才积攒了2万块钱寄回家。除了交学费和每个月300元左右的伙食费,很多钱都买书了。我买书就像听讲座一样,很杂,小说、诗歌、自传、纪实、哲学、历史学、教育学、心理学等,无所不包。和我一起站岗的保安兄弟韩非,也跟我一样把省吃俭用的钱都拿来买书了,书放不下他想了个奇法,把床板上的垫被拿掉,全铺上书再盖被单,白天掀开看书,晚上睡书床。

这个韩非本来考上了北京某重点大学,读了一年,为了让成为高考状元的弟弟能上大学,他放弃读书到北大来求职。面试的时候只说了一句话就被录取了,他说,“学生都是同龄人,我只想留在学校学点东西。”他的目标是在北大考研。

保安队牛人很多,现任北大保安副大队长的张国强,被称为学位最多的保安,已经拿到清华和中央党校两个本科学位还有律师执业资格证。

在别的行业,保安就是保安,但在我们保安队有两句话:在北大当保安,学习是第二职业;在高校,不爱学习的保安队伍是一支愚蠢的队伍。所以大队长在第一天就告诉我,学校不但支持,还尽力创造学习条件。比如把备考的保安调整到教学楼担任“门上保安”,负责本楼的安全保卫,比外面相对轻松,可以“坐岗”读书;还有老师们经常会给保安队送书和电脑等学习用品;最重要的当然就是随时可以上课旁听。

北大是我精神上的母亲。新学期开始,现在我已经是北京一所私立学校的教师。

北大自建校以来就有自由听课的传统,外系、外校、外地的人,只要教室里有位子,都可以进来坐下听课。在他们眼里,北大有三件宝贝:图书馆、导师和讲座。如果我没有来当保安,一定也会来做旁听生。当了保安后,我是名正言顺地蹭课、蹭讲座了。近水楼台先得“课”,每天下班换上便装就往教室跑。不能穿制服进教室,那样会给学生带来压力,以为出了什么事。

2007年9月,北大新生走向教室,我走向保安岗位。一年后,我也加入了新生队伍,正式在北大读书,只是我的学习时间跟他们不同,我得在周末或不值勤的晚上才能上课。我写了一本书,书名就是《站着上北大》。

我和北大老师之间也发生过很多故事。入队当年,我是第一个申请并被推荐上了北大平民学校的保安,在平民学校里我认识了北大教育学院的鲍威教授。

当时我在西校门站岗,鲍老师经常在晚上推一辆自行车出校门。下班后我给她发短信,问她的课在哪里上,什么时间?马上就会收到回信。此后每周四晚上,我都会出现在鲍老师的研究生课堂上。鲍老师非常关心我,对我的读书、考试和职业规划都做了指导。许多北大老师都曾热情帮助过我,我人生中第一张飞机票是韩凌教授给我买的;70 高龄还给本科生上课的唐孝炎院士,经常让她的助手给我带好吃的东西? ?

北大是我精神上的母亲。

这些,就是我的故事了。其实一切都刚刚开始,我不久前已离开保安队,我想做教育方面的工作,研究教育、教学,还有写作。新学期开始,我已经是北京市建华实验学校的教师。以后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我永远都是北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