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听完百里青桥的讲述，千叶很久都没有吭声，连呼吸都似乎在刻意压制。面前的冷饮杯上凝结了很多水珠，条纹桌布上已经湿了一大块。
“对不起，千叶。”虽然知道这样的话没有丝毫作用，但百里青桥还是说了出来。
“为什么要把绯灯寄还给我？”千叶叹了口气，“如果不是因为这件事我也许就不会重新回到池水镇，你的秘密也可以永远不被别人知道。”
“我当然知道那样做是很危险的，但是我没有其他的选择。”百里青桥扯了扯嘴角，“在我发现小樱吞噬灵魂之后我就一直很担心她的身体，但是我对此束手无策。后来我想，既然绯灯也跟灵魂有关，说不定能从中找到解决的办法。所以我就赌了这一把，我把绯灯寄还给你，你自然能想到这可能是凶手所为，势必会因此回到池水镇。你很聪明，跟小樱关系又不错，只要你们经常在一起，总有一天你会发现她的不同，进而找到治愈她的办法。再往后退一步，即使你想不到解决的办法，能够像你爸爸一样送那些灵魂离开也算是帮小樱避免了一部分危险。”百里青桥到了这个时候，也只得实话实说。
“如果不是你杀了我爸爸，我一定会为你的无私而感动。”千叶双手捧着冷饮杯，让手心清凉起来，“我不知道你是否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什么情况都想过，既然是赌，肯定有输有赢。好在我输了一局，也赢了一局。”百里青桥看千叶不搭话，心一下子就沉了下去，“你不会不救小樱吧？”
“我救不救她都与你无关。”
“求求你，千叶。”百里青桥垂下头去，“我知道我给你带来了巨大的伤害，但还是求你能救救小樱。杀害你爸爸的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千叶仰起头，眼眶里不知不觉蓄满了泪水。这些年他受过的委屈已经成了既定的事实，岂是一个交代就可以弥补得了的。
“你要做的事做完了吗？”百里青桥小心翼翼地问。
“如果我说我要做的事就是找到杀害爸爸的真正凶手，你会不会早一点告诉我事实？”千叶反问道。
“我会。”百里青桥肯定道。
“那我现在告诉你，小樱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为了她，我也可以不顾一切。”
“谢谢你。”百里青桥激动得颤抖着身子，泪水止不住流了下来。从来没有哪一刻他是如此轻松的。百里樱的病就像是钉在他心脏上的钉子，随便动一动就会让他喘不过气来。他还记得百里樱五岁那年，他得知妻子喜欢上了别人。那一刻他出离愤怒，恨不得马上就解散这个家庭，是百里樱跑进来说，爸爸，我好爱你。她清澈纯真的眼神让他冷静了下来，让他告诉自己还有人需要他，需要这个家。所以后来他才没有拆穿妻子，而是加倍地对妻子好，直到她回心转意。
小樱，爸爸也好爱你。
2
百里青桥自杀了，他选择从池水镇最高的楼上一跃而下。那是一个寂静的深夜，他就像黑暗中的一只中弹的鹰，急速地坠落。千叶睡得很熟，短信的铃声并没有将他吵醒。半个小时后夜蒲打电话过来，千叶朦胧中接听才知道百里青桥自杀了。挂断电话后他看到百里青桥给他发来的短信：千叶，我是个罪人，我就要去见你爸爸了，希望你和小樱都能够好好地活下去。
千叶赶到自杀现场，夜蒲已经带人将那里清扫干净。木姿抱着百里樱哭成一团，任谁跟她们说话都似乎听不进去。
“他自杀前给我打了电话，让我替他快速处理现场，不要让他的家人看到这个场景。”夜蒲一脸悲伤，“我还来不及劝阻，他就关掉手机跳了下去。他真是个汉子，一点都不怕死。”
千叶长吁了口气。他知道百里青桥并不是不怕死，而是急于给自己一个交代，他的死是想换来百里樱的活。
“我应该早猜到会是这样的结果，以他的性格是断然不会去自首的。”夜蒲感叹道，“虽然他改行做了厨师，但在我的心里他一直都是警察，我想他也没有忘记这个曾经令自己骄傲的身份，他不想留下污点。”
“这样说起来，他跟我爸爸一样固执。”千叶的心里五味杂陈。
“对了，他本来说要等你治好小樱的病再去自首，没想到却提前了。你真的能治好小樱的病吗？”夜蒲疑惑道。
“嗯，我已经答应他了。”
百里青桥的葬礼在两天后举行，夜蒲包揽了所有事情。他告诉木姿和小樱说，百里青桥在侦查某件凶杀案时犯了错误致使法院误判，他得知后无法原谅自己所以才自杀的，他是一个好警察。
“仔细一点，说不定你能看到百里青桥的灵魂。”夜蒲提醒千叶。
“他不会留下来的。”千叶说。
一方面他不想给百里樱留下安全隐患，另一方面他也无颜面对千叶。
葬礼上百里樱穿着黑色的裙子，神情肃穆。千叶走到她旁边，陪着她站了很久。他知道百里樱的身体并没有好转，这一次打击更是雪上加霜。他能体会百里樱的感受，十几年前他也曾经面对过丧父之痛。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不要太难过了，活着的人要继续往前走。”千叶细声道。
“你这句话真像是我爸爸说的。”百里樱面无表情，“他这些天经常这样对我说，我竟然没有察觉到，我真是个大笨蛋。”
“说不定他还没有走，而是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你。我想他一定希望你是快快乐乐的，至少，要振作起来。”
“我会的。”百里樱转头看着千叶，“谢谢你。”
“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再见面，你也会难过吗？”
“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百里樱摇头道，“人总是太贪心，希望所有事情都能如愿。我已经想明白了，你是不是和我在一起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你感到幸福，那就是我最大的快乐。”
美空走过来扶着百里樱去休息。千叶迟疑了片刻，快步追上去。
“小樱。”
“嗯？”
“再见。”
“哦，再见。”
3
千叶将所有花卉都规整好，然后走到门口看一看是否还有瑕疵的地方。如此来回瞧了几次，他才脱下系在腰间的围裙。夏大叔从里屋出来，看到千叶这个样子不觉有些好笑。
“你干什么呢，这是要绣花啊？”
“只是想看起来舒服一些。”千叶咧着嘴笑。
“刚才夏绘打电话过来，问你填志愿了吗？”夏大叔找张凳子坐下。
“还没呢，不过快了。”
“会跟她考到同一个城市去吗？”
千叶沉默了片刻，心里突然有些难受。
“如果分数适合的话，应该会的。”他这样回复。
“那肯定没问题啦，你的成绩那么好。”夏大叔喜笑颜开。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回去了。”千叶抬头看着墙上的挂钟。
“嗯，好好休息。”
千叶回到家给夏绘打了一个电话。夏绘说，爸爸已经告诉我你要和我在同一个城市读书了。千叶说是的。夏绘又说，这个暑假我找了份兼职，不会回池水镇了。等你来上学的时候我去车站接你，我带你去逛街，吃这里最好吃的东西。当然，还有认识我新结交的朋友，我们再也不要分开了。
她说得越开心千叶就感觉越悲伤。
“夏绘……”千叶打断道。
“怎么了？”
“谢谢你一直都对我那么好。”
“突然说这种话干什么，只要你自己知道就行了。如果你能对我再热情一点，我会更高兴的。”夏绘调皮道。
挂断电话的时候夏绘对千叶说晚安，而千叶回的是，再见。
再见，夏绘。
千叶关掉手机躺在床上。柔和的月光洒进来，像是一双温暖的大手。他舒展身体，放下所有的心事，很快就睡着了。第二天他很晚才起床，精心地做了一顿饭，然后一个人慢慢吃掉。他将楼上楼下彻底打扫了一遍，什么物件放在什么位置，一丝不苟。他在爸爸的书房里停留了很久，最后笑着将门关上。他走到镜子前整理好自己的头发和衣服。
傍晚时分，千叶离开了家。
他再也没有回来。
4
半年之后。
百里樱坐在回家的火车上。车窗外是一望无际的荒草，铁轨的撞击声清脆而空旷。她的对面坐着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跟妈妈一起去姥姥家过年。小男孩一直盯着百里樱看，百里樱伸过手去摸了摸他的头。
“你长得真像我的姐姐。”小男孩笑着说。
“是吗？”百里樱扬起头。
“别听他胡说。”妈妈在一旁笑了笑，“他根本就没有姐姐。”
“嘿，这么小就学会找女生搭讪了啊。”百里樱觉得他真好玩。
火车继续前行，经过几个站后，对面换了新的乘客。百里樱望向窗外，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她在所有玩伴里是最有主见的，大家都指望着她做决定，千叶也是其中一个。她依稀记得自己喜欢捏千叶的脸，帮他做各种怪表情。
车窗上映着她的模样，隐隐约约，似乎随时都会消失一般。
美空发短信过来说：再坚持几个小时，一会就到了，我和阿律去车站接你。
百里樱看到手机的屏幕变暗，突然很想哭。
如果千叶没有不辞而别的话，他应该也会来接她的吧。
只是，千叶，你到底去了哪里呢？
那个时候他们几乎找遍了整个池水镇，夜蒲还打电话去花江市找千叶的表叔，只不过千叶并没有去那里。
百里樱这才意识到在爸爸的葬礼上千叶是来找自己告别的，他已经做好决定离开她了。
半年以来，千叶没有任何消息。
百里樱下车后第一眼就看到了美空，但她差点没有认出来。美空读的是军校，这一个学期的特训让她的皮肤变黑了不少，整个人显得格外健康精神。阿律倒是没怎么变化，依然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百里樱问他工作怎么样，他只回答说马马虎虎。
三个人一起回到面馆。
木姿拉着百里樱的手，好好打量了一番。
“身体没有再出什么问题吧？”
“嗯，都挺好的。”百里樱笑着说，“以后我要向美空多多学习。”
木姿这才放下心来。照暑假时的情况木姿本来想向学校申请让百里樱休学治疗，没想到只用了半个月百里樱的病就好了。木姿拗不过百里樱，只得让她去读书，不过还是千叮呤万嘱咐要她注意身体。好在百里樱现在一切安好，木姿又去丈夫的牌位前烧了几柱香。
他们坐在客厅里天南地北地聊，美空一不留神说起了千叶，三个人都闭上了嘴巴。
“咱们去夏绘家怎么样，说不定她会有千叶的消息。”阿律提议道。
“好啊。”美空赞成。
百里樱没有不去的理由，只是并不抱太大的希望。三个人去到花店，正好碰见夏绘从外面回来。她看上去成熟了不少，很礼貌地邀请她们进屋。
“千叶跟你联系过吗？”闲聊一会之后，阿律问道。
“没有。”夏绘摇了摇头。
“真是个不让人省心的家伙。”阿律抱怨道。
夏绘停顿了片刻，然后向他们说起自己和千叶的最后一次通话。
“他是早就打算离开的，我一直都有预感。既然是这样，我想他再也不会出现了。”夏绘平静道。
“是啊，他有自己的选择，我们祝福他就好了。”美空接话道。
百里樱点了点头，虽然早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但听她们直接说出来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吃过晚饭百里樱一个人去了千叶的家中，这里什么都没有改变。她突然想如果几年前千叶没有回到池水镇那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至少，她不能好好地爱一场。
虽然没有在一起，但已经足够了。因为再次想起他时，依然会让人感到温暖。
5
正月初七面馆重新营业，年轻的厨子带着百里樱一起在门口放烟花，雪地上落满了红色的碎片，好不喜庆。木姿提前通知好友们来捧场，中午的时候面馆差不多坐满了。百里樱跟着忙里忙外，不停地被叔叔婶婶们夸赞勤快，有好事者问百里樱在大学里有没有交男朋友。还有的更加直接的，说要介绍自己的晚辈跟百里樱认识。百里樱笑着一一回答过去，惹得大堂里一片笑声。
到了下午三点多，客人们几乎都回去了。百里樱坐在柜台后帮木姿算账，这个时候又从外面走进来一位客人。百里樱连忙出来引客人就座，然后把菜单递了过去。那人抬头看了百里樱一眼，百里樱扯着嘴角笑了笑。她觉得这个人有些奇怪，说年轻却又有点沧桑，很难判断他的年龄。
端上餐点之后百里樱继续去忙自己的事情。
那位客人吃完东西并没有立即离去，而是拿出几本书认真地看了起来。百里樱觉得更加奇怪，不时地侧目看他。
过了好一会客人朝柜台这边看了过来，正好碰上百里樱的目光。他突然笑着朝百里樱招手。
“有什么需要吗？”百里樱走过去，礼貌性地问道。
“你叫百里樱？”他问。
“嗯？”百里樱吃了一惊，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
“你好，我是白瞳。”
“我们好像不认识。”百里樱摊手道。
“你说得没错，我们是不认识。不过我听千叶说起过你。”
“千叶？”百里樱惊呼道，“你认识千叶？”
“是的，可惜他好像不在家。”白瞳皱着眉头，“你知道他去哪了吗？”
“不知道。”百里樱听到这句话像是被泼了盆冷水，摇了摇头，“他已经离开池水镇很长时间了，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
“怪不得旧书店的老板说很久都没有人去找他聊天了，不过他写的书真的很不错，有时间的话你也可以买来看看。”白瞳扬了扬自己手中的书本。看百里樱不感兴趣，他又抱歉地笑了笑，“如果我看到千叶，我一定会来告诉你。”
“那我先谢谢你了。”百里樱点点头，“这顿饭算我的。”
“说起来，你的身体怎么样了？”白瞳突然换了一个话题。
“早没事了。”百里樱疑惑道，“你也知道我病了？”
“曾经听千叶说起过。”
“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
“差不多快两年了吧。”白瞳拍了拍脑袋，“我这个人没什么时间概念。”
“可是那个时候我没有得很严重的病啊。”百里樱回忆了一小会，还是很迷茫。
白瞳低着头，深吸了一口气。“那大概是千叶太在乎你，所以把小病也说得很焦急。那个时候你们还是恋人呢，不过没什么病自然是最好了。”
百里樱觉得白瞳说话有些没逻辑，不过因为相互不熟悉所以也没有再细问下去。
“千叶真的是个大笨蛋啊。”白瞳突然叹了口气。
“为什么这么说？”
“希望有一天你会知道。”白瞳没有更多的解释，他拿起桌子上的书，然后跟百里樱告别。
“如果有千叶的消息，一定要来告诉我。”百里樱强调道。
“嗯。”白瞳像是喝醉了一般，踉跄着往前走，嘴里依然嘀咕着两个字，“笨蛋。”
6
又是一个暖春，池水镇因为经济发展迅速再次准备扩建。十几个伐木工负责清理镇子南边的老树林。这里之前是古人的墓地，几乎没有人进去。即使是贪玩的小孩也被父母明确下了禁令。
清理工作进展到中心地带的时候，几个伐木工人在一棵老槐树下看到了一具白森森的尸骨。夜蒲带着警察很快赶到了现场，他在尸骨的心脏位置发现了一把黑色小弯刀。法医将那把刀放进证物袋，夜蒲突然觉得有些眼熟。他提着证物袋迅速回到了局里。
在档案室夜蒲检查了安阳夏被杀案的证物，原来杀害安阳夏的那把黑色小弯刀早已经被掉包了。而现在他手上的这把才是真的。夜蒲感觉喉咙有些干燥，他突然想起千叶曾经看过这些东西，是他换掉了证据。
如果是这样，那死者很有可能就是安阳千叶。
夜蒲全身起了鸡皮疙瘩。从千叶之前的表现来看，他并不是离开了，而是自杀了。再往前想，千叶在前年冬天就拿走了那把刀，他是早就准备去死的。
为什么会这样？夜蒲想不明白，只感觉胸口一阵阵发闷。
木姿将千叶自杀的消息告诉了百里樱，她说自己没事，让妈妈不用担心。后来美空和阿律也打电话过来安慰，百里樱说，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我会好好的。
自那以后她每天早出晚归，在教室里度过了大部分时光，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
7
——你的寿命遗传自你妈妈，如果不自我了结的话，你会真真实实地活五百年。
——她吞噬的灵魂都是没有寿命的，所以那些灵魂会消耗她原本的寿命。但如果是吞噬了有寿命的灵魂，那个灵魂所拥有的寿命会传递给她的灵魂。
——灵魂拥有的寿命越多，魅的气势越弱。如果这个魅是在你的身体里，那它根本存活不下来。
——只有那把黑色的小弯刀才能将你的灵魂放出来。
千叶最后一次去见百里樱是在她的卧房里。她睡着了，神情安详。千叶在床头坐了很久，他伸手去摸她的脸，但却什么都没有碰到。
他死了，现在他是一个灵魂。
这是他能想到的唯一办法，让百里樱吞噬他的灵魂，将自己的寿命传递给她。这样百里樱身体里的魅会死去，而这几百年的寿命足够那些已经被吞噬的灵魂分享很久。她会像一个正常人一样生活，在合理的时间里死去。在她活着的时候，她可以健康快乐地去完成自己的梦想。
——你的梦想是什么？
——环游世界。
——挺好的。
——那你呢？
——我的梦想啊，是希望你梦想成真。
千叶俯下身去亲吻百里樱的脸庞，他知道那个魅很快就会闻到灵魂的味道。用不了太久他会被吞噬，失去自己的意识，成为百里樱身体里的附属灵魂。
小樱，请你不要难过。
小樱，如果你偶尔也会想起我，请你抱紧双臂，让我感觉你的温暖。
小樱，我们再也不用分开了。
8
暑假的时候百里樱回到池水镇，因为长崎街改建，她们要搬离原来的面馆。百里樱在清理抽屉的时候看到了两只千纸鹤。她把它们展开来，看到了上面的字。
——百里樱喜欢千叶。
——千叶喜欢百里樱。
她突然想起那个宁静的午后，她坐在书桌前涂鸦，而千叶双手撑着下巴看着她。他们说说笑笑，他们打打闹闹，快乐得像个孩子。
强忍的泪水终于在掩脸时决堤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