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社会科学东莞打工妹:工厂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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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梅娇梅娇我爱你

和梅娇的交往始于衣服。

她的小店就在我的住所旁:三十平方米的空间,墙上或架子上都挂着女装,花花绿绿一片。两米宽的柜台后,店主梅娇坐在高脚圆凳上,碎花短衫,麻色中裤,弯翘短发,巴掌大的脸上,一双黑眸亮得出奇,开合间掩不住秀气。

晚饭后我出门散步,总忍不住要拐进小店,摸摸这,看看那,即便什么都不买,也享受了色彩盛宴。一来二往,成了熟客,便办了金卡,享受八折优惠。若一两周不去,电话便追来,是纯正普通话:“今年好流行灰白哦,条纹卖爆,蕾丝走强,铁环扣彩带,无论紫、绿、红,出街都无人匹敌,快来看哦??”

但她接自己电话,说的却不是普通话,也不是东莞大部分本地人讲的白话,而是客家话。确实,她是客家人,出生在小镇下面的村子,有个庞大如榕树根系的家族。

在到达南方之前,我对客家人略有耳闻,但从无接触。以我在新疆这个多民族聚居区成长的经验揣测,客家人再特别,也不过是汉族人的某个分支,类同刀郎人,虽唱刀郎歌、跳刀郎舞,但仍是维吾尔族人的分支,其个性,脱不开汉文化底蕴。

小店的招牌只一个字:“show”。霓虹灯按字母形状装饰,在夜色中闪着橘红的光。

周六清晨,我和梅娇相约在樟木头镇火车站。坐上“和谐号”动车,二十分钟后到达深圳,再转坐公交车,驶向蛇口南油工业区服装批发城。

跟梅娇一起进货的疯狂举动,源自周五傍晚的一句玩笑。

我看中了那件黑外套:闪光面料,银拉链,斜插口袋,简练中带着丝桀骜,居然开价四千八!我嚷嚷说,最多五百喽。梅娇瞪大眼眸,用眼锋刮了我一下,稳稳地启声反驳:“不一样的哦??你好好看看!这款有仿版的,我做的是正品。你去周边打听打听价格就知道,不贵啦。前两天来了个新加坡人,一次就拿了五件??”

她说顺了嘴,居然说,明天我进货,你若有时间,跟我一起去看看啦。

“好啊!”我确实有种冲动,想看看服装是怎么批发的。

公交车窗外闪过越来越宽的街道,然而再宽,也还是那么干净,干净到几乎一尘不染。这就是深圳,这就是特区。这里绝不像我们居住的小镇,无论街道是弯是直,是开阔是逼仄,一律路边茅草丛生,垃圾成堆,车人混杂。

但那不是小镇的全部哦??梅娇不甘心、不服气地辩解道:“你去村里看看,很整洁、很安静的。”

难道她在抱怨打工仔破坏了她家乡的安静吗?我不安地揣测。

我——闯入小镇的外来户,我的出现,是否也加剧了小镇的嘈杂?

梅娇说起她出生的那个小村,晚上灯灭掉后,整个世界便寂静无声,人躺在床板上,像有一顶黑色的大蚊帐,密密实实地罩住。所有的房屋都围绕祠堂而建,祠堂是中心。她对那里的水磨青砖、雕花廊柱、木刻对联再熟悉不过。她的先人可追溯到周武王时期,唐末时,为避黄巢大乱,浩荡南迁至福建宁化,后又迁至广东梅州、揭阳,最后才到达东莞樟木头镇,历时一千多年。

在祠堂的墙壁上,挂着这样的对联:“年深处境皆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五六岁时,梅娇就跟着大人念熟了这两句,却不懂是什么含义。

一本泛黄的族谱,常被母亲拿出来指给她看。那族谱是父亲花钱买来的,“文革”时到处“破四旧”,聪明的母亲就把它藏在桌子下面的暗格里,躲过了次次搜查。可梅娇却为母亲抱屈:祭祖的宴席上,凡六十岁以上的男丁都可参加,但不到六十或上了六十的女人,却没资格参加。

“嗯??真是重男轻女哦!”从车窗吹进的风,撩起梅娇的刘海。

过年过节或有大事情,族人都要到宗祠祭祖烧香。生了男孩的人家,还会在大年初六来祠堂点灯。现在,规矩改了,点灯换成了贴对联。以前年轻人结婚,都在祠堂摆酒,现在先在酒店摆酒,再回祠堂祭祖,再回新家。

看起来,我和梅娇年龄相仿,没太大差别,但我知道,我们完全不同。

她来自薪传千年的大家族,而我,却像野人般,在洪荒初始的蛮夷之地长大。

世纪50年代末,饥荒和政治压迫,迫使我父母从甘肃甘谷老家“走西口”。结果是,迁徙到西域边塞的沙漠小村,成为当地人眼中的一群“盲流”:说古怪语言,形容憔悴、贫穷至极。他们在地上掏挖出个洞,叫“地窝子”,将身子如虫般蜷缩起来,躺进去;再烧荒、修渠、引水、种小麦、栽枣树。这些新移民,是从刀耕火种的原始社会开始求生存的。

我去过小镇的祠堂,虽不是梅娇出生的那个村,但却被那“庭院深深深几许”的屋宇震慑住。野人的感觉,就生发在那一刻。在甘肃老家,我母亲说,我们也有祠堂、族谱和整整一村同姓的族人。而我小时候常见的景象,是黄沙、砾石、芨芨草、骆驼刺??但这一切,在街道越来越宽、楼宇越来越高的深圳,我无法对梅娇说起。

我惟有羡慕地说:“有祠堂的人,真幸福。”

到达工业十路这站后,我们下车。

只见街道两边簇拥着大小服装城,有四五十栋楼,皆五六层高,底楼批发,楼上加工。炽热的气息扑面而来,空气中杂糅着棉絮、丝麻、汗腥和尾气。即便是白天,楼道内也亮着灯,大理石地面反光,各类敞开门的小店如蜂巢,架子上挂满密麻麻的衣衫,毒艳艳一片彩色河流。到处是手提黑塑料袋的人,拖拽架子车的人,从104栋的小道出来,再拐进105栋,侧旁还有106、107、108、109等待着。一个人一天最多只能逛两栋楼。外地来进货的人,住在附近旅馆,一住一周。

那些吊挂在小店的衣衫,令我完全丧失判断能力,根本看不出它们的差别,更无法预测其中的哪一款会在未来销得俏。这类衣衫,和挂在家里衣柜的完全不同:它们还没被主人穿过,没被人体的汗味和气血浸染,是个空壳,处于沉睡状态,虽然它们的颜色、款式有所不同,但一眼望去,它们更像一个整体,有着统一化的标志,每一件都簇新,挂着吊牌,散发着工厂的机器味。

而面对这浩荡纷繁,梅娇像练就了一套功夫,陡然间,在额头中长出只复眼,摄像机般扫射过去,无论孔雀蓝、樱桃红、柠檬黄??无论有袖、短袖、无袖??无论蕾丝、粗麻、纯棉??皆被她放大、缩小、特写,迅疾完成弃留。

进货要以M、L、XL、XXL为主,S尽量不进。最大码和最小码之间,一定要有差别。长裙最好有袖,长度要及膝。要花色艳丽些、再艳丽些。别以为艳就没人买,有实力的中年妇女,为遮掩小肚腩,出手大方得很。可先拿一手货,再返单,打电话来,让他们发货。但第一次进货,一定要自己来,一件件挑,要问清尺码是否齐全。

我在这里看到、听到、感受到的梅娇,和此前完全不同,她不是女人,简直是女神、女巫、女超人,有着不断扩张的能量。她的视角是商家的视角:放弃个人喜好,以多数人的审美为最高标准。她杀价、杀价、再杀价,身体里迸发出激越,凭借绝对自信,像钢琴家按住琴键,每一下都稳、准、狠,那被砍杀的数字如花瓣纷纷坠落,脚底一片猩红。

她提起件俗艳的红绿对冲色连衣裙,令我直摇头。

而她却低声道:“这红比正红淡,比玫红深,而那绿,不是墨绿,是浅绿里加了点鹅黄,只这一点点色差,这裙子便活了。”

她定下主意后,却以漫不经心的语调问:“老板娘,这件怎么发?”

店主说:“你好有眼力,看的是我家的爆款。”

听到报价,梅娇的嘴角摆出鄙夷:“贵了贵了。”

店主不愿错失商机,堆笑道:“好商量,好商量。”

几轮交锋下来,突然,梅娇刷地挂下脸,甩出句“你还是没诚意啊”,抬腿就走。店主在梅娇一只脚门里、一只脚门外时,大声嚷嚷:“好商量,好商量嘛!”

“那你说??”“还是你说??”“那我就说了??”

“不能再低??”“绝不可能??”“OK,成交??”

出了店,梅娇累得大口喘气。拉锯战看不见血,可内里却惨烈异常。

但梅娇并非一日就修炼成这样,在她身后,积累的都是失败!失败!!失败!!!

她说有件白T恤,胸前缀着个果绿苹果,很俏丽,可从春天挂到秋天,怎么都卖不掉,急得她牙根发痒。后来才悟出:错在XL号。衫太大,苹果浮凸的,不是可爱而是傻气。若是L或M,早就销掉了。

她拿起各类皮带往腰身系,说带扣的宽皮带今年走得俏,而传统的白色窄皮带却不行。皮带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要挂在身上感觉一下。配饰比服装还能卖出价,不过时,无季节之分,多进些也无妨。而那种和吊带衫、吊带裙相配的小外搭,无论蕾丝、雪纺、白色、肉色,每个女孩都要有两三件,拿!

隔天去小店,恰好无人,她端了杯茶过来。我知她已近不惑,便唐突地问,何以至今未婚?

“那时我当女工??”

等等!我惊诧地瞪着梅娇,“你是本地人啊!”

“并不是所有的本地人,都富了起来??”她委屈道:“我家离镇中心远,地不值钱。”

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梅娇硬着头皮进了纸箱厂,从普工干起,拿计件工资。干的是最后一道工序:把纸盒粘好。活儿不算太重,但梅娇却难以细述自己的痛苦。对别人,那些粘胶味、纸盒味、机油味,像根本不存在,而梅娇,一进车间就像跌入酱缸,鼻孔被满当填塞得恶心抓狂。吃到嘴里的饭菜,像在纸浆里浸泡过;冲凉时,无论头发根或手指尖,都带着纸浆味。

普工:初中以上文化,20——45岁,人品好,身体健康,干活老练,能吃苦耐劳。

对比纸箱厂对普工的要求,梅娇感觉自己完全不合格。

天热体虚,她从凳子上滑落,晕倒在地上,被工友搀回宿舍后,软软地爬上高架床,昏沉沉睡去。没有安慰,没有关怀,甚至,没有人影!在工厂渴望同情,是件奢侈的事。上班时间,工人工作,一个萝卜一个坑;晚餐就一小时,往嘴里塞点饭菜,就到了加班时间。要到深夜十点后,宿舍才会有人。

整个白天,梅娇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醒一阵睡一阵,就是没力气下床。她觉得自己快熬不过去,要死了,喉头顿时哽咽起来。她是委屈的:她离自己的家那么近,转个身子,就能回到祠堂,双膝跪下,面对祖先的雕塑,涌出泪来。可越这样想,她便越陷入绝望。不,那可不是她的个性,她并不愿就这么罢手,回村找个同龄的男人嫁了。不,她总觉得,在村子之外的世界里,能有她的一席之地。

她一翻身,抬起头,透过蚊帐,突然看到斜对面的床沿上,新挂起件鹅黄公主裙,蓬松裙摆,纤细腰肢,V形领口处缀着亮晶晶的珍珠。她想,要是能穿着那样的裙子,即便现在就死去,也心甘。

“一件公主裙,能有那么大的感召力?”我好奇。

她一惊,回过神来,解释道:“哎呀,你是不知道,宿舍太简陋了,什么东西都脏兮兮的,没人会把那里当成家。”顿了顿,她说:“不能怪那些女孩子,她们是太累了,每天干十一个小时的体力活,回到宿舍,人不是人,是猪,倒头就想睡。”

梅娇仰视着公主裙,感觉它神秘而优雅,像天使送来的温柔。好起来吧,快好起来吧,你好起来,也能穿上这样一件公主裙??梅娇像听到这样的耳语,便挣扎着下地,泡了方便面,吃完,坐在阳台上晒太阳。

再上班后,她买了个记账本,将每日花销记录下来,梦想着存够钱后,开个服装店。攒了点积蓄后,她回家说服父母,借钱给她。她赁下间面对街道的屋子,便开始进货。去广州,去深圳,有时还去虎门。两年后,她还掉借款,开始盈利。

她是一个人苦苦打拼出来的,早在心里筑起戒备堤坝。原先那些在纸箱厂认识的男工,推开“Show”,望她的眼神急切,嘴里是甜言蜜语,可两三个回合下来,便现出残忍。他们盯着她,像小偷,像强盗,想踩踏着她的身体,直接变成富人。他们的名字、年龄和学历,都有待考证。他们远离家乡,丧失束缚,在艰苦的劳作中,心变得格外狠,干了出格的事也不怕,脚底一抹油,便可开溜。

而梅娇不一样。她的家就在近旁,来自祠堂的约束,一直萦绕在她心头。

即便如此,她依旧被骗:那个面貌清秀的男生,叫她姐姐,就在她待过的厂里当普工,跟着以前的同事来过后,便自己来,说想给在家乡的姐姐买衣服,说他姐姐和梅娇长得一模一样。他翻来覆去强调“一模一样”。梅娇提防的,是那些虎视眈眈的男人,从没想过这流浪猫般可怜兮兮的小东西,也藏着利齿。

那天进货回来,地上摊着一堆黑塑料袋,她忙着往袋子上贴货号,用碳素笔标注出“四只蝴蝶”“一朵牡丹”“小碎花”等字样,以方便拿货。男孩来了,主动要求帮她写。这么个穷小子,却写得一手好字,说在老家练过书法。

她约他来出租屋吃饭,以示感谢,他来了,头发蓬松,衣着干净。饭已做好,茄子炒豇豆、煎黄花鱼、五指毛桃汤。他叹息道,和我姐姐做得一模一样。

这“一模一样”,给了梅娇一种幻觉,认为自己已化身为姐姐。

饭毕,他翻她床头的小说。她突然想起,有些暧昧章节被她折叠起来,便想把书夺回来。两个人的手指碰撞到一起。在梅娇的小腹底部,血液微微跳动,像礼花般绽放。她的手,被他一翻掌,紧紧扣住,小说滑落在地。男孩突然变得蛮横无理,将她掀在床上,俯下身,吻过来。这么小的身躯,竟勃发出野牛般的癫狂。

梅娇梅娇我爱你梅娇梅娇我爱你梅娇浑身酥软,直打哆嗦,却并不认为这就是爱情,她只是觉得有什么东西垮塌了,爆炸了,崩溃了,她被火烧火燎地烫伤了,她攥紧拳头,想大哭。当那凸起的情欲的权杖,直愣愣顶到她的大腿根时,她打了个激灵,变得清醒,一把推开他。

他慢慢稳住身子,理顺呼吸:“姐姐对不起??”他像从口袋里拎出另一个面具,一戴上,即刻变成乖弟弟。临走时,男孩怯生生发问:“姐姐,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他要送礼物给她。于是,她责备自己多疑,满怀愧疚,将那串数字从舌尖顺溜滑落。

一个月后,梅娇站在银行柜台前,浑身如霜冻般冰凉,不禁想起那略带色情意味的一幕:“姐姐,你的生日是几月几号?”

这一切都很容易:很容易在她忙时,从包里抽出卡,到达银行,将生日的几位数排列组合,取出现金;很容易再将卡插回原处,辞工,跳上火车,对着空中说,姐姐拜拜。

梅娇走下台阶时,感觉阳光刀片般切割过来,眼前一晃,便跌坐下来。她用手捂住脸,眼泪扑簌簌流下来。她从没流过这么多泪,这么多炽热的泪。她感觉那泪水像滚烫的沸水,烧得皮肤灼痛,然而,她却无法阻止这泪水的流淌。

这世上,有多少傻女人把银行卡的密码设成自己生日?

有多少傻女人,到最后,还是相信了男人?

这场情感后遗症所引发的震惊,冰冻了梅娇的青春岁月。那男孩稳、准、狠的最后一击,几乎毁掉了梅娇的生活信念,她动用了比别人长好几倍的时间,才慢慢缓过劲来。但毒汁还在伤口里,而那伤口,一直都没有愈合。

于是,梅娇的成年生活是荒谬的:她的乳房浑圆,月经正常,常有性冲动袭击,然而,她的头脑却拒绝来自身体的每一项请求,她像冰块躲避火炉那般躲避着男人,她觉得自己貌似成熟的体内,依旧藏着个瘦小稚气的小女孩,要等那孩子真正长大后,她才有勇气迎接男人。

经亲戚介绍,梅娇认识了胖男人阿新。离婚后,前妻带着女儿去广州上学,他便一个人在小镇晃悠,头秃得厉害,黧黑肤色,厚实上唇,粗滚脖颈,小眼睛像食肉动物般,射出X光。

梅娇有什么??年龄?长相?小店?

阿新也是本地人,但他出生的那个村,就在镇中心,地皮相当值钱。家里早已不种地,盖起两幢六层楼,他懒得操心,便整体租给二房东,由其一间间往外分租,自己住在花园小区的别墅中,四周都是亲戚朋友,每日相约着去打麻将、泡脚、K歌,活得兴兴冲冲。

阿新请梅娇去酒楼吃早茶。他穿圆领白底黑纹短恤,松垮灰中裤,圆头带洞花园鞋,左腕挂金表,右腕挂银链,不看菜单,一口气报出:鲍鱼鲜虾燕窝粥、薄皮虾饺、韭王鲜虾肠粉、榴莲酥、糯米鸡、蟹粉小笼包、鱼翅烧麦、蜜汁叉烧肠、蒸凤爪、双皮奶??大桌上摆得满满当当,筷子如小溪溅起的水滴,从岩石的这边,落到岩石的那边。

梅娇对这种挑三拣四的吃法,相当陌生,她环顾四周,畏手畏脚,怕被别人笑话,低头吞咽时,像在犯罪。梅娇像个机器人,过分矜持,过分疑问,过分警惕,让自己不要跌进陷阱。阿新却像身处灯火辉煌的舞台,口吐飞沫,插科打诨,绘色绘声地表演发生在他成长阶段的趣事:小学时、初中时、家里盖楼时??东拉西扯。

突然阿新说:“你多吃点哦。”

梅娇很快就饱了,便不再动筷子,连装样子都不愿。阿新说了一段,又说一段,及至后来,自己也觉得无趣。

阿新觉得梅娇怪,梅娇觉得阿新侉,两人水乳不相融。

阿新找上乐乐,是三个月后的事。他带着新女友逛街,进了梅娇的“Show”。他知道梅娇开女装店,却并不知就是街边这家。梅娇看到他俩进来,一口气哽在喉,却依旧敬业地挂着浅笑,安静地站着,不说一句话。

乐乐穿乳白紧身T恤,橘红折叠荷叶纱短裙,白色厚底凉鞋,手指甲脚趾甲,一律粉红撒亮粉。她撅着嘴,露出酒窝,蹦蹦跳跳:“新哥,你说这件好不好哦?那这件呢?哇!这一件,我要试穿一下哦!”

乐乐进了更衣室。

乐乐是个可爱的宝贝,脾气爽朗,生气蓬勃,有着年轻女孩的任性和顽劣,从头到脚,都叫男人欲火中烧。但阿新看到店里的梅娇时,顿时明白,在酒店吃早茶时,梅娇只带着她的躯壳,现在,她还是她,却发生了某种细微的变化,无论整理衣衫、摆放腰带、归顺鞋子,梅娇都麻利而娴熟,她也是美的,只是她的美像米兰,开着小小的花,散发清幽之香。

但这时,阿新正沉浸在新恋情的迷狂中,并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乐乐是他在泡酒吧时捡到的。乐乐斜身坐在高脚凳上,长腿温润白皙,在吸一份混合了冰激凌的果汁。当那个扎蝴蝶结、满脸青春痘的服务生用色迷迷的眼神抚摸这个女孩赤裸的胸口和小腿时,阿新不由为她不平。

这样的女孩应该有更好的男人去搭讪!

他凑上前去:“这饮料的味道怎样?”

女孩扬起眉毛,纯正普通话:“很特别哦。”

他招手:“我也来一杯!”

阿新的手指在原木吧台上下意识地敲打着,镶玉的金戒指闪着暗光,但却不在戴婚戒的位置。随着和女孩聊天的深入,彩虹般的血液,在阿新心里汹涌进出。乐乐不是本地女,不是打工妹,她是湖南衡阳人,父母是中学老师,刚从北京高校毕业,读经贸专业,在珠三角一带找工作,没遇到合适的,便边泡吧边等机会。

北京!大学生!

阿新有什么??初中毕业!一把年纪!浑身脂肪!

和这样的女孩相比,阿新当然处弱势状态。若不是改革的浪潮从这里掀起,这样的女孩,断不会出现在东莞小镇。然而,这镇子虽若弹丸,却二十分钟到深圳,四十分钟到广州,到香港也就两小时,正是因为有这样的位置,才使各类形形色色的女子滞留于此。

阿新的动心来得迅疾而神奇。

他被这年轻的、发出清脆格格笑的女孩给彻底迷住了。

乐乐吃早茶,吃得眉飞色舞。

“新哥,这是我第一次吃鲍鱼鲜虾燕窝粥!”

“新哥,这是我第一次吃薄皮虾饺!”

能让乐乐获得“第一次”的体验,阿新觉得自己没白活。

阿新邀女孩去别墅。鸟声、蛙鸣、青草、鲜花。半山上,推开红砖别墅的大门,阔大院子嵌着大理石,芒果树的荫凉下,是别致的铁艺桌椅。楼上楼下三层。主人房大卧室连着阳台,推开玻璃门,可赤足站在木地板上,摸到棕榈树叶。客人房卧室无阳台,洗手间略小,但对开的窗户敞亮、通风。儿童房母子床、水晶灯、流苏床罩,梦幻粉红。书房里楠木书架、红木书桌、电脑、音响。天台烧烤炉旁,餐桌餐椅。底层是车库、地下酒吧、健身房。

乐乐倒在儿童房的床上,不愿起来。

三个月后的一个傍晚,阿新惶惶然走在街上,魂不守舍,一抬眼,神使鬼差,看到了“Show”,便蹭了进来。

阿新说乐乐跑了。他说,跑了就跑了,可她往后的日子怎么过?阿新简直要把脑袋敲破。他说,梅娇你信吗?乐乐和骑电动车送快递的小子跑了。你说你信吗?

梅娇如雕塑,嘴角挂着淡淡的笑,一言不发。

阿新说他站在三楼天台上,俯瞰了他们交往的全过程。那男孩穿着运动鞋、T恤衫、宽松休闲裤,裤脚上有抽绳。这种装束,和走在南方大街边的穷小子无任何差别。

乐乐网购了一堆衣服,往单子上签完名后,突然看到男孩的鞋,便问:“New Balance?”男孩不说话,只将鞋子踢高给她看。然后,他们对视一笑。然后,男孩一转身,要骑车走。乐乐喊住他,说给个手机号,我要发快递。

女孩上楼后,便进了卫生间。两小时后再下来,拎着自己的坤包,说去美容院。第二天一早出门,说去银行办事。从此,一去不归。再打听,说已搬去快递男孩的公寓楼。

阿新不懂年轻人的秘密符码,他只反复强调公寓楼没别墅爽。

梅娇突然笑了起来——笑得,几乎要流下眼泪!

她下狠心要捅破这层纸:“你真是昏头了,乐乐怎么可能找穷小子?”

乐乐挎着新男友来“Show”买衣服。从他们的对话间,梅娇已拼贴出八九分真相:男孩也是刚大学毕业,他父亲让他先从基层做起,再进管理层。他家的快递公司,是珠三角民营行业中的老大。男孩已介绍乐乐去父亲朋友的公司上班,月薪过万。

梅娇没料到这个男人居然爆发出如此强力,她试图推开他,但力气不够大,情急之下,她从喉咙深处爆发出一声尖叫,双臂像被灌注魔法,一用力,将男人扯开。

阿新感觉某种属于他的最后的自信,彻底消失了。

阿新变得虚弱无力,羞愧难当,低下头去。那膨胀的玩意儿,也自觉地委顿下去。他想走,但又像垂死之人,不愿放弃最后希望,脸上浮出老父疼爱女儿的慈祥微笑:“梅娇梅娇我爱你??是真的??”

梅娇朝门口一指:“滚。”

然后时光流转到现在,在小店。

梅娇冲我笑起来:“我不喜欢大团圆的结局,觉得那都是骗人的。”

再回到小村,梅娇像个客人。

白天在店里忙碌,日子好混,月亮来了,一下子,颓败的孤独,旺盛的欲望,锐利的疼痛,便厮混成一团,往身上压。漫漫长夜,梅娇躺着看小说,为里面的爱情哭泣。她惊叹自己的眼泪不是无色的,而是一滴滴血珠子。有一天出门,她发现眼前的一切浮动如雾,到医院一查,贫血得厉害。

村里人都在说她。

“啊,脸变得这么白啦?好??好??好??”他们大惊小怪,明摆着在嘲讽她:并没有因脸白而大富大贵,甚至,没能将自己嫁出去!

母亲待她如客,礼貌地问她想吃什么。父亲不愿和她一起走在巷子里,更别说去祠堂。父母整晚窃窃私语,第二天,红着眼珠无言看她。梅娇冷水灌顶般明白:只要走出故乡,无论是一步还是万里,皆无法返回。

她即刻做出决定,说要赶着回去,有客户来谈事。父母对视,像松了口气。

梅娇在镇中心的高层公寓买下套二手房,两居室,七十三平方米,主卧有个圆弧状大阳台,办了按揭后,每月还款的数字,还算温和。

从“Show”步行到新居,十八分钟。

在阳台上,我俩吃寿司,喝咖啡,听歌,看落日一点点下坠。

我痛惜梅娇的肤色渐渐有了中年人的黯淡,但她说她会等,干干净净地等,她要等喜欢的人出现,毫无障碍地走向他,而不能让混乱先侵占了自己。

“客家人系有料??”外面传来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