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篇文章,先读给第五高等学校的学生听,后来又登载在校刊《寮南会》杂志(第二十八期,一八九四年六月)里。本文结论之处说,日本将来的伟大,全在“九州魂”的保存——简单善良的喜庆,和放辟邪侈的厌恶——凡我少年,都应该铭刻在心。
“因为他们请求,我在星期六作了一会‘远东的将来’的演讲,我想学生们就要将它刊印出来了。我从来没有从松花江将我印就的演讲录寄给你过——它们里面并没有什么东西,你一定要觉得平淡无奇的。然而倘使印了出来。我总要寄给一份给你,因为这也可以算是西洋人侵入的一些哲学的历史。”
为了现在而想到将来,对于文明是重要的。在一个文明的国里,最普通的工人便这样做。倘然他是一个有脑筋的人,他不论能赚多少钱,等到一赚到,他不会都去消耗完,却总要贮蓄着一大部分,以为将来的不时之需。这是最普通的一种先见。政治家的先见,就要较为高等些。当他反对或提议一种法律时,他就要想到:“这法律在我死后一百年,将要有些什么结果呢?”可是哲学家的先见,却还要遥远些。他要问:“现在的状况,在从此以后的一千年中,将要有些什么结果呢?”而且他所想到的,并不单是一个国家,却是全体人类。
要对你们说东方的将来,我愿意照着西方哲学家的立点来讲说——因此,不单是关乎日本,或者单是远东,却是关乎全人类的。
我必须开始就说,远东的将来一部分是藉着远东的活动——虽然并不完全是。至少,有一件事是确定的——就是将来远东要发生的最大变动,将要为了西方的影响而造成。这影响是侵略的。不过它是不可免的。过几代它都不能停止。在我们想到将来的东方之前,我们可以看看现在的西方。
在这个世纪中,关于西方工业文明的进步,最显著的事实,便是西方各国的扩大。一八〇一年,英国,或者还是说大不列颠全部,所有的人口是16,345,646。一八九一年,那人口是37,888,153。倘使我们再追溯得远些,当然那数目更加还要可惊。伊丽莎白时代,英格兰和威尔斯的人口是5,600,517;维多利亚时代则为29,001,018(一八九一年)。不过一八九一年的数目,是不包括加拿大,合众国,南美洲,澳洲,纽西兰和南非洲许多英国人在内的——不必再提另外五六十个地方了。吉本(Gibbon)著作他的历史时,德国的人口大约是22,000,000。现在则为49,500,000。法国的人口本来大约是20,000,000:一八九一年则为38,343,192。意大利的人口本来只有一千万:现在已超过30,000,000了。西班牙的人口大约是8,000,000;现在是17,500,000。俄罗斯(这里只指欧洲的俄罗斯)的人口本来只有1200万;现在是8100万,波兰和芬兰还不算在内;若将俄罗斯的征服地一并算在内,人口就格外多了——10300万以上。简单地说来,七十年中——自一七一九年以后——欧洲的人口增加了一倍;而在我们自己这个世纪中,增加之数,尤为可惊,已不是倍数所能代表了。此外,读者更须记得欧洲各民族还给予北美洲差不多七千万人口呢——最近殖民于澳洲,纽西兰,南非洲和世界各处的还不算在内。单单在英国统治之下的——就是在现在的英国女皇之下的——差不多就有344,000,000百姓。
现在西方民族这样非常的扩大,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在古罗马帝国时代,人口的总数并没有超出110,000,000;二休谟(Hume)和吉本还都想,古欧洲在奥古斯都(Augustus)时代的人口比了他们自己时代的欧洲人口,要超出些。可是现在的欧洲人口却三倍大了,而最大的增加还是在最近的时代中的——还没有超出一百年。什么缘故呢?有些什么意义呢?
的确,一部分的缘故是为了工业的和科学的进步,一部分是为了维护生命,保持健康的改良方法。可是不论是农业的改革,卫生的发见,科学或工业的发明,那不能单独的来完全解释它。罗马帝国时代,欧洲的人口大约比土地所能供养的还要多些。现在的人口已是三倍大了,而土地上的产物却的确没有增加到三倍多。照事实说来,现在的西方已不能养活他自己了。他人口的增加,不过为了他已有向外界取得供养的方法,它的生命史认为的——不是严格的自然的。大约只有俄国(或者还有斯干的那维亚Scandinavia,虽然我还有些怀疑)——能够产生足够伊自己人口的食物。欧洲的大部分,是由俄国和差不多世界各国所喂养着的。北美洲、印度、澳洲、爪哇、加拿大、南美洲、中国、日本、波斯,地球各处都送食物到欧洲去。伦敦人民,不论那一天没有别国的帮助,便都不能活命。英国觉得,因战争而失殖民地,或因竞争而失商业,极大的恐惧便是饿死的恐惧。甚至在那但尼逊(Lord Tennyson)的短歌“舰队”(The Fleet)中,也竟毫不迟疑地用了那“饿死”的清楚字眼:
当所有的人都饿着要死的时候,
野蛮的暴徒们千万只的脚,
要将你从你的地方踢出去。
的确,倘使欧洲从别的国里得食的工具都忽然被夺去了,结果便是千万人死亡。
这样的食物供给如何维持呢?藉着商业,藉着极快的汽船,藉着迅速的交通。人口继续的增加着:更快的船只继续的建造着,新的商业开始了,新的殖民地获得了。为了伊的需要,伊,西方,不得不勉强着各国来帮助伊的生活。伊的工业文明早就达到了全世界了;他的压力,现在中国和日本的海岸边正在感觉着。
西方的人口即使增加着,他就要用移民的方法来救济伊自己。可是移民的速度,总来不及逃出那结果的来到。那结果便是竞争的增加,意思是生活上增加困难,因此可以知道真正的进步,同时是西方的力量和西方的软弱。人类的进步是为了他们不能不进步——不是因为他们喜欢斗争的和劳力的痛苦。在人类可以不用劳力便能生活的国里,是完全没有进步的。科学上,技术上,工业上所有那些奇妙的发明——环境世界的电报数不清的铁道对于机器的完成而需要的算学的应用——都不过是生活需要的结果:那就是要寻些吃的东西的结果。在各种进步的方式之下,主动的力量不过是饥饿。这便是永久的定律。这不过是为了生活的需要,所以西方民族都在用力将他们自己散布到全世界。他们很快的散布着,因为在这现在的世纪中,他们发见了散布很快的方法。要是在别个世纪中,他们只有在家中饿着等死。
他们在他们的道途上,遇到各种天然的阻碍。他们不能住到热带去,因为那气候要弄死他们。可是许多他们可以住的国家,都已经给他们消灭人口过,土著的民族都在他们面前失去——美洲失去了印第安人;太平洋群岛中失去了毛里人(Maori);塔斯马尼亚(Tasmania)失去了塔斯马尼亚人;澳洲失去了黑的澳洲人甚至新墨西哥和得克萨斯(Texas)也失去了杂种的西班牙人。当然,印度还抗拒着:西方不能移民于印度;那气候总保护着伊的黑色民族。
可是当工业主义到了远东——中国——的时候,他要再向前去的进步,就只一些和天然阻碍不同的事情所反对着了。反对他的是一种西方本来没有疑惑过的觉悟。要制服中国,差不多是不可能的——即使能够,也需费下太大的代价。要逼中国适用着西方的仪节、风俗和信仰,将中国破碎开来,就格外的不可能。中国是一个实体,太大了,太坚固了。不能加以破裂或加以重行铸造。中国是抗拒着的。这很清楚,西方对于中国的希望,只有商业。商业是有了,或者说是强取到了;可是西方的商人却觉得他们是在和他们同等的敌手交易着。即便是中国人的商业,也不能从中国人的手里取过来。他还是依然如故在那里。他将永远长存在那里。过了不久,西方才发见中国人在商业上不是敌手,还是长辈——更是很危险的敌手——便是在财政合作的最高等事业上,也是如此。
倘使要问中国人为什么从前没有什么危险,那不过是为了他们常住家中的缘故。可是自从西方逼迫中国开放了伊的口岸之后,中国人就开始往别国去了。他们开始移住在南北美洲的太平洋沿岸。他们流入了西印度群岛。他们移到了澳洲和爪哇。他们建设起了星加坡的殖民地——英国最宝贵的东方属地之一。他们恐吓着要充满东方。聪明人都开始说,要是由中国长是闭关自守着,事情恐怖怕好得多呢。
美国是第一个发慌的国。在加利福尼亚(California),大家都知道谁也不能和中国人竞争。他们吸收了商业,他们垄断了买卖,他们将劳力的竞争者逐出了市场。有着革命,骚动,谋杀等事。
渐渐的,全部的西方诸州却都怕起来了。两年之前,通过了一种停止中国移民的法律。美国人很明白,在商业和工业上,他们都不能和中国人竞争。
澳洲也做了同样的事。大家都知道,倘使不防止中国人的移居澳洲,英国人就不能住在那里。澳洲用着排斥中国移民的法律,保护了伊自己。
在爪哇,荷兰侨民的恐慌是另一途的。他们攻击中国人,杀死了五千多人。现在中国人是可以住在爪哇了;不过要遵守几种法律——至于爪哇民族,结果是在慢慢地消失了。因为中国人能在任何的气候中活着,能在任何的工业竞争中占胜利。爪哇的气候是不适宜于欧洲人的;所以荷兰人肯应许中国人住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