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些年代中,他所看见的西方文明,乃是少数日本人所能看见的;因为他漫游遍了欧洲与美洲,在许多城市中住过,在许多事情上工作过——有时用他的脑力,更有时用他的腕力——因此他便能仔细考察那生活中最高等的与最下等的,最优美的与最恶劣的。不过他是用远东的眼光来看着的;所以他那判断的方法并不和我们一样。西方人怎样的注意远东,所以远东人也怎样的注意西方——所有的分别只有这个:这一方面以为最重要的,大概恰恰是那一方面以为最微小的。两方面都是有所得,也有所失;从来没有,也永远不会有,彼此完全的理会过。
在他的眼里,西方要比他的预想大得多——简直是一个巨人的世界;使一个最勇敢的西方人,孤零零在一个大城市里,无依无靠,而觉得沮丧的,当然也时常会使这个东方的流浪人,觉得沮丧;神经惶惑,寝食不安,为了那无形中千万人在奔忙的感觉;为了那车辆轰轰,一刻不停的闹声;为了那奇形怪状,无一是处的建筑;为了那富有的人,将人类的心思和腕力,当作便宜的机器,压逼得不能再压逼。或者他看见的这些城市,如多雷(Doré)看见的伦敦:昏惨惨黑沉沉的苍穹,和一层层,一行行,看不到尽头的花刚石的深沉,和以劳力的海洋为根基,惨淡经营起来的石工的山岭,和数世纪来渐渐积成带着威严的纪念场所。在那无穷无尽的层峦叠嶂之间,既看不见旭日与晚霞,也看不见风云与气色,在美丽方面,一点也不能动他的心。所以使我们急于赶向大城市去的,都是使他去之唯恐不速的;甚至光华灿烂的巴黎不久也就使他索然无味起来。那是他住得长久些的第一个外国城市。法国艺术,反映着欧洲最优秀民族的美术思想的,固然很能使他惊奇,可是一些也受不到他的眷恋。特别使他惊奇的,乃是他们对于裸体的研究。他承认这不过是人类弱点的公开表示,和不忠实或卑怯差不多,他那淡泊无情的训练,最看不起这件事。现代的法国文学,给了他可以惊奇的别种理由。他对于那说故事者可惊的技术,也不能充分的了解;在他里面,细琢细磨的价值,他也看不出什么;倘使他能喝一个欧洲人那样的了解它,他也许就不会确信这样是误用才能,粗制滥造,不过表示社会的邪恶了。渐渐的,在这首都的奢侈生活中,找得了那时代的艺术和文学使他发生一种坚信的确据。他历遍了娱乐之处,任何剧场与戏馆;他用一个避世之人和一个军人的眼睛看着,觉得西方对于人生价值的观念,为什么就和远东对于痴愚妖冶的观念差不多,真有些令人诧异。他见过若干时髦的跳舞会,和种种使远东人的庄重心所不能容忍的轩豁呈露——奇淫极巧,足可使一个日本妇女,直直羞死;他听见他们对于日本人在夏日之下工作时,那样自然庄重,而又极合卫生的半裸体,加以批评,他也诧异得说不出。他见过数不清的礼拜寺和教堂,而相近它们的地疗,却便是些罪恶的渊薮,和出卖各种荒淫极亵的秘密场所。他听过大讲道家的讲道;他又听过一班叛道离经之徒攻击任何信仰与爱心的亵渎话。他见过富足的区域,和贫乏的区域,和这两种区域到死的。究竟他却没有见过什么宗教的“约束力”。那个世界是没有信仰的。那是一个充满着耻笑,虚伪,穷奢极欲,自私自利,不为宗教所管理,而为警察所管理的世界;一个为人所不应该托生的世界。
英国比较的要阴沉些,威严些,可怕些,给了他一些另外问题,使他思考着。他研究过,伊的富足是常在增加着,而伊那污秽的梦魔也是常在黑影中添多着。他见过堆满着各地财富,大都是掳掠品的大港口;他知道英国还是和他们的祖宗一般,是肉食的民族;他想过,倘使伊仅仅只有一个月,不能再强逼别的民族来养活伊的兆民,伊将何以自堪。他见过在这世界最大城市里,使夜间成为丑恶的卖淫与酗酒;他对于已成习惯,假装看不见的假冒为善,对于在那里为现在情形而声声感谢上帝的宗教,对于差遣宣教士徒往不需要之处去的蒙昧无知,对于以怜恤疾苦与罪恶,藉以繁殖自己的慈善机关,他都不能不拍案叫绝起来。他也见过一个走遍许多国的英国名人宣布的话,说英国人口的十分之一都是以犯罪为职业的,或是藉慈善救济为生活的。无数的教堂,周密的法律,济得甚事!英国的文明,的确不比别国,曾有人教过他相信那宗教的假力是进步的原动力,在英国这种假力都要少显些出来。英国的街道则告诉他另外一个故事:在佛教的城市中所能看见的景象,在这里是没有的。没有的:这种文明所表示的,乃是简朴的人和狡黠的人,弱者和强者,他们中间永久的不良斗争;唬吓撞骗,无所不用其极,将优柔无能者,推入了万丈深渊。在日本,连这些情形的恶梦也不会有的。可是他对于那些情形所发生出来的物质的和思想的结果,他只有瞠目结舌的称奇着;他虽然看见了意想不划的罪恶,他也在贫人中和富人中看见了许多好处。全部的哑谜,数不清的矛盾,都超出了他的解释能力之外。
他对于英国人,比了他所游历过的别国人,要格外喜欢些;而英国缙绅先生间的礼节也使他感觉得和日本武士间的有些两样。在他们形式的冷淡之后,他能够辨出他们大量的友谊和耐久的客气来——他经验过不止一次的客气;辨别出他们难得浪费的情绪力之深刻来;辨别出那赢得属地半世界的高尚勇敢来。不过在他离开英国,再去研究较为范围广大的人类的成就以前,他对于国民性的差别,已经没有什么兴味了;他的心目中,只觉得西方文明是一个惊人的整体,其中并没有什么大差别——不论何处——不问是藉着帝国的,君主的或共和的方式——都显示着同样为无情的需要而工作,得到了同样可惊的结果。不论何处却以和远东思想绝对不同的思想为根据。这样的文明,他只能当作没有一些情感和它和谐的东西——当作有它时绝无可爱,没有它时绝无可惜的东西。它和他的灵魂,相隔得很远,好像是另一个太阳之下另一个行星之上的生命。不过他能明白它在人类痛苦上的详细代价,能感觉它那重量的可怕,能预知它那理智力的范围广大。他恨它——恨它那可怕而又计划完善的机械性;恨它那实利的稳定;恨它的习惯,它的贪婪,它那盲目的残暴,它那伟大的假冒为善,它那需要的卑污和它那富足的傲慢。在道德上,它是怪物;在习惯上,它是野兽。它给他看的堕落的深度,已经是不可测量,不过不是什么相等于他少年理想的理想。它完全是一幕豺狼的大斗争——在它的里面,他居然还能找出一些差别来。他看来似乎不能不算为奇事了。西方的真正得意之处,就不过是理智方面;是纯粹理智的峻远高寒,在它那永久的白雪之下,情感的理想是死亡了。日本仁慈克己的古文明,在那幸福的想象上,在它那道德的雄心,它那伟大的信仰,它那快乐的勇敢,它那质朴不自私,它那淡泊与知足,这种种上,的确都要好得许多。西方的高贵,不是属于伦理的。它全仗着历尽艰难困苦而发展,为强者用来破坏弱者的理智力。
不过他知道西方科学的逻辑是不可抗的,那样文明的势力,只有逐渐的扩大起来,而不可御,不可免,不可计算的痛苦,也将泛滥于全世界。日本应该要学习新式的活动,得着新式的思想,否则只好完全的消灭。此外决没有别的替代。于是怀疑中之怀疑,所有圣贤大哲都要遇到的难问题向他发生了:“宇宙是否合乎道德的?”佛教对于这个问题,给予了最深刻的答复。
不过以极细微的人类情绪来测量,不问宇宙的进行是合乎道德或不合乎道德,他始终有一个信仰,便是逻辑也不能损坏它,那便是:人类确实应该用他全副的力量,向无尽的将来,追求那最高尚的道德理想,虽然天上诸恒星,都在它们的道上反对他。日本的需要,将要勉强日本去学会外国的科学,从伊敌人的物质文明上,采取许多东西;可是这同样的需要,却总不能逼迫伊完全放弃伊那对于是非曲直,对于本分尊严的种种观念。在他的心目中,有一个目的慢慢地形成了——这目的,使他在后来的年分中,成了一个领袖和教师;就是要用他的全力,保存着古时生活中所有最善的东西,又大无畏的反对着,凡是对于国民的自保并不重要,对于国民的自展并无帮助的,一概都不用再行介绍进来。他也许要大大的失败,没有羞耻的失败;不过他至少总能从那破碎的沉船上,希望捞起一些有价值的东西来。西方生活的消耗无度,所给他的印象,比它的追欢取乐,不知苦在眼前,还要深刻;在他自己静萧萧的穷地上,他看见了力量;在伊不自私的节俭上,他看见了可以和西方竞争的唯一机会。外国文明已经教他明白了他自己文明的价值和美丽,本来他是不明白的;他切望着就能得到可以回归到故乡的准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