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四月的早晨,天净无云,太阳还没有起来,微光黯淡之中,他重新看见了他故乡的群山——远远高耸着的重山峻岭,在墨黑的海面上带着紫黑色,尖矗着。在他所乘的轮船背后,水平线上慢慢地发着玫瑰色的红焰。甲板之上,早已有几个外国人在那里了,都急切要从太平洋上得到最美丽的富士山初景——为了黎明时富士山的初景是为人毕生所不能忘记的。他们注视着一条条的山岭,看它们像锯齿一般,渐渐的没入了深深的夜色里,疏落的晨星还是软弱无力的闪耀着——而他们却看不见富士山在何处。“啊!”他们所询问的一个船员笑着说,“你们看得太低了!看高些——大大的看高些!”他们就看高些,看高些,看高到天心里,才看见那伟大的峰顶,在旭日的淡红中,发着妃色的艳光,就好似幻莲的嫩苞,这样的景色,竟使他们看得哑口无言。永远的雪,轻轻地转成金色了,不久太阳的光线已经达到地球的弧线上,达到暗影的群岭上,达到最后的疏星上,雪才变成了白色;底下的大地,这时还是看不见。黑夜终于完全的逃去了;温柔的蓝光浴着那空洞的长天;五光十色都已从睡眼中苏醒过来——在这些注视者之前,那横滨的光明海湾展开了,岸上永远不见其麓的高峰,在那无尽白昼的穹门中,高高地悬着,好像一个雪凝的精魂。
在这位流浪者的耳鼓中,仍旧响着那几个字:“啊!你们看得太低了!——看高些——大大的看高些!”——成了不定的音节,带着浓厚而不可抗的情感,在他的心胸间激荡着。然后什么东西都黯然无颜色了:他既看不见上面的富士山,也看不见下面相近的群山,在将它们如烟雾的蓝色变成青色;也看不见海湾中成群结队的船只;也看不见现代日本的任何东西;他只看见了古代。陆上的微风,挟着香馥馥的春气,涌到了他的跟前,激动了他的热血,将他曾经舍弃,曾经努力忘却的暗影,从长久关锁着的记忆的仓库中。震动了出来。他看见了先人的面目:他认识了他们多年以来的声音。他又重新在他父亲的邸舍中,成功了一个极幼小的儿童,在光明的房间中往来着,在照着日光,筛着树影的席子上游玩着,或者向那沉沉如梦,轻青嫩绿的花园中注视着。他重新觉得了他母亲的手轻轻搀着他,领着他的小脚步,走到了家堂之前,祖宗牌位之前,每天早晨礼拜的地方;成人的嘴唇边,带着忽然重新找得的意义,再低低的发出了小孩子简单的祝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