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日本与日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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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日本文明的天性(三)

总而言之,我们的建筑要耐久,而日本人则要无常。在日本普通用物中能有耐久观念的,实在没有多少。每次旅行的途程上,草屦破了又换了;身上的衣服,用几块布松松的一缝便可穿着,简单的一拆便可浣洗;旅邸中的新客人,每次可以用到新筷子;窗户上和墙壁上的糊纸,只顾目前之用,一年至少换两次;席子每年秋天换一次新的——所有种种这些事情,不过是日常生活中无数小事物的略举一二,都可以显出他们的无常。

一个普通日本住所的故事是什么呢?早上,我离家走过那下一条街和我所住的街交叉处,我看见几个人在那边一块空地上,将竹竿竖了起来。五小时之后,我回来了,我看见那原地上,已有了一座二层楼房屋的骨骼。明天下午,我看见墙壁差不多要完工了——烂泥和芦笆。傍晚时光,屋顶已经完全盖好。又明天上午,我看见席子都已铺好,里面的粉饰也已完工。五天之内,这房子就完全造好。固然,这是一座便宜的宅子;比较优美些的,免不了还要多费些时间。不过日本的许多城市,大部分都是这种普通房屋组织成的。它们既便宜而又简单。

我第一次注意中国式屋顶弧形,犹存游牧时代篷帐的遗迹,我已记不清在什么地方了。这个思想,常常缠扰在我的心中,自从我已忘却了所从找得的书本以后,我第一次在出云看见了神道教古庙的特殊建筑。在它的山墙和屋檐上,都有奇异的十字形的突出物体,这时候,我才突地记起了那书中所说来源恐非远古的话头。不过,在日本,除了许多原始建筑的传说以外,还有许多关于民族方面游牧祖先的传说。不论何时,不论何地,要找得我们所说的坚固,完全是不可能的;在日本人的外表生活中,每一件事上,似乎都留着无常的特性,除了农民的古服,和他们用具的式样,其中大多数已竟完全消灭了。看了这种事实,格外可以使我们大胆的说,每一个日本城市,在三十年之内是一定要重新建筑过的。有几处庙宇,和若干少数巨大的炮垒,可以作为例外;可是按着通例,日本城市即使不变更它的形式,在一个人的一生中,就要变更它的实质。火灾、地震,和其他种种原因,固然是造成这种景象的一部分理由,然而主要的原因,便是所有房屋的建筑并非是传之久远的。平民都没有祖遗宅基。最宝贵的地点,不是出生的地方,乃是埋葬的地方;除了死人长眠之处,和古庙的残址以外,永久的地方是很少的。

土地的本身,就是无常的土地。河流时常变迁,海岸时常递嬗,而平原也时常起伏;火山的高峰,一会儿高,一会儿碎;石熔山崩,填满了幽谷;湖泊则忽隐忽现,甚至那举世无双的富士山,它那白雪皑皑的奇迹,为数世纪许多艺术家兴趣的焦点,据说自从我到日本后,已经微微的变过样子了;至于在这短短时期中,完全变过形态的山岭,更不在少数。只有土地上一般的情形,自然界一般的状况,和时季的一般个性,还总算依然如故。就是风景的美丽,也往往变幻不定——是一个五光十色,烟笼雾摇的风景。在这群岛的历史中,只有熟习于美景的人,才能知道出岫的闲云,怎样的会将那已有的真正异象加以何种别的变态,预料着将来还有些什么别的幻景。

诸神确是存在着——依依于他们的山居,在林间的微光中,散布着幽幽的宗教威严,或者是因为他们没有形体的罢。他们的庙宇,像人类的居处一样,是不曾被人遗忘的。不过每一个神道教庙宇,在相当的时间中,必须要重新建筑一过;那最神圣的——伊势的庙宇——按着旧风俗,每二十年必须拆毁一次,将它的木料切成千百根小块,分给香客们,以为灵物。

佛教,带着它那博大精深的无常妙义,经过了中国,从亚利安印度来了。第一次在日本的佛庙建筑家——另一种族的建筑家——建作得很好,看了镰仓地方许多世纪以来还存留的中国式建筑,便可以证明,而那曾经围绕他们的大城,现在则要找寻一些残址遗迹,也不可得了。可是佛教的心灵上势力,不论在什么地方,都不能叫人类的心思喜爱着物质的稳固。它的教训,说宇宙是个幻妄,人生不过是无尽路上的略一驻足,人生事事物物所接触的,都充满着悲苦;只有将每个欲望——甚至是涅槃的欲望——压下去,人生才能达到永久的和平,的确是和那较古旧的种族情感相谐和的。虽然人民并不向着那外国信仰的精深哲学作多量的接受,而无常的教旨必定早就使民族性格受大影响了。它解释了,又安慰了;它恰与新力量,勇敢地去担任所有的事情;它将种族的癖性,忍耐,加以鼓励。甚至在日本的艺术——在佛教影响之下发展起来的,倘然不是真正创造出来的——上,无常的教旨也留着它的痕迹。佛教的教训说,世界是梦幻泡影,是石火电光;不过它又教人怎样压伏那变化无定的梦幻印象,怎样将那些印象和那最高真理的关系,加以解释。他们学得很好。在那春花焕发的灿烂中,在那蝉声嘒嘒的去来中,在那秋叶的残红中,在那白雪的纯美中,在那风云的变幻中,他们看见了永久意义的古寓言。即使是他们的灾难——水、火、地震、瘟疫——也时常将那永久虚空的教旨宣示给他们。

“一切存在时间中的万物,都要灭亡。树林、山岭——一切这样存在的东西。一切有欲望的万物,都在时间中产生了。

日与月,帝释天自己,和他一切侍从之群,都须灭亡,没有例外;没有一个能够持久的。

起初万物都确定了;最后它们都分开了:不同的结合,引起了别种的材料;因为在自然界中,没有永远一致的主义的。

一切形形色色的万物,必至老境;形形色色的万物都是无常的。甚至一粒胡麻子,也并不是那种永久的实物。一切都是暂时的;一切都备具着分解的本性。

一切形形色色的万物,没有例外,都是无常的,不稳定的,无价值的,定要分开的,解散的;一切都是一霎那的海市蜃楼,幻象和泡沫……即使所有陶工所制的土器,结果都要被打破,人的生命也要如此结束。

对于事物本身的信仰是记不起,说不出的——这既不是有,也不是无:无论儿童和无知的人,都知道这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