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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2)

方可寒和体育老师突然看着我的时候,我才发现我自己把门弄出了天大的声响。灯光照着空气中浮动的尘埃,体育老师混浊地看着我,“怎么是你?”说着他走了出去,躲闪着我的眼光,轻轻在我的肩膀上拍了一下。现在只剩下我和她。她的腿在平衡木下面晃着,歪着头。

“你说,”我艰难地说,“你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我并不想赚你的钱,我和你上床是心甘情愿的,因为我喜欢你。’你到底跟多少人说过这句话?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

“关你什么事?”她嚣张地仰起脸,眼睛闪闪发亮。

“你是不是跟所有的人都会这么说?”我重复着。

“你凭什么问我这种问题?”她冷冷地看着我,“你以为你是谁?是你自己偷听别人说话反倒得寸进尺。你这些话跟你的宋天杨说还算是合适,跟我──对不起,你只是我的客人而已。我对别人说什么是别的客人的隐私,你没权利过问。”

我扬手打了她一个耳光,我说:“婊子。”

我打得很重。她一晃就从平衡木上跌了下来,撞在身后巨大的铁柜子上。那一声闷响在整个地下室激起一阵旋涡般的回声。她惊叫了一声,坐在地上含着泪狠狠地盯着我。她挣扎着准备站起来的时候我对准她的膝盖狠狠地踹了一脚,“婊子。”我说。

我一向都觉得对女人动手的男人是最没品的。可是那天我不记得我自己非常没品地踹了她几脚。婊子,婊子。我在心里恶狠狠地重复着这个词。“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我不愿意赚你的钱”,“因为我喜欢你”……这些话在一秒钟之内判了我死刑,为了这些话,我背叛天杨的同时也背叛了我自己──我连我自己都已经背叛了还在乎背叛别人吗?那些日子里我就是靠着这个混账理论一次次地跟她上床,像只见了骨头的狗一样下贱地贪婪着她惨然的妩媚。可是现在你明白了,那些话不过是她的广告词,是她的促销手段,是她的注册商标,她排练了无数次,重复了无数次,什么时候歪一下头,什么时候微笑,什么时候笑得灿烂一点,什么时候冷笑她全都胸有成竹烂熟于心。只有你,只有你这样的傻×才会以为那只是对你一个人的。笨蛋,你难道不知道什么叫做“市场”吗?“因为我喜欢你──”后面还有半句是要你自己领会的──“所以你买单吧。”“婊子。”我重复,“妈的,婊子。”

然后我听见她哭了。她抬起脸看着我,眼泪沿着她的脸颊缓慢地向她的嘴角移动。片刻的寂静。她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你打死我算了。”我蹲下身子,想把她拉起来,她就突然紧紧地搂住了我。

“江东。”我感觉到了她的眼泪,“江东我想死。”

“胡说些什么。”该死,真是蠢得无可救药,这种事还用得着我教你。我对自己说:你应该说──那你就去死吧,懂吗?看看她下面还能怎么办,看看这贱货她到底还有多少台词来应变──但是她在哭,她在发抖,像小时候我们用弹弓打下来的鸟。那时候妈妈特别喜欢她来我们家写作业。她的睫毛垂着,我伸长了脖子,隔着小方桌想偷看她默写的生字。于是她的眼睛就从睫毛下面亮闪闪地露出来,外面走廊上孩子们的笑闹声格外的响,“梁东和方可寒谈恋爱喽——”

我看着她的脸,细细地、一点一滴地凝视。飘满灰尘的灯光模糊了她脸庞的轮廓,面色苍白,脸颊上有小小的一块青,我轻轻拨开她散落在脸上的头发,小心地打量着它──准是刚刚从平衡木上掉下来的时候磕的。

“疼吗?”我问。

“江东。”她静静地说,“你走吧。我和一个初三的男孩儿约好的,他十点过来,就快到了。”

“方可寒。”我说,“你为什么这么下贱?”

我低下头,我吻了她。我长长地、小心翼翼地吻她,她的舌尖一点儿不像我记忆中的那么邪。陈腐的篮球味冲进我的呼吸里,周围真实存在的一切变成了一种带着腐蚀性的液体泼在我的视线中。我放开她,落荒而逃。

妈妈坐在客厅里,电视开着,是琼瑶剧。

“回来了?”

“嗯。爸不在?”

“去学校了,说是跟唐主任有什么事儿。”

“噢。”

“你今天是不是特别累?”她端详着我的脸。

“没有。”

“累了就睡吧。也别天天熬。饿不饿?在学校吃饱了吗?”

别对我这么好,这种时候我受不了别人对我好。

我想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没有像平时一样走正门。一个古怪的念头浮上来,怎么也甩不掉。那天晚上我真希望我自己不是我,而是一个故事里的角色。我真希望一觉醒来自己躺在篮球馆的地板上,身边有肖强在投篮,有天杨和方可寒在欢呼。这时候一个陌生人出现在橙黄色的看台上,清清嗓子喊一声:角色们过来集合了……我保证头一个跑向他或她,这个浑蛋故事的浑蛋作者。这样我和所有人的关系都可以重新定义。那天晚上,我就是这么没出息。

没错,重新定义,我做梦都想。除了重新定义我对天杨的爱。就算这爱不过是谁的创造而已,所谓的上天,所谓的神,所谓的命运,或者我臆想出来的作者。但我知道那是爱,让我轻轻一想就心疼的爱。

我坐起来。拨通她的电话。

“我。”

“一听见电话铃我就知道是你。”

“太夸张了吧?”

“真的。你打来的电话,铃声响得和其他人打来的不一样。”

“干什么呢?现在?”

“写作业呢。今天才听吴莉说,明儿灭绝师太要讲那本‘精编’上面的题,我还有好些没做。得赶一赶。”

“真乖。”

“那当然。”

“天杨,我爱你。”

“知道了──”她笑得像个孩子,“你已经说过很多次了,我没忘。”

“你还真不浪漫。”天杨,要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说。

“明天见。”

明天你会想杀了我。但是,“明天见。”

第二天我才知道,那天晚上我刚刚离开方可寒不久后,我爸和唐主任就在篮球馆的地下室里拿住了她和那个初三的小男生。他们已经注意方可寒很久了。于是那天清早,学校的布告栏就张贴出了开除的声明。然后我明白,这就是我爸前一天晚上不在家的原因。一个月后,体育老师离开了学校,没有人认为这两件事有什么必然的联系。

{肖强}

晚上9点,下晚自习的学生们有些会顺路来挑磁带。我从他们嘴里听说了方可寒被开除的事。说方可寒跩得很,校长主任问她到底还跟谁做过“生意”,她笑笑,“这可是人家顾客的隐私。”最后的结局是跟她一起被开除的只有那个初三的倒霉蛋。

10点,店里静了下来。天暖和了,街上的人还是你来我往。江东就在这时出现在门口。

“嗨。”

“坐。”我指指柜台前面他常坐的那把椅子。

“还是进去坐吧。”他指指里间。

“怎么做贼似的。”

“我怕天杨一会儿会杀过来。”

我笑,“操,什么词儿?杀过来,你又惹她了?”

他也笑笑,“散了。”

我一愣,“眼看就高考了,就连最后这几个月都忍不下来?”

“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他说。

“不要告诉我是因为方可寒。”

他不说话。

“操。江东,你小子是大脑缺氧还是──”我愤怒地盯着他,点了一支烟,恶狠狠地说:“老子就从来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那个方可寒算是个什么东西?你的脑袋是不是和别人的构造不一样,你是不是精神不正常你……”

他看着我,是我从来没有见过的眼神,他笑了,“你的意思是说,要是我和张宇良他们一样,一边跟自己的女朋友海誓山盟,一边给方可寒五十块钱上一次床就算精神正常?对吧?再怎么说也不能让方可寒这种角色扰乱生活秩序,何况又是快要高考的时候。你们都是这么想、这么做的。我原来也以为我自己能像你们一样,可是我不行。这样做我会觉得我是个浑蛋。我不是针对你肖强,我也不是说某个人是浑蛋。我只是觉得,当大家都心安理得地做一件错事的时候,我最好的选择好像也是跟着照做──这本身很浑蛋。”

“你是真的喜欢上方可寒了?”我怔怔地看着他。他刚才那番话听得我直头晕。

“是。”他回答,“很早就是。”

“那就什么也不用说了。”我冷笑着,“太阳底下无新事。我早就知道会是这样,我早就知道天杨落在你手里不会有什么好结果。无非是你玩腻了一个又想换一个,在两种不同类型之间换换口味。何必扯出来那么一大堆的借口,也不用说人家这个浑蛋那个浑蛋,你自己强不到哪去。”

他望着我的脸慢慢地说:“我知道我也是浑蛋。可是还没你想的那么浑蛋。你们谁也不会知道对我来说天杨有多重要。”一抹嘲讽的微笑浮上了他的嘴角,“要是你最喜欢的王家卫来了,保证跩出一堆又好听又恰当的比喻句来帮我粉饰,真厉害,漂亮话说得让人别说责备自己的行为不检,就连借口都不用找──形容一下就好像做什么都是对的。可是肖强,我不是这种人。”

“妈的你——”

“我爱天杨。”他看着我,安静地说。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他语气里那种勉强可以被称为忧伤的东西不费吹灰之力地打中了我。

“江东。”我费力地咽了一口唾沫,“其实这种事儿很多人都碰上过。你还小。说穿了,这很正常,不对,我的意思是,你没必要为了打苍蝇就把花瓶也打碎。还不对,你──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是吧?”我觉得自己像是个白痴。

“知道。”他说,“不过肖强,我不能再骗天杨。以前我也想着,我从此要好好地跟天杨在一块儿,再也不去找方可寒。我真这么想,还发过毒誓。可是──”他又笑笑,“凡事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但是这第一次和第二次是不一样的。第一次的时候天杨可以原谅我,那叫宽容;第二次──就算她可以我也不能再接受这种原谅了,因为那变成了苟且,我还知道羞耻。我跟她分开并不是为了方可寒,我得好好想一想,我到底是个什么人。为什么我已经那么真心实意了还是会这样?我爱天杨,但是不是我这个人根本配不上所谓爱情这样东西?如果是,这两件事儿同时发生,我又该怎么办?”

我发现他在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陌生人。

我使劲吸了一大口烟,把音响的音量拧大。白天的时候我必须放谁谁谁的最新专辑,但是这个时候,我可以放一些我喜欢的歌。悠长的调子飘浮在狭小的店面和我们之间深邃的寂静里。

当我与你握别,

再轻轻抽出我的手。

是那样万般无奈的凝视,

渡口旁找不到一朵相送的花。

他抬起头,眼睛发亮,“真好听。什么歌?”

“蔡琴的《渡口》。”我笑,“老歌还是得问我们老人家才行。”

他也笑。我拍拍他的肩膀,“什么也别管了。好好念书吧。我说真的。等你考上了大学,可能好多东西不用想就明白了。”

“有这种事儿?”他表示怀疑。

听见门外一阵奔跑的声音。知道是天杨终于杀了过来。他盯着我,我说:“放心。”然后掩上这隔间的门。

“肖强。”天杨说,“叫江东出来。”她的脸上是种密度高得可疑的寂静。

“他不在这儿。”

“我知道他在。”

“天杨,他真的不在这儿。”

“少废话。我说在就是在。”

“你听我说天杨。”

“这是我们俩的事儿,你别管。”

我绕过柜台,紧紧抓住她的胳膊。“你放开。”她像只小动物一样冲我叫,挣扎着,我只好抱住她。“天杨,天杨你听话。”我的声音明显底气不足。她低下头狠狠地咬在我的手臂上,咬得我整条胳膊都在发抖。我一边箍住她的身体一边告诉自己:没事别招惹女人,不是好玩的。

“江东你给我滚出来!”她仰起脸,冲那扇无辜的门没命地吼,“有种你就给我出来!这是两个人的事儿,凭什么你说算了就算了。你混账王八蛋,你把我当成什么了?你等着瞧江东,有本事你就一辈子在这儿躲着别出来,你就永远别让我在学校里看见你,否则我要你好看!”她抓起柜台上一盒磁带对着那门砸过去,一声闷响。然后是脆弱的磁带盒四分五裂的声音。

“天杨。”我努力地把她的身体按在我怀里,任凭她又踢又打就是不肯松手,硬是吓跑了好几个已经站在门口的顾客。妈的江东,你小子这次算是欠了我的。就在我已经完全不知道要怎么收场的时候,她突然安静了下来,一张脸上全是头发丝和眼泪。“肖强。”她委屈地看着我,“肖强。我该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