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17日,是1948年的中秋佳节。
就在中秋圆月升至午夜的中空,许世友得报,经一天一夜激战,济南外围敌防线已被我全线突破,我军正从四面八方向济南城突击猛进。
早晨的太阳从茂岭山和砚池山之间冉冉上升,它身边缠绕着撕不开的硝烟晨雾。它的颜色特别红,仿佛是从两军拼杀的血流中挣脱出来,跃上晴空的。
一夜未眠的王耀武怎么也不明白,茂岭山这样“固若金汤”的阵地会在一夜之间丢失。“他妈的,全都是草包,窝囊废,缩头乌龟”。这句既不体面,又失王耀武身份的话,被气急败坏的他一个晚上不知骂了多少遍。
吃罢了早饭,王耀武便嘱咐罗辛理看守指挥部,他要到茂岭山前线。他充满信心地说:“我要组织力量把茂岭山夺回来,把共军打回去!”
人民解放军部队正在开进。
王耀武乘美吉普直奔东郊姚家庄国民党军十五旅所属李朴团团部。这里距东面茂岭山和砚池山不过二三里。王耀武下车站定,用望远镜观察这两个山头。他向前继续行进,不料踩着了国民党军自己埋设的地雷。
但这地雷未响,可把跟随他的作战处长吓出了一身冷汗。
直到这时,一夜督战未眠的东守备区指挥七十三师少将师长曹振铎才知道王耀武视察前线来了。他慌忙地从作战室出来见他的司令官,垂泪自责。但是他说:
“守军在共军一个团兵力的轮番进攻下,打得十分顽强。但是,我们终于丢了阵地。十五旅有一个姓朱的营长,带着他的营在茂岭山的后面溃逃!”
“什么!”王耀武愤怒了。
国民党政府军队被打得丢盔卸甲。
“我派人拦住了这个营的后路,”曹振铎说,“把那个营长捉了来,我请求以军法从事,不然,我们的阵地将一个也守不住。”
“军法从事”意味着什么,王耀武的心里自然明白。
他一贯从严治军,但他不主张为治军多杀人,除非不得已。他问身边的曹振铎说:“那个营长呢?”
“就在这里。”
“我想见见他。”
姓朱的营长五花大绑地站在王耀武的面前。他知道眼前站着的是他的最高司令官,他没有向王耀武乞求什么。二人默默地对视许久,终于王耀武先开了口:
“你叫什么名字?”
“朱国华。”
“别的部队正与共军作战,你为什么溃退?”
“我喝酒了。醒来后,共军已占领了茂岭山。”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军纪?”
“临阵脱逃。”
“你知道你将受到什么惩处?”
“枪毙。”
“你……你有什么话要说?你的父母还在吗?”
朱国华点点头。
“你可有妻子儿女?”
问到这里。朱国华突然变得发疯似地大哭起来,声泪俱下:“我伏法,我在九泉之下也伏法,但不要叫我的父母知道我是这样死的,世不要告诉我的妻子我是这样死的。我不知道我是为谁而战,我也不知道将来的天下是谁的,但是我不愿这样去死啊!”
朱国华的话震撼着王耀武的心,但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朱国华终于被处决了。在处决朱国华时,王耀武的气色十分不好。他知道,军纪的涣散将招致军队溃败。
王耀武在丢失了茂岭山、砚池山之后,又判断解放军的主力在东。这时,他作出下列决定,让作战处长李昆治记录:
“命令晏师长迅速从古城以西把十九旅和五十七旅拉回城里,稍作准备后,十九旅即向城东茂岭山、砚池山攻击,一定要夺回那两个阵地!
“命令七十三师预备队与十九旅合力向共军反击,坚决夺回茂岭山、砚池山!
“命令西郊飞机场空军从本场起飞战斗机,对茂岭山、砚池山实施低空扫射轰炸!
“将目前战况和我的部署立刻报告徐州剿总刘、杜司令长官,报告南京统帅部。”
这是王耀武的战争生涯中历经不多的捉襟见肘。
“绥区”司令部作战处长向王耀武报告:曹师长报告,城东十五旅四十八团团长李朴战死;七十七旅二三○团团长周羽同重伤。马武寨的守军与共军激战,共军多次攻击马武寨不下,伤亡颇重。后来集中炮火协同步兵进攻,固守这里的二一三旅之一部终于全部阵亡。
王耀武静静地听着报告。他从两个团长一个战死、一个战伤中已经判断出战斗的惨烈。他问对茂岭山、砚池山的攻击如何,作战处长回答说:曹师长报告,从古城以西调回的十九旅和七十三旅预备队早巳展开对茂岭山、砚池山的反扑,数次攻击全被共军打回来,我军损失惨重。不过,曹师长仍在组织力量反击。
国民党济南空军按王耀武的命令,从西郊飞机场起飞,绕济南西部、南部,低飞一个半圆向茂岭山、砚池山投弹扫射。两个山头埋入一片烟尘火海中。王耀武登上“绥区”大楼的顶端,用望远镜看着茂岭山和砚池山在毁灭。他觉得那烟尘火海中毁灭的是他的力量和意志。
许多人都记得,1948年的中秋节,解放军正在攻打济南府。农历八月十五日这天,天刚刚黄昏,那圆圆的月亮恰从茂岭山的上空升起。攻城的14万解放军和守城的10万国民党军谁也无暇去过这个意在“团圆”的节日。可是恰在这天,一个“七斤月饼”的故事却传遍了激战中的解放军攻城部队。一位名叫孙佑杰的随军记者在当时的报纸上报道:
我军经一夜的激战,攻下济南正东和东南的茂岭山、砚池山、回龙岭等敌军要点。到中秋节这天中午,就打进了下井庄,消灭了这个庄上的敌人。
我军陈鲁团一连担架班长魏培伦和战士们在蒋军住过的房子里,发现了七斤月饼,他们虽然两顿没吃饭了,虽然闻到了月饼飘来的扑鼻香味,却原封未动地放在桌上。
一个战士建议:“南街包扎所有一些重伤员,流血较多,还没吃饭,是不是把月饼拿去照顾一下伤员?”
大家纷纷赞成。“等我请示一下连长。”魏班长说着便提着七斤月饼来到连指挥所。
连部通信员见魏班长手里的月饼,笑着说:“这个战利品得的正是时候,营教导员正好在这里,他到现在还没吃上饭哪。”
“慢着!”教导员以认真严肃的表情询问班长:“月饼原来就是这样的吗?”魏班长回答说:“原封未动。”
教导员和连长经过分析都认为,这七斤月饼很可能是国民党军抢老百姓的。教导员对连长说:“马上派人查一查,凡蒋军抢的老乡的东西,都要尽快地归还原主。我们要用实际行动向人民证明,我们是人民的军队。”
于是,连长把查找七斤月饼失主的“政治任务”交给了魏班长。魂班长在连天炮火中走街串巷。终于找到了七斤月饼的失主是庄上一个开小铺的刘进奎大爷,那月饼果然是蒋军抢去的,可他们还未来得及吃就被解放军消灭了。七斤月饼很快物归原主。
刘进奎与老伴看着魏班长送回来的月饼,心中有话,眼中落泪。七斤月饼,一抢一送,两个军队,两样心肠。解放军真是老百姓的队伍啊!
两个老人再也坐不住了。他们捧着七斤月饼要送给解放军。正是月上东天时,炮火还在四处爆炸。他们出门正碰上几副抬着伤员的担架。他们就把七斤月饼捧给伤员。担架员说:“大爷,这可不行,人民的一针一线我们也不能拿。”
刘进奎把七斤月饼捧给过路的战士,战士们只收心意,拒收月饼。最后,夫妻二人捧着月饼来到了连指挥所,一定要逼营教导员和连长收下。
教导员耐心地说:“大爷,解放军是共产党、毛主席领导的人民子弟兵,本来就是为咱穷人解救苦难的,把月饼送还你,这完全是应该的。”
刘进奎夫妇捧回七斤月饼时,十五的月亮已到中天了。
9月18日。
国民党军一个强大机群编队从南方飞来。涡轮机的巨大轰鸣压倒了济南战场各处的枪炮声。王耀武仰头天空,眉宇间凝聚着希冀。老头子终于把许诺变成了行动。他对参谋长罗辛理说:“你在指挥位置,我亲自到机场去。”
他驱车来到西郊机场。大型运输机正在徐徐降落,一架又一架。七十四师终于空运来了。王耀武处于亢奋中。
从机头的舱门走下一个年轻的上校。王耀武远远望去,终于认出来,是他,刘炳昆,他抗战时的老部下,他一手栽培并十分喜欢的年轻军官。
刘炳昆知道了他的王司令官正在迎候他,跑步来到王耀武面前。
“欢迎你和你的全团官兵在我用兵时来到济南。你们一共来了多少人?”
“先遣梯队,七个连。”
“七个连也好,你们的到来会给守城部队增加信心和力量。”
“可我们都是赤手空拳而来的啊!”
“什么,连轻武器也没有带?”
“说是飞机超重,其实是刘峙他舍不得一枪一弹。我刘炳昆总算是来了,就请王司令调用。我请求把我的部队拉到与共军决战的紧要当口,以报答王司令官的栽培之情。”
在刘炳昆的引导下,王耀武与列队整齐的七个连官兵见了面。尔后,这七个连队跑步前进,到武器库领取了枪支弹药,从济南城西向城里开进。
应该说,刘炳昆率七个连的到来,的确给四方苦战中的国民党军带来了一阵兴奋。华北新闻马上刊登消息称:我国军空运部队已源源抵济增援,将配合北上兵团予匪军以严重打击。
这则消息故意隐去了七个连的真实数字,企图用“源源抵济”的含混概念欺骗国民党车队守城的官兵。
王耀武嫌空中增援的兵力太少。粟裕却不能容忍南京方面再向济南空运一兵—卒。
深秋五更开始冷了。栗裕身披军大衣站在军用地图前,开战以来,他手中的红蓝铅笔就始终在济南飞机场和邱、黄、李三个兵团的位置上移动。此时他心中集中关注着两个问题:济南西郊飞机场能否及早冻结?南路三个兵团的援军行动没有?
当看到国民党军的机群队上空北飞时,粟裕用铅笔红色的那头在地图济南飞机场的位置上狠狠地画了一个圆圈。他回头对张震说:
“再次命令宋时轮:神速向飞机场挺进!用重炮封死飞机场!”
宋时轮指挥下的十纵和三纵炮兵部队队西方和南方猛烈轰击西郊机场。炮弹撕裂着西郊的空气,在飞机场跑道上爆炸。满载着七十四师后续部队的运输机在济南上空盘旋,无法降落,只好转头飞回徐州。
国民党空军副总司令王叔铭奉蒋介石之亲命,亲自驾机飞临济南机场上空察看,也只能是低空盘旋数圈,然后无可奈何就在空中向蒋报告:“西郊机场确已被匪猛烈炮火封锁,增援部队确已无法空运着陆……”
蒋介石应王耀武再三请求才答应的空运74师增援济南防卫的计划,完全化为泡影。
王耀武命令,刚抵达济南的74师7个连全部投入城东马家庄方向战斗,反击已攻占马家庄过半的解放军的猛烈进攻。
身在徐州的“剿总”司令刘峙没有完成蒋介石亲自布置的任务,要了个逃脱责任的滑头。他向机要处长慢吞吞口述了这样一份电文:“总统钧鉴:遵旨空运七十四师,首批一七二团千名国军已安然抵济南。后继部队已飞临济南上空,但机场已被共匪炮火封锁,机群不能降落,只好返回徐州待机。”
刘峙的电报令蒋介石一惊。按蒋介石的脾气,他的肝火升高时必定是要骂“娘希皮”的,但当时他没有骂。
他阅罢电报的反应是:给空军副司令王叔铭打电话。
王叔铭的电话即刻接通。
“王叔铭吗?我是蒋中正。我要你关心济南战局。刚才我接到徐州刘峙电报,说济南机场已被共军封锁,空运援军不能降落。你立即乘飞机到济南去观察一下。无论如何也要设法把七十四师全军空运济南!”
当蒋介石听到王叔铭痛快地回答马上起飞时,他才放心地放下话筒。他不相信解放军能如此之快地控制机场,他认为这是“怪事”。
王叔铭按蒋介石指令坐侦察机飞临济南上空,又低空飞行侦察。他看到,击中跑道的炮弹不断爆炸,烟雾上冲。王叔铭在返飞的上空给蒋介石发电报说:“西郊机场确被共军炮火封锁,增援部队确已无法再运。”
“娘希皮,用你们的时候一个个都成缩头乌龟了……”蒋介石万般无奈,终于骂出了一句最能代表自己性格和当时心境的话。
1948年9月19日,济南战役进入第三天。
在枪炮声中,王耀武慢慢地刷牙、洗睑;早餐是牛奶、点心。王耀武爱吃甜食和水果。不同往常的是,他开始抽烟了,开始喝酒了,也开始发脾气骂娘了。3天的作战指挥使他一脸倦意,更使他在部属面前情不自禁地失态。
飞机着不了地,援兵来不了,气急败坏的王耀武站起身,把南京吹嘘空运援军的报纸扔在一边,说:“劲旅,空运,过时的消息。参谋长,我问你:共军的主攻方向究竟在城东,还是在城西?”
“我认为在城西。”
“那么,为什么城东的攻击倒比城西的攻击难对付?”
“城东的主攻部队主要是他们的九纵。我军潍县陷落也因为遇上了这个部队。这个部队很傲,但打起仗来不要命。潍县的防守可谓 ‘固若金汤’,但你哪里想得到,他们会挖一条地下通道到我们的中心碉堡底下,将几百公斤的炸药堆进去,把我们的工事炸毁了。据说,当时他们曾挖偏了,挖到一个大湾底下,闷死了一排人。可他们还是成功了。我有一种预感,我们将和这个纵队决死搏杀。”
“你认为共军主力在西的理由是什么?”
“根据济南的地势,王司令你看,东面是多山丘陵地带,不利于大部队运动:东南则是重重高山,重武器运动更加不易:北面是黄河,共军更不能从那里主攻;只有西面的地形平坦而宽阔,可以展开大部队攻守,所以……”
“听以商埠和飞机场是这场攻守战的主要决战地带,我们将守军的主力和重炮配备在这里并不会错!”
王耀武和他的参谋长对于解放军的主攻方向的分析和判断并没有错。问题在于九纵在东郊的迅速而猛烈进攻,迫使王耀武动摇了先前判断,认为解放军的主攻在东而不在西,进而改变了原来的部署,迅速将放在长清与飞机场之间的十九旅、五十七旅东调平顶山、马家庄一线,又将原故在飞机场以西的二一三旅调回商埠、北郊、火车站一线。这种东晃西荡的仓促应战使他的部队士气大减。实际上,这位中将司令官在济南大战刚刚打响时就犯了一个错误。他在惊魂稍定后的今天,特意问及罗辛理,无非是掩饰他的心悸而已。
他当然知道“将帅之过须由士兵之血以补”的道理,他的中将副司令聂松溪不会悟出其中奥妙,然而精明的罗辛理却明白,但他不会给“老头子”告密。可王耀武心中是有愧的。他自年轻时即领兵打仗,至今四十有六了。他是以“常胜将军”著称于国民党军队的。他不明白的是自到山东以来,每与共军作战总无胜利而言。
他不服气,盼有柳暗花明之时,但现实又是无可奈何花落去。
王耀武倍感精诚竭力而为之的事业每况愈下。他想到了命运,他感到了自己的前景渺茫,但他仍想用自己的力量去遏止“党国”的颓势……
大炮仍在轰鸣。“绥区”司令部情报处长向他报告:
在济南的正南方向和西南方向,发现共军十三纵队已加入攻城行列,正快速地向济南压过来。
王耀武吃惊地站起来,向墙上的大地图走去。
解放军十三纵队原为攻城部队的总预备队。这是一只隐蔽待机,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猛虎。
正在王耀武为解放军十三纵队的参战而感到身增重荷时,他接到了南京来电:
王司令官:
总统9月19日电令刘总司令:杜、李两兵团,尚在罕县固镇及商丘集结,而济南已陷苦战中,故电催其迅速行动。要旨为次:
(1)杜、李两兵团应速限几日击灭陈匪主力,进出指定地区,图解济南之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