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罗辛理才听到刘炳昆沉重地回答:“我不知道我能守多久。我要求参谋长和王司令官,等你们知道我的阵地不在了,请告诉我的家人……”
罗辛理也被刘炳昆的回答搅得心绪纷乱起来。不过他立即追问:“你的家在哪里?”
电话里回答:“王司令知道。”
王耀武低声地说:“湖南,长沙。”
罗辛理说:“就凭你对党国的一腔忠贞,我建议立刻升任你为少将旅长,王司令官在这里,请他核准下令!”
王耀武接过电话,站起身说:“大将军受命于危难之中,我提升你为少将旅长,并迅即电告国防部和蒋总统。”
刘炳昆受宠若惊地接受了新的任命,带着刚刚恩加的空头“少将”军衔又疯狂地厮杀了。
事实正如王耀武所料,他后来回忆说:“一七二团团长为了守住邮电大楼,在解放军猛烈火力射击下,强令领事馆内的守军撤至邮电大楼内,在冲过马路时,被打死打伤很多,死尸横卧在马路上到处皆是。该大楼虽被包围,守军仍负隅顽抗,战斗仍甚激烈。”
然而,解放军在攻击这幢大楼时也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包括王吉文师长的牺牲。三纵司令员孙继先后来说:“是敌人扔过来的掷弹筒把他的胸部打了一个洞。
我和丁秋生政委亲自把王师长抬下来。王吉文一死,大家都火了,一定要拼!”
王吉文是老红军,是济南战役中解放军牺牲的高级指挥员之一。他现在安葬于济南英雄山烈士陵园。王吉文的名字镌刻在汉白玉的墓碑上已经40年了,他为这里的人们所敬仰,但极少有人知道这样的记载:
“八师师长王吉文同志,在战斗最激烈的时刻,亲临火线指挥作战;在身负重伤生命垂危的时刻,坚持不让医生为他打针和眼药,并一再嘱咐要把药品留给其他同志用,还鼓励身旁的战友一定要攻克济南,完成战斗任务,为人民革命到底。”
“为王吉文师长报仇”的口号激励着三纵的攻城部队奋力拼杀;而一种与共军决一死战的疯狂也鞭打着国民党守军拼死抵抗。解放军的战地记者写道:
“战斗的进行是立体化的。敌人从各个房间里,从楼上的上层、楼梯口、底层楼板下的地洞和地下室里,前后左右向我射击或反扑。我军则利用每一个墙角、麻袋、石碑打退敌人的反扑,向前逐步压缩。敌人把桌、椅、板凳、沙发和成袋的面粉乃至成捆的文件都抛在走廊上,构筑障碍,并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死角负隅顽抗。敌人的军官们野蛮地用机关枪把他们在房间里的士兵赶出来冲锋,甚至当被我们包围时还企图强制士兵不准投降。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当我某部五连‘英雄排’九个勇士突上最后的一所高大楼房时(这是王耀武的办公厅),班长赵十顺发现正前方铁柜上架着3挺机关枪。他迅速扑上去,打死了督战的一个军官,其余的三个机枪手乖乖地举起手来。
“我军另一个突击小组把敌人压在一个房间里后,用喊话劝他们投降,敌人虽停止了射击,但不见有人出来。战士郭玉可迅速绕至房间后面的小门,正巧看见几个敌人军官架着机枪在威胁不愿作战的士兵们。他立刻扣动冲锋枪的扳机,把敌人的军官打倒,士兵们立刻放下了武器。
“当我一个突击小组突上另一个楼梯时,又发现有敌人三挺机枪挡住了上楼的去路。战士萧秋新、牛京轩等三个勇士机警地卧倒,从楼梯下爬上去猛地抓住敌人的机枪摔下楼去。跟进的突击战士飞快地冲上楼……”
王耀武后来回忆说:“大楼的门窗被炮火打得燃烧起来,烟雾弥漫,火光由门窗喷出,大楼的西半部只剩下钢筋水泥的残破的楼架子,解放军随即冲进大楼的院内,枪声、手榴弹及炸药的爆破声震得地动楼摇。防守大楼的残部企图把冲进院内的解放军打出去,曾数次反扑,争夺甚烈,官兵伤亡众多,被迫退缩一隅。”
在国民党守军一七二团指挥所,刘炳昆守着同伴的十数具尸体,颓丧地坐在椅子上。他的腹部、头部都负了重伤,浑身是血。当看到眼前站着一群解放军战士时,他像极度劳累后又得到解脱似地瘫软在椅子上。他慢慢取下汤姆式冲锋枪,扔在地板上,绝望地望着眼前的士兵。
一个洪亮的声音从不断拥上来的人中响起:“刘炳昆,你的部队,你的大楼和你,都完了!”
在解放军战士们欢呼着纷纷登上邮电大楼楼顶时,刘炳昆从腰间抽出他的王司令官所蹭的“中正剑”,慢慢地移向下自己的胸口……
在大楼的最顶端,国民党守军一群山炮炮兵争先恐后地举起了双手。
战士熊全发是登上楼顶的第一名勇土。他从旗杆上扯下带着硝烟气味的残破的“青天白日”旗,信手扔下楼。那旗无力地随着西风飘落下去。
西方,残阳如血。
9月22日下午,商埠战斗尚未结束,在解放军攻城总指挥部里,许世友说:“为了不让城里的敌人获得喘息的机会,我认为,今晚就要命令东、西线集团用钳形合击,合攻外城!”主将的决策得到王建安、谭震林和李迎希的赞同。许世友抓起电话亲自把这一意图通知给了各个纵队。
授旗活动在攻城部队中普遍展开。数十面经女文工团员的巧手绣制的红旗在功臣部队中光彩夺目。
第三十八师一一二团七连,一个齐齐刷刷的连队,100多人伫立在一个院落里,等候纵队首长授旗。
十三纵政治委员廖海光来到七连,他在突击连面前展开一面用竹竿高挑着的红旗,上面的十个大字闪着耀眼的光彩:“打开济南府,活捉王耀武!”
连指导员杨镜洁庄严地从廖海光手中接过红旗,转身递给准备率突击队攻击城池的副连长王成斌,王成斌又将红旗转给突击排三排长李天助,李天助又将红旗交给八班长蔡萼。一连人仰望着迎风招展的红旗,人人心中都明白:他们将在这面红旗的指引下去攻城,去打一场恶仗。
灰色的外城如一条巨大的蟒蛇盘卧在济南城郊,它的周长十多公里,东北有永靖门,正东有永固门,东南有中山门,正南有新建门,西南有永绥门,西面有林祥门、普利门、永镇门,西北有小北门,正北有垦吉门,共十个门。外城是王耀武的第二线基本防御阵地。这是一道古城墙,它由巨大的石块和大方砖砌成,高七米到八米,厚八米到九米。城门楼均为火力支援点,城墙顶端每隔100米筑一母堡。十米左右筑一子堡,有地道通向城内。城外有护城河和高一米五的铁丝网,在城门两侧筑有子母堡,并设有拒马等防御设施。这条蟒蛇已经张开血口,正等待着吞噬攻城部队。带着丢失城外阵地羞辱的国民党守军将在这里施展复仇的全部残酷手段。
解放军全线攻城部队把攻击出发地步步紧逼到护城河的对岸,离国民党守军火力点不到50米。他们以城外的旁屋为依托,在面向城墙的墙壁上凿开数千个枪炮射击孔,把枪炮架好,等待着黄昏的来临。
突然,在十纵攻城的500多米地段上,国民党守军集中动用了数百支火焰喷射器。顷刻间,解放军前出阵地上一片火海,浓烟夹着气浪升腾翻卷,令人窒息。许多攻城战士被活活烧死,十纵的攻击部队受挫,攻城的一切设施也毁于火海。这是外城国民党守军第七十七旅、第二一三旅(残部)、特务旅和保六旅的疯狂报复。
天色渐渐暗下来,9月22日夜已经来临。
九纵前出阵地。
古城上升起硝烟。城东永固门外的物体渐渐黯淡。
炮兵开始试射。二营营长徐永进和五连长并肩卧在沙土袋上。
时针刚指在“6”上,炮兵准时开始炮火覆盖。城墙内外像滚了锅一样。徐永进命令:“开始!”轻重机关枪子弹像雨点般地泼向前方的地堡和城墙上。
爆破员迅速出击,被永固门外子母堡里的火力打伤,但他带伤跳过沙土袋,只两发穿甲弹,敌地堡便哑巴了。但是敌第二线地堡的火力又阻止了爆破员的前进。徐永进又命令:“发射炸药包!”一声巨响,敌第二线地堡飞上了天。
正在这时候,解放军的坦克出动了。战士们跳过沙土袋向前冲去,勇猛而迅速地夺取了前方七个单堡。攻城的道路扫清了。
夜幕降临,国民党守军的工事吐着火舌,敌机投下照明弹,盲目地狂轰滥炸。
四连准备攻城。他们扛着各式武器和登城工具。有带三爪铁锚的长竹竿,有五条三丈多长的大木杆子,每根杆子上都绑了个送给敌人的“大礼物包”。最笨重的要算四班的大梯子,三丈有余。三个体魄强悍的战士像跑旱船似地架着它。手溜弹是步兵攻城最有效的杀伤武器,战士们有的手里提着,有的腰里插着,有的肩上挎着。
第一批炮弹刚在城头炸裂,两颗红色信号弹便直冲夜空,攻城部队的轻重机枪一齐吼叫,六班长和一新战士每人抱一大竹筒,冲进硝烟。他们一口气跑到鹿砦前,用身体硬在鹿砦上闯出一个窟窿,把竹筒插在鹿砦根部。两道明亮的火光,紧接着是两声巨响,爆破筒发挥了威力。爆破员趁着烟雾跟着上来,很快在壕壁上放好炸药。
被炮火压制下去的敌人火力重新复活,他们惊恐忙乱地向城下甩手榴弹。解放军尖刀班乘势爬上城壕西岸,跑步冲上城墙,动作熟练,配合巧妙,在令人难以相信的一刹那,把炸药包安放在城墙上。又一声巨响,城墙上的敌人火力重新成了哑巴。第二包、第三包炸药也跟着送了上去。四连长命令:“梯子组准备!”那3位战士应声把大梯子“嗖”地甩上肩膀,向壕沟贴近。七班长登上城墙,恰好碰上守军保安七旅新换上来的1个连。七班长的冲锋枪立刻扫向敌群;三排像一把开口的钳子插在永回门以南,向西侧撕裂着突破口。
四连长带领一排尾随登城。这时,三排的突破口没有完全巩固和扩大,四连长果断命令:“跳!”战士们和连长都向下一蹲,两脚一蹬,跳下城墙。
二营向团部报告:“我们已登城!”
永固门上空升起两颗绿色信号弹。解放军占领了城东永固门。
永固门的迅速被突破是王耀武始料未及的。他在指挥部里凝视着大幅军用地图,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说:
“共军的连续进攻能力确实让人折服。不是我们的设防不坚固,而是他们的攻击太厉害。照此下去,我们还能维持多久?”罗辛理不假思索地说:“共军的攻击让人最挠头的是,他们进攻了,你总打不退他们,挤不出去。”
永固门的丢失也使王耀武更增加了对国民党守军中保安部队的蔑视。
王耀武与罗辛理最担心外城被全面突破。罗辛理照王耀武的指示,在电话里对守军特务旅旅长张尊光说:
“我和王司令官都认为,你所防守的地段将遭到共军十纵的猛烈攻击。你的火焰喷射器虽使他们遭到惨重损失,但报复性的攻击不知要比平常的进攻猛烈多少倍,王司令官要我特别提醒你!”
张尊光得意地说:“参谋长,请你报告王司令,我姓张的可不是马旅长,那么窝囊!”
他说的马旅长是指国民党守军二一一旅旅长马培基少将。就在这天白天,防守火车站的二一一旅一部及警察大队与解放军发生激烈巷战。马培基率部反击,在激战中被击毙,由他指挥的守军也全部被歼。同时,“绥区”一营的4辆装甲车向解放军投降。
张尊光的确不是说大话。当十纵从西侧向防守永镇门、普利门的特务旅发起猛烈攻击时,张尊光亲自指挥他的部队疯狂反扑。两军进出拉锯十次,战斗异常激烈,特务旅伤亡数百名。张尊光见情况危急,增加部队反击,死守永镇门、普利门。
解放军指战员的鲜血染红了护城河。
普利门久攻不下,宋时轮坐卧不宁:“我要到普利门去,亲眼看看它坚固到什么样子!”
不论宋司令怎样暴跳如雷,警卫员们仍然照纵队刘培善政委的命令将他拦住。
如果说九纵在攻击东城永固门时打得有板有眼、节奏分明,如果说十纵在攻击普利门时打得十分惨烈、悲壮,那么十三纵的外城攻坚战则是济南战役中打得最苦的战斗,也是周志坚中将永生不忘的战斗。他在战后38年重返济南时,站在十三纵当年浴血奋战的地方,遥想当年:
“根据兵团的命令,我们详细地察看了地形,分析了敌情,采纳了第三十七师师长高锐和第三十八师师长徐体山的建议——实施多路突破。这样既可分散敌人,各个击破,又便于我各部队相互策应,配合作战。决定在外城西南之永绥门及其两侧的200米正面上同时使用3个团,打开3个突破口。命令第三十七师第一○九团于永绥门正面为主要突击方向;第一一一团、一一三团、一一四团为纵队预备队;第三十九师仍置于西南郊,包围青龙山、马鞍山,掩护第三十七、三十八师侧翼安全,并堵击可能突围之敌。”
黄昏。又一个鏖战之夜来临。也是在18时整,十三纵三个团在三个点上向外城同时发起攻击。
周志坚回忆说:“第一○九团团长田世兴亲自指挥炮兵抵近射击,摧毁敌城墙高、中层火力点。二营营长宫本江指挥追击炮、六○炮和步兵火力医制敌城墙低层火力点,掩护五连爆破。外壕爆破成功,接着城墙爆破成功。正当二营教导员姚江率四连登城突入时,敌人大量施放毒剂,并趁机反扑,突破口上战斗异常激烈。
在反复争夺中,姚江同志牺牲在突破口上。四连五班长、师战斗模范赵守令带领一个战斗小组,在城上展开搏斗,打退了敌人,并炸掉了两侧地堡,巩固了突破口……”
在永绥门北侧,第一一一团三营九连先用连续爆破手段和小炮的抵近射击为八连扫清了攻城道路。
八连是主攻“长城廊”时杀出了威风的英雄连队。副排长涂元昌率领二排顶着国民党守军猛烈的炮火,迅速地冲进壕沟。
涂元昌刚踏上城墙,向南一望,见一股敌军士兵正从防炮洞内往外钻。他把守军士兵打了回去。他向北一看,一群守军士兵正从城内架起的梯子爬上来。他几个箭步扑过去,一把抓住刚爬上城墙的第一个士兵,用力摔到城下。涂元昌又迅速从跟上来的五班副班长手中抓过冲锋枪,向着拥挤在高大梯子上的敌军士兵猛烈射击。梯子上的敌兵一个个中弹落下去。
第二个登上城墙的是四班副班长李开桂。他摸到敌军的地堡口,厉声地逼敌投降,迅速地解决了三个小堡。捉到九个俘虏。紧接着,李开桂又用一包炸药炸毁了敌军城门楼上的大火力点。19岁的宋孝新发现几个敌军士兵正守着一挺重机枪,他勇猛地扑过去,夺下了这挺重机枪,又捉住了敌军士兵。
一排紧跟二排也登城向北攻击。二班长丁仙舟负伤后独自一人爬到敌军一个大地堡顶上命令地堡内的敌人投降。此时,突破口只剩下他一人。如果后退,不仅后边的伤员不能撤下去,而且还有几十个俘虏和枪支无法处理。他下定决心,把仅有的一颗手榴弹拉出弦,挂在手指上,守住已占领的突破口。
杆石桥南侧。这是解放军第一一二团的攻击地段。
刚卸任不久的北京军区上将司令员王成斌,回忆起他和战友们在杆石桥门南侧突破口上的拼杀,无限感慨。那场战斗充分发挥了他的胆识、气质与指挥才能。
50年前济南战役时的王成斌是位副连长。
副连长,这是军人皆知的率突击队与敌拼死决斗的指挥者与带头人。王成斌自接过纵队政委廖海光授予的那面红旗时起,便掂出了肩上担子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