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辛理说到这时,头上已冒出汗珠。他呷了一口水,走到地图前,用粗大的铅笔将已被解放军所占领之各点一一标出,然后走到王耀武面前,说:
“时至今日,我以为是该好好想想你我的后路了。我们终将被共军消灭在济南,这是我早就看透的棋了。原来,我一向自信我们可以守20天。但是照这样速度,共军在明天或者后天就会夺去整个济南。”
王耀武说:“从蒋总统决心要我守住济南时,失败就已经注定了。我已经看到我们的事业不过三天了。人言善始善终,我既为党国中将司令官,就不想再去投奔毛泽东。‘忠臣不事二主’。我就这么选择我的路了。你呢?
人各有志。”
罗辛理苦笑:“既然司令已经这样定下了。我罗辛理还能有别的选择吗?我和王司令是‘棒打不散’的了。”
王耀武也笑了,也是苦笑。他认为,在这个时刻还能有一知己足矣。
译电员呈上了一份密电:
王司令官台鉴:
23日9时,空军王副总司令徐州剿总刘总司令凌空战,拟与您通话,务请迎候。
国防部民国37年9月23日电报给王耀武带来的不是欢快与鼓舞,而是愤怒与蔑视。他签字后顺手递给罗辛理:“看看吧!凌空督战,冠冕堂皇!国民党就败在这里!”
“妈的,好样的从天上下来,与十万国军一起同共军拼上它个三拳两脚的。”罗辛理把电报扔在一边,“他们是援军,堂堂的机械化,比他妈的牛车还慢!”
但王耀武和罗辛理都明白,“空中上司”还是要迎候的,天上地下的话还是要通的。
上午9时,国民党数十架飞机飞临济南上空。
沉重而巨大的涡轮机声似乎要把天整个地震荡下来,美制“野马”战斗机肆无忌惮地俯冲、扫射、投弹,翻着花样地要把解放军的阵地变成火海血窟。
那架最大、飞得最高的银白色的飞机想必是刘峙和王叔铭的座机了。
是的,一点不错。刘峙与王叔铭安坐在自己的位置上,从舷窗鸟瞰大济南。机翼下的城池烟尘四起,炮声隆隆。他们此时的心中都有一种难以掩饰的得意。
刘峙:“王总司令,自济南开战以来,守济国军得力于空军的支援,才使守城王司令等十万官兵信心百倍。
今日同机督战,我十分高兴。我要当面向你王兄致谢喽。”
王叔铭:“刘总不必客气。既然同为戡乱,就不必分个彼此了。空军为陆军助战是兄弟一贯主张。再说,今日你我同机飞济也是奉蒋总统之命而来,刘总司令不要说谢谢了。”
刘峙:“既然同为党国大业,陆空本为一家,那就不分你我喽!降低高度吧,呼叫王司令官。”
机长为难地面向王叔铭:“这……”
王叔铭以蔑视的口吻说:“共军总不能伸出手来把我们从空中抓下去吧!放心,空中是我们的!”
飞机在盘旋中降低高度,与地面的无线电话接通。
刘峙:“王司令官吗?我是刘峙,我是刘峙啊,坐在我身旁的还有空军王副总司令。我们是奉蒋总统之命来济南看望你和大家的。”
坐在“绥区”司令部指挥室的王耀武回答说:“我代表守城的十万国军将士感谢刘总和王总的关怀。”
刘峙:“你们的困难我知道。南路援军正按总统命令向北开进,进展很快,几天就可到达济南。你们必须坚守待援。你们需要什么,我可以命令给你们空投。”
王耀武:“与共军歼战七天来,守城国军昼夜苦战,伤亡惨重,兵力日渐减少,粮弹也堆以为继。目前极为紧要的是盼援军即刻来到。刘总,看在我跟随你征战多年的老面子,看在我守城十万国军将士的生命,盼你严令黄、邱、李等兵团火速增援!”
王叔铭:“王司令官,我是王叔铭啊!蒋总统关怀你们,令我竭力援助你们作战。解围是有望的,盼你们坚守待援。”
王耀武:“感谢王副总司令和空军的支援,也请王副总司令飞返南京后,向蒋总统转达我王耀武对他的谢意。目前,守城将士都在与共军决死战斗,我的将士每分每秒都有人倒下。我们盼援军总盼不到,我们只有孤军奋战到底!”
王叔铭甚为动情,说:“请你告诉我,哪里可以轰炸?我空军将决心为你助战!你说,济南的商埠、火车站、外城内,还有哪里?可以区域轰炸啊?”
王耀武说:“你说的地点有共军,但也有我们的人,炸弹投下就是一片火,一片血啊!共军多在郊区,集中轰炸!”
刘峙与王叔铭的座机在盘旋中慢慢上升高度,在天上地下一句句毫无意义的谈话中飞去了,留给王耀武的是冷落与惆怅。
王耀武作为一个征战多年的国民党军的高级将领,凭经验他知道既然外城已被解放军突破,守军大部被歼,那么解放军的下一步必将是全力强攻内城。能否守住内城是他存亡的决定性一战。他不愿在解放军面前有任何软弱的表示,他决定召集他城内精锐之师的将军们做顽强抵抗的部署。
王耀武穿好了将官军服,擦亮了他的黑色皮鞋,披上了黑色将官斗篷,戴上了前首高高翘起的军帽,同参谋长罗辛理一起走出指挥室。他要在部下面前表现一种“遇险而不慌”的精神。此外,他今天的掸尘正冠也还有另一番用意。只有他的挚友罗辛理可以窥透他的心底。这位白胖的四川人也效法他的司令官,将自己打扮一番,随王耀武走出省府大门,后面跟随的有副参谋长干戟少将、兵站副总监郑希冉少将和政府秘书王昭建等。
济南的高空湛蓝,城区的近空却是烟雾弥漫。攻守两军虽经连夜激战,均处极度疲劳之中,但枪声与小炮声仍在城外的街巷中响着。
王耀武踏上南门城楼。中将保安副司令聂松溪少将、整二师师长晏子风少将、整七十三师师长曹振铎少将、十五旅旅长王敬箴少将、十九旅旅长赵尧少将、五十七旅旅长杨晶少将、特务旅旅长张尊光等早已奉命在此等侯。他们一脸烟尘,一脸倦意,与王耀武的整洁衣冠形成强烈的反差。从他们的司令官身上,他们似乎看到了一种“誓死守城”的心,这正是当下王耀武所渴望产生的精神效应。
王耀武一手侧握他的将军斗篷,将那支美国将军赠送的手枪显露于众人眼前,另一只手枪在腰间,说:
“保济南之战已经到了决战阶段!刚才,除州剿总司令和空军王副总司令奉蒋总统之命同机飞临济南上空督战。刘总和王总对于我守城国军之战斗精神倍加称道,他们二公让我转告诸位,蒋总统已正严令,督催邱、黄、李三兵团星夜兼程,火援济南。
“然而,凭我的经验,确保济南决不可将希望寄托于南路援军上。就我所知,共军已在南线构成阻国军于邹、滕地区的强大阵容,即使南路国军欲拼死相救我守城部队,也必遭共军强力抵抗。所以,我们只有依靠自己,孤军奋战……”
枪声骤起于西方,硝烟升腾于东首,国民党守军在巷战中被解放军分割围歼的告急电话追到南门的城楼。罗辛理接过电话,面有愠怒地只喊了一声“顶住”,便将电话扣死。王耀武不动声色地继续说:
“我请各位到这里来,是想真实地告诉你们,我们的阵地只剩下内城了。内城是我们赖以生存的最后阵地,内城如被突破,我们的历史将就此结束。本司令官不想把济南从我手中交给共军。如果各位将军们都下定与城池同生共死的决心,或许共军不会一夜之间将这内城夺去,或许我们能打出一个奇迹:用决死固守争得时间,南路援军赶到,实现蒋总统的27万人的会战计划。
如出现这种情况,我将报请蒋总统,用重赏以褒扬各位的战功!”
王耀武以古人“张巡守城”的寓意鼓励他的将军:我记得是唐朝主将张巡守睢阳,敌久攻不下。他杀了自己的妾婢,把肉分给饥饿濒死的守城将士食用,以表誓不投降之决心。后来睢阳还是被攻破,张巡也被俘,但是杀他的人发现,他的牙齿全都在愤怒与痛苦中被自己咬碎。
这故事使在场的将军们无不动容,一个个低头不语。
整编七十三师师长曹振铎慷慨激昂地说:
“我认为,我们的内城城墙又高又厚,城墙上筑有三层射击设施,还有许多消灭死角的侧射掩体,构成了严密的火网。我们可以有把握地利用这些火力,阻共军的进攻,从而拖延守城时间,等待援军的到来。目前的关键问题是,各位将军们都不能丧失守城的信心,同王司令官一道,誓与城池同存共亡!”
曹振铎说罢,从衣袋里取出早已写好的血书,双手递给王耀武。他跪在王耀武的面前,声泪俱下,一时间把这一群将军们鼓动得壮怀激烈。
王耀武很感动。尽管他不能准确地判断出在日后的战斗中他的部下能否全部言行一致,但眼下他需要的就是这样一种气氛。他轻轻地扶起曹振铎,收起他的血书,率领将军们到南门起到坤顺门、西门,到大明湖西南角的乾健门,再到内城东北角的垦吉门和东面的齐川门、巽利门,然后又到内域东南角、黑虎泉边的气象台阵地,最后再回到南门,在内城城墙上巡视了一大圈。所到之处,王耀武不断传授守城经验,调整防御部署。
王耀武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认为只有对蒋介石忠贞不渝,才是自己的生命归宿;他甘心做反动商朽政权的守墓者,而且也执拗地恪守着一种信念——“失败是军人的耻辱”。他坚信,由于他的严密布防,济南城池不会出现希腊旧城拜占庭墙上那个忘记关闭的凯卡波尔塔小门,军队也不会从背后悄悄地杀进城内。
时值正午,在诸多将军的簇拥下,王耀武步行返回指挥部。路上,迎面碰到一支数十人的混乱队伍。每四五个士兵用手抬着一个死者。这是一支用死亡、伤残、鲜血和颓丧、悲哀、惶恐构成的战败者队伍。死者的血从浸透的墨绿色美制卡其布军衣的破碎处滴落在地上,又渗入土里。不是一个,而是十多个,都在流血。
王耀武拦住了这支残破的队伍,问明番号,命令将死者放下。他举起右手致哀。他懂得人心的重要,他知道这小小的举动会在溃败的士兵中产生的刺激。
“王司令官”!几乎是同一个时间,那些浑身是血、有伤但都是活者的官兵高声呼喊着……
我军成百上千发炮弹准时于1948年9月23日晚6时正如排山倒海似地从与内城仅隔一条护城河的战壕工事里,从凿开了洞的墙壁上,从外城的楼房上;从山炮、战防炮、迫击炮、野炮等各种直射炮和曲射炮的炮口中飞出,对早已瞄准好的目标猛轰。
榴弹炮等远射程炮,则直接轰击皇亭体育场、警察局、旧省政府等处敌炮兵群。
几辆美制坦克也一齐开火,抵近射击阻挡在我突击通道上的敌母堡、子堡。
十余万攻城部队团团围住济南内城。
东兵团9纵攻击新东门至东南角,渤纵向新东门以北实施攻击;
西兵团13纵攻击坤顺门,3纵攻击西门,10纵扫清外围残余之敌……
排山倒海的轰击整整持续了一小时。
三颗红色信号弹升上夜空。
我军所有炮火一齐延伸,射入城内。
城外,四面八方阵地上,爆破队、突击队、火力支援队,行动。
东兵团最高指挥官、9纵聂凤智司令员亲自选择的突破口是新东门的东南角。
这地段是济南城墙的最高处,也是城墙拐角处最厚实最坚固部位。
王耀武在此处不仅设置了上中下三层火力,还在拐角处设置了连片的明碉暗堡,火力联网猛烈。
聂凤智就是选择此处作突破口。
许世友一听他的部下决意选择此处作突破口,当场就在电话中大叫:“好,好胆量,好眼力……”
聂凤智的目光盯在此处。
许世友的目光也早就盯在了此处。
首先,还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王耀武很可能预料不到我军竟会选择此处作为突破口攻击。
其次,城墙拐角,也就是死角,两侧火力不易达到,相对火力会弱。
还有,此外城墙最高,城墙上还建有一个气象台,只要攻上城墙,攻占气象台,也就攻占了全城制高点,完全可以居高临下,以火力俯控两侧城墙并俯瞻全城。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地段的城墙内侧是从城上到城下形成一道斜坡连接,只要我冲上城墙,就能顺着斜坡俯冲而下,冲入城中。
选择此处作突破口,不能不说是谋虑精到,胆识过人。
聂凤智亲自决定,把9纵主力中的主力,25师73团作为主攻团。
聂凤智一直舍不得动用这个团,此时是击出这一铁拳的最佳时机。
在7天7夜的激战中,25师74团,75团在茂岭山之战,砍池山之战,商埠之战,外城之战中,已是伤亡百分之六七十,其中74团只剩不足一营的兵力,而73团,则是兵没血刃,是完全建制,满额兵员,是粮弹充足,养精蓄锐。
此时不用,更待何时。
当听到聂凤智记报将动用73团作攻城主攻团,许世友再没在电话中大声“叫好”,然后郑重严肃对聂凤智说:“我相信你们,相信73团会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聂凤智再次报道:“还将动用76团,81团,79团在侧翼密切配合协同73团进攻。”
许世友回答:“等你们的好消息!”
73团的前身是许世友一手创立的胶东13团,打遍胶东、山东、华东战场,英勇顽强善战而且常胜。
许世友对73团有特殊感情,也寄予更大期望,他相信,73团一定会带给他好消息。
回过头来审视历史,似乎可以看出,此时,在外围、商埠、外城中连战连胜、势如破竹的我攻城部队上下,开始有点轻敌,或者是低估了王耀武及其部队的战斗力。
9纵把那面“打进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大红旗,授予了攻城主攻连——73团3营7连。
这个连是攻城的“常胜连”,在一系列攻城作战中,战功卓著、经验丰富,他们被精选为攻击济南内城的主攻连,是理所当然。
7连指导员带领全连在红旗下宣誓:
“血要流在城头,不能流在城下。只要我们能动,就一定要登上城头!只要我们还有一口气,就一定要和敌人拼到底!我们保证,首先把红旗插到城头上……”
我军炮火一延伸,7连长肖锡谦就命令出击。
6班长孙高亭带领第一爆破组,首先冲出,冲向城墙拐角处的那道鹿砦。
迅速冲到爆破点,孙高亭举起炸药杆,插入鹿砦,马上引爆。
很顺利,鹿砦被炸开一个大缺口。
通道打开,第一爆破组在孙高亭带领下,从鹿砦缺口处,冲向城墙。
冲到早选择好的爆破位置,孙高亭高举起炸药杆,爆破组战士以熟练动作用撑杆顶住,三人合力上推,两下就把50多斤重的炸药包竖起在四丈高处,紧靠墙。
孙高亭果断拉燃导火索。
城墙,连同敌之工事,被掀飞上半天,被炸开了缺口。
肖锡谦连长待烟尘散去,缺口清晰时,皱紧了眉头:“这城墙太坚固,竟然只炸开个小缺口,还不能形成突破口!”
命令:再炸!
第二爆破组组长王硕文带着战士曲传海、张青云,扛着炸药杆顶着敌密集的炮火又冲了上去。
一颗又一颗从城头上扔下的手榴弹,炸响在刚刚竖起的炸药杆周围,张青云被炸得浑身是血,负重伤。
张青云死不下撤,再三请求:反正自己已不行了,拉了导火索再牺牲才值得。
王硕文只得含泪答应,与曲传海后撤。
在照明弹的光影下,在肖锡连长的望远镜中,张青云拖着一条伤腿硬靠手力往炸药杆上爬。
作战的解放军部队涉水过河。
导火索被炸断,挂在杆子的上半部,随风晃荡。
一连三次爬上去,都没抓住导火索,摔了下来。
第四次,张青云抱紧杆,瞅准晃荡的导火索,伸手猛地一把抓去,把导火索抓在手中。
又一颗照明弹从城头升上天空,正好挂在张青云与炸药杆上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