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辛惠明恼透自己没出息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进了卧室。
梯子放进床底下,他平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朗朗不安分地爬了过去,趴到哥哥的肚皮上,揪着他的头发。朗朗现在会简单地喊两句词汇,此时呜呜地叫着哥哥,辛惠明也不理会。他侧头看着旁边的枕头,缓缓伸手,拈起枕上的一根发丝,悠然出神。
等他长大……等他长大……
便在这时,听到窗外传来一声暴喝,喝声愤慨,正是从隔壁传来。
辛惠明一惊,直觉地跑去阳台。
“弯弯!你倒是说话啊,昨晚一晚是去了哪里呢?”
是于妈妈的声音。
“爸爸,你竟然查房!”
“不查房怎么知道你这不肖女野成这样!”于先生咆哮着,“啪”的一声,似是一记耳光。
辛惠明心下一震,下意识地喊:“于叔叔。”
没有人听到这边的叫喊,倒是于妈妈急得叫了起来——
“不要打人!弯弯,你倒是跟爸爸解释呀。”
“我不解释!我已经满十八岁了,我不要他处处管着我,我不要他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她扬声说着,隐含哭腔。
“好,你今天要是不说,就干脆野在外面不要进这个家门。”
弯弯显然也是怒火冲天,“不进就不进,我现在就走!”
之后大门“咣”的一声巨响。
那声巨响像是打在了辛惠明胸口。那家伙虽无法无天,对父亲却向来如见了猫的老鼠,如今小老鼠竟敢奋起反抗,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你、你干吗对弯弯说那种话?”
“她如今这样,还都不是你惯出来的!”
“她是我的女儿,我不疼她谁疼她?”于夫人哭喊,“你管教这么严,对得起谁?你这样对她,又哪里对得起素扬——”
“住口!”于先生震怒。
一时隔壁一阵死寂。
辛惠明神思一沉,却听于先生声音压得极低:“——说过多少次?不要提素扬的名字,不要在家里提这个的名字!”
“你只顾着素扬,只想着过去,就不知道考虑眼下吗?”于夫人哭声低低的,“你若是真正念着素扬,那就不该这样对弯弯啊!她是素扬的女儿,她是素扬的亲生女儿啊,你怎么忍心这样对她……”
“我——”
正在这时,楼下再次传来门声响动。
辛惠明震惊之余,匆匆低头去看——
却见弯弯正奔出自家的院子,朝着外面飞快地跑去。
这下他再也顾不得细听于家夫妇的对话,匆匆地抱起朗朗出门。
辛夫人刚起床洗完澡,正在客厅里看电视新闻。辛惠明下楼把朗朗塞进她怀里,“我出去一下。”
辛夫人见他神色匆匆,也没多问,低头亲亲朗朗的小脸,“早餐还回来吃吗?”
问完抬头,却早不见了儿子的身影。
出门正好迎上于弯弯。
她瞧上去像只冒火的小山羊,正气呼呼地沿着公路边沿疾走。
“弯弯。”辛惠明追了过去。
她脸颊上浮现鲜明的五指印。他瞧着,心下一紧,“我这就去跟于叔叔说。”
“说什么?”弯弯不耐烦,甩开他的手,脚步停也不停。
辛惠明身不由己,跟着她,“说你昨晚是和我在一起。”
她更加不耐,“谁在乎!”
“我在乎。”他答得如此流利自然,“弯弯,这世上值得在意的人不多,不要伤害最亲的人。”
弯弯一怔,转头瞪着他。
“跟我回去。”辛惠明拖住她的手。
“回去做什么?解释?解释有个鬼用!”想起来就恨得牙痒。
辛惠明紧了紧眉头,“那你想去哪里?”
“你别管,反正我再也不想进这个家门!”弯弯走得飞快,边摸出手机打电话。
不祥的预感升起,辛惠明伸过手,想去夺她的手机。
她一侧身避过,瞪他一眼,电话也正好接通了:“舅舅?是我,我是弯弯。”她一连串地说着,怨气冲天,“我倒霉,最近又激怒大魔王了,你上次不是说过嘛,他若是再无缘无故发火,你定会帮我。好吧,现在也到了表现咱们舅甥情的时候了。”
嘴上飞快地说着,她脚步还是不肯停。辛惠明走在她身侧,不祥的预感加重。
关于弯弯的舅舅,他略知一二。
她那舅舅远在栖云市,据说不过三十多岁,是一个著名的自由设计师。以前于妈妈曾在和辛夫人闲聊时说过,弯弯的美术天赋大概就是遗传自他。
从小她舅舅格外宠她,对她有求必应,之前还曾嚷着要弯弯以后跟着他,他会请最好的画家朋友来教她美术。弯弯自己也多次表示要跟舅舅走,以前之所以留在这里,不过是因为舍不得妈妈……
辛惠明想到这里,胸口像堵了什么,呼吸困难。
于弯弯已经挂断了电话,神色平和,显是已和彼端的舅舅达成了协议。
辛惠明嘴唇动了动,开口:“……你别走。”
自己都没有注意,声音有多嘶哑。
弯弯也听得一怔,脚步缓了缓,盯住他,“你说什么?”
“你已经听到了。”辛惠明不想再说第二遍。
弯弯愣了愣,方才忍不住一笑,“我没有听错?”她停步,很自然地笑着揉乱他的头发,“小鬼,你才多大,难不成爱上姐姐了?”
辛惠明一掌拍开她的手。
他眼里仿佛燃着无数的小火焰,衬着他清秀苍白的面庞,有几分摄人心魄的意味。弯弯瞧着,心下柔软一动,“辛惠明,我昨晚玩得很开心。”
他嘴唇动了动,等她说下去。
“可是,爸爸不允许我这样,日后我又怎么开心得起来?”她耸耸肩,双手插在衣袋里。像是什么都丢开,一派逍遥自在,“我想舅舅说得对,我脾气和爸爸肯定是天生犯冲,既然这样,相见不如怀念,我索性趁年轻多出去走走。”
“你去哪里?”
“我方才和舅舅约好了呢,他去往我的银行账号上存钱,我现下就去订飞机票,马上就走。以后呢,你可以去栖云市找我玩,我们再打游戏拼酒,好不好?”
辛惠明咬了咬发白的嘴唇,紧紧盯着她。
弯弯伸手,轻轻抚了他耳朵一下,笑一笑便转身走了。喜欢她的男生多得数不胜数,邻居家的小朋友,她哪里会当一回事。
辛惠明盯着她的背影。
不是真的,不是真的。一个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呢?
怎么毫不回头地离开,并笑得这样开怀?
是昨晚太快乐,所以上天嫉妒,才会转眼收回这一切?辛惠明心头一恸,直直地盯着她的背影。
朝阳升起了,她全身像是融在金光里。他想,这画面将永远定格在他孤独的年少里。
那个女孩,在这样一个清晨,万事不再萦怀,就这样头也不回地走掉。
这一走,便是整整两年。
火车轰隆,窗外是春天的原野。
辛惠明额头抵在窗前,出神。
路边大片大片的油菜地,花开得正盛,满是蓬勃的气息。
不一会儿到站,辛惠明随着人流下了火车,自己坐Taxi回到家。
“哥哥!哥哥!”
推开院门走进去,首先扑出来的是朗朗,他直接跳进了哥哥的怀里,揪住他的头发,用力亲他的脸。
辛惠明被他亲得一脸口水,不耐,伸手揪住他的衣领,提着他走进客厅。
妈妈正在休息室擦拭钢琴,见儿子出现在门前,只是一笑,“你回来了。”
“嗯。”
“午饭吃过了?”
“嗯。”
辛惠明转身,把朗朗从身上扒下来,丢到沙发上,径直上楼。
朗朗不由分说地跟在他身后,“哥哥哥哥”叫个不停。辛惠明被他缠得没辙,回身抱起他,抬手刮了他鼻子一下。
“有没有听妈妈的话?”
“有,朗朗有!”小孩子一秒钟也不得安生,转头去扒他的背包,“礼物,哥哥说回来给朗朗礼物。”
辛惠明无奈,索性坐到了楼梯上,解开背包。
礼物是一盒弹珠,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朗朗没见过这种“古老”的玩具,瞧得一脸兴致。辛惠明怕他缠着自己教他,忙起身上楼。
“小明。”
是妈妈在喊,她拍拍朗朗的肩,“去休息室玩。”
朗朗雀跃地去了。
辛夫人上楼,很自然地携住儿子的手,“这两年,你一有假期就往外跑,妈妈一直没问呢,是自己一个人?”
“嗯。”
辛惠明低头应着,把背包丢到卧室的沙发上。
“都是去哪里玩呢?”
辛夫人的神情看上去十分随意,进门后坐下来,见桌上有一罐啤酒,很自然地打开喝起来。
“哪也一样。”辛惠明答得含糊,拿走她手里的啤酒,“别喝了,被爸爸发现又得一顿唠叨。”
说着这些话的辛惠明,淡淡的面无表情。
辛夫人凝视他。这两年,这小子这两年脾气越发古怪,人不理狗不睬。据他老师说,这家伙在学校里凶极了,一脸生人勿近。
“小明,你马上要高考,我们都没问过你想报考什么学校。”
辛惠明神色动了动,抬脸轻轻一笑,“离家远一点,你不介意吧?”
他眼底仿若烟波浩淼,那一笑,便有了几分笑着浪荡的意味。
像是随时背上行囊天涯海角。
辛夫人有些许怔忡。这些年她和先生的注意力多集中在小儿子朗朗身上,一时未察觉,他们的小明,似乎长大了许多……
“男儿志在四方。哪里都好,只要你开心。”辛夫人说着,浅浅一笑。
“谢谢妈妈。”
辛夫人拍一下他的肩,走了出去。
辛夫人出去后,辛惠明脱下外套,很随意地坐到书桌上,低头把玩着手机。
回到陌城,便觉得空虚,因为这个城市少了一个人。
每逢假期他独自出门,去的便是一个地方——栖云市。
他低头按开手机,有一下没一下地翻动。
手机上存了许多照片,正打开的一张,上面是一个长发女孩,短裤配长长的大头靴,短茄克配绒线帽,衣着入时,让人瞧不出她的年纪。然而她坐在路边吃冰淇淋的模样看上去迷人极了,有大女孩的纯熟,也有小女生的俏皮。
下一张,她从画室里跑出来,手上脸上沾满颜料,路边行人吃惊地盯着她。天晓得她要干吗,活像个疯子。
还有一张,她背着瞧上去很重的行囊,球鞋脏兮兮的,瞧上去像无家可归的流浪儿。
辛惠明不停地翻啊翻,最终,却“啪”一下关掉手机。
眼不见为净。
高考前一个月。
这天是周末,学校放了半天假,中午放学后辛惠明骑车回家。
朗朗听到门外动静,欢天喜地地朝哥哥扑过来,“哥哥,哥哥!”
天天喊着这单一的称呼,犹如小鬼缠身,辛惠明对这个年龄段的小子完全无兴趣,理也不理的,径直推着单车进院门。
“哥哥,你看你看,我的画。”朗朗跑到他前面,亮出手里的东西。
一张小小的卡片,上面画了一个Q版小男孩,圆头圆脑的,一眼瞧去,明显是朗朗无疑。
辛惠明心一动,停下步,“谁给你的?”
“是弯弯姐。”
辛惠明胸口一窒,下意识屏息,“她回来了?”呢喃轻语,像有些不可置信,像是在问自己。
“弯弯姐早上回来,画了这张卡片给我。”
“人呢?”
“坐飞机累累,睡着了。”
辛惠明哦了一声,强压下心跳,顺手拿出纸巾,擦去朗朗小脸上的灰尘,“她现在在家?”
朗朗点点头,神色忽又黯然,“可她说,过几天很快就会走的。”
辛惠明抿了抿嘴角,把车停在院落的一角。
站在自己卧室的阳台,不意外地看到隔壁阳台晾衣架上那些个飘扬的轻薄小旗帜。
隔了这么久,辛惠明觉得自己仍是当年的毛头小子,只瞧了一眼便是一阵耳热,别开了眼睛。
她回来了,当真回来了?
当年她孤身去了栖云市,于父为此勃然大怒,一通电话打给她的舅舅,要他尽快把弯弯遣送回陌城。
弯弯自是不肯的。在栖云市的头一年,借助舅舅的活动手腕,加上自身的才华,她在栖云市举办了一场小型画展。画展的参观者并没有爆场,却成功地引起了当地美术界的注意。
她舅舅打电话来告诉于父,弯弯虽贪玩,却是真心喜爱美术,如果没有合适的环境,那才华迟早会被湮没。在于夫人的劝说下,于父静了几个月,这才作罢。
父女关系虽紧张,但这两年弯弯并不是没回过陌城。
可是阴错阳差,她匆匆地来,辛惠明却总是来不及瞧上她一眼。
这两年,自己又是怎么过来的,对着几张虚无的照片睹物思人?
够了。
这次——无论如何也要——
“朗朗。”辛惠明回身喊。
朗朗听闻喊声,咚咚咚上了楼梯,探头探脑。
辛惠明走过去,蹲下身扶住他的小肩膀,“你谢过弯弯姐了吗?”
朗朗眨了眨眼睛,一头雾水。
“人家送你画,你竟然没有谢过人家?!爸爸平时怎么教你的?”辛惠明低声斥责。
朗朗懵懵懂懂地哦了一声。
辛惠明嘴角隐约浮现一丝笑,拖起他的小手,“走吧,我带你去谢谢人家。”
“怎么谢?”
辛惠明想了想,“上次姑姑来,送你的那盒巧克力呢?”
朗朗闻言,一时肉痛。
辛惠明禁不住一笑,“你把巧克力送给她,回头哥哥买两盒给你。”
朗朗喜上眉梢,“当真?”
“当真。”
“哥,你真会送、送两盒巧克力给我?”朗朗声音兴奋地抬高。
辛惠明却心不在焉懒得理会。临近于家门前,他情不自禁把手放到胸口,心跳疾速,窒闷难当。他平时会做不少运动,肺活量一向优于常人,怎么此时却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朗朗拽他的衣袖,“哥,除了巧克力,能不能再加一桶冰淇淋?”
辛惠明定定神,瞄了弟弟一眼,不耐烦,“你一个男孩子,干吗吃那么多甜食!”
朗朗嘴角一撇,眼眶发红。
“如果是弯弯姐,一定会买给我。”他委屈地嚷嚷。
辛惠明听着这个名字,莫名地浮躁,“别拿我跟那个恋童癖比。”
朗朗完全听不懂,只觉他语气不耐,越发委屈,“弯弯姐是最好的,我喜欢她,等我长大了一定要娶她。”
辛惠明听得一愣,忽地脸色变了,抬手揪住弟弟的耳朵,“你说什么?”
朗朗受惊,小小的身子不住后退。
“她都二十好几的老女人了,会搭理你这小毛孩?”辛惠明语气恶狠狠,自己都奇怪在跟小孩子赌什么气。
朗朗耳朵被揪住,一时哇哇痛叫起来。
正在这时,背后有脚步声传来,一记爆栗狠狠敲中辛惠明的后脑。
他霍然回头。
眼前的女子,穿一件男式大衬衣,长及膝盖,露着两条光溜溜的****,光脚站在那里。
“你做什么你!小孩子也动手!”她护住朗朗,大眼睛直冒火,“你是谁?干吗跑我家门口?”
辛惠明瞪着她,犹如石化。
“说话啊。”她抱起朗朗,神色颇为不耐。
眼前的男孩,身段高挑,略长的刘海半遮住星子般的眼眸,肤色略微苍白,白衬衣的领口没有系,露着漂亮极了的锁骨……
左右看看两人,还是朗朗先反应过来,赶忙说:“弯弯姐,他是哥哥,哥哥啦!”
弯弯神色只是一恍,立时恍然大悟,“——小明?你是辛惠明?”
辛惠明冷冷地盯着她,不开口。
“小明,你长高好多,我都认不出你了。”她笑弯了眼睛,面庞像一朵瞬间打开的花。
辛惠明看着她朝自己走过来,离得很近,踮起了脚尖,伸手比探着两人的身高差距。
鼻端充盈着她发丝的香气,脑袋快要晕掉。
别开脸,他退开一步。
于弯弯见他避自己如蛇蝎,不由得耸耸肩,“真是没长进,还跟小时候一样别扭。”
“你记我得多少,又了解多少?”
他语气有些冷。忽然有些恨意。一别两年,她才是那副不长进的鬼样子,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似的,万事不萦怀。
混账女人,怎么不干脆死在外面!
他一时恨恨。
弯弯不知道有人正在心底恶毒地咒她死,弯下身,她接过朗朗递来的礼物,笑逐颜开。
“谢了,小朗朗。”她捏捏他的脸蛋,“下午有空吗,姐姐带你出去玩好不好?”
“他还要睡午觉!”辛惠明冷哼一声,抱起朗朗就走。
“不要,不要!我要跟弯弯姐一起玩。”
朗朗拼命挣动,辛惠明有些抱不住。朗朗小身子滑了下去,一得自由便飞快地扑向他的弯弯姐。
她两手一抄,抱起朗朗,回头朝着辛惠明一笑,“觉得无聊一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