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帮婆婆把地上散落的物品收拾起来，辛惠明清点一下，有一瓶米醋和料酒跌碎。路边还散落着几只梨子，也磕坏掉了。
于弯弯坐在那人的车后座，双手抱胸，“给婆婆赔不是，另外，把弄坏的东西都赔钱。”
看她架势，倒是不道歉就不会放人放车。
辛惠明有些想笑，别开脸清咳一声。
于弯弯还在数落那闯祸胚：“都这么晚了，就不知道骑车小心一点？急匆匆的，不懂得爱惜小命！”
“我……我晚上加班的……”那人战战兢兢解释，“现、现下都快要迟到了。”
“我管你！先跟婆婆道歉。”
那人迫于他们人多势众，只好低声道了歉，又悉数赔了钱，这才得以脱身。
弯弯轻轻靠了过去，“婆婆，我们送你回去。放心吧，我们不是坏人。”
“不、必了，我、我马上就——到了。”
那婆婆笑得勉强，提了东西迅速转身，步履比方才还快了许多。
弯弯瞧着她的背影，一时郁闷，“干吗跑得那么快？”
“大概看你不像什么好人。”辛惠明笑起来。
于弯弯抬手捶他。
辛惠明不闪不避，承受着她的拳头，不知怎的，嘴角的笑意怎么也止不住。
“好了，本姑娘什么心情都没有了，回家。”她掉头就走。
辛惠明瞧着路边有卖冰淇淋的小店，便停步买了一只，塞进她手里。
她皱皱眉，终于还是接了过来，“大冬天吃这个……你们小孩子都这样？”
“我不过比你小两岁。”
辛惠明尽量使语气轻松，可是敛起的眉还是泄露了他的认真。
他敛眉的样子并不像个孩子。于弯弯瞅着他，禁不住一笑，开始埋头吃冰淇淋。
华灯朦胧，两人漫步在街头，辛惠明瞧着地上的影子，身高刚刚好，他比她高出一点点。也许不久的将来，他就比她高出一截了，到时候……
但愿她一直走在他身边。
“弯弯……”忍不住了，有话想要冲出嘴边。
“做什么？”她抬起眼，“喊我弯弯？小鬼，该喊姐姐吧！”她嗤声笑着，瞟过去，“想说什么？”
他又敛起了眉，“算了。”
……瞧你这没心没肺的鬼样子，不管我说什么话，即便你听到了，也不会放到心里去的吧？
辛惠明心里痒痒的。
有时候，真想一夜长大，真想撞进她的心里占个位置，真想让她永远记得——
这个冬夜，他未曾出口的告白。
开学不久冬天便迅速离去，天气回暖。
几个月后的一场小测验，英文成绩单下来了。辛惠明成绩稍有一点点起色，比起以前，却还是差得远了。连老师都有些难以理解，按说他英文底子不错，怎么会落到这种地步？
这天傍晚放学回家，看到于弯弯的父亲正站在他家门前，对面还站了一个年轻男孩。
走得近了，发现那是一个陌生的男孩。流动在两人之间的气氛很不愉快。
“你常来找她？晚上？”
“没、没有，这是第一次……”
“你和弯弯是什么关系？”
“我们、我们是朋友……”
“她平时跟你们去哪里？”
“她、她最近一直没有出去啦，所以我才来、才来……”
“她没空，以后不要来这里找她。”
于先生板着脸，年轻人敢怒不敢言，低下头。
一回头，于先生瞧到辛惠明，神色略缓，打招呼：“小明放学啦？”
“嗯，叔叔好。”
“最近功课如何？”
于先生推了推眼镜，他动作神态毫无温文的感觉，对每个年轻人，他都透着长者特有的严厉。
辛惠明听他这样问，想了想，索性把试卷拿了出来。
于先生一怔，接过去瞧了瞧。
“这是你的英语成绩？”于先生的神色越发凌厉，“怎么会考成这样？弯弯不是一直在给你补习吗？”
终于，时机终于来了。
辛惠明觉得自己好像在一瞬间化身为恶魔，轻轻地振动一下黑色翅膀，慢慢开口：“这个……要怪我自己，没有把成绩考好……”
“一定是那丫头没好好教！”
于先生一时怒气冲天。
辛惠明嘴角不易察觉地动了动，越过于先生的肩头，望向那个陌生男孩。
于先生顺着眼神瞧去，眯起了眼，直觉有点不对劲儿。
“我最近功课吃紧呢，可能需要弯弯姐多担待。”辛惠明慢慢地，对着那个男孩说着，“所以，你们以后恐怕不能再见面了。”
话音落定，于先生和那男生同色变色。
“弯弯一直跟你见面？！”
于先生一字一句，盯着那男生，眼里像是喷出火来。
那晚，于宅的家庭战争再次爆发。
隔着一堵墙都能听到父女俩咆哮的争执。
吼了片刻，响起摔东西的声音，接着是脚步声，甩门声，她扑到卧室床上压抑的哭声。
这样的场景似乎总是在于家出现。辛惠明站在阳台上听着，那哭声像是小野兽一样无助哀切，是一种得不到自由的愤怒。
她啊……
辛惠明闭上眼睛，叹气。
“我恨死他了！”于弯弯在大哭，“同学们都没有这样的父亲，我都成年了！为什么要这样管着我？为什么？”
于妈妈连声劝慰：“弯弯别哭，爸爸也是关心你……”
“妈！你翻来覆去就这么一句，我都听够了！”
“好好，我不说。”于妈妈轻拍女儿的肩，“弯弯，你不要赌气，就乖乖地听他的话，等你一毕业得了自由，爱怎么玩怎么玩，不好吗？”
“我偏要现在玩！”她捏着拳头，用力捶枕头，“都怪隔壁的小子，都怪他都怪他！亏他平时那么好，关键时刻居然出卖我！”
“哪里能怪小明呢，他才多大。”于妈妈说着，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你爸凶神恶煞似的，小明那孩子一向斯文，被他一逼问，还不得立马缴械投降……”
弯弯重哼一声。听着妈妈的劝慰，慢慢止住了哭泣。
“妈妈，我到底是不是爸爸的女儿呢？”
她声音低低的。这句不经意的问话，却使得于夫人莫名地沉默了许久。
“……妈妈？”
“弯弯，你想太多了，这小脑袋瓜，整天不想正经事。”于夫的语音温柔轻缓，“你若不是爸妈的孩子，难不成是石头里蹦出来的？”
“可是我总觉得大魔王在恨我。”弯弯吸吸鼻子，嘟囔，“哪有父亲会这样对自己的女儿的？”
那边又是好半晌的静默。
最终，于夫人低声劝慰几句，转身走出了卧室。
过片刻，于弯弯爬起身，推开阳台的门冲过来，“辛惠明！”
辛惠明停了停，方才现出身。
“就知道你在这里！”她恨恨地抓过阳台上的衣架，丢过去。
辛惠明伸手抓住，忍住笑意，“弯弯，你过来。”
他声音泛柔，眼神温存。隔着不远，于弯弯脑袋一晕，“干吗？”
“过来玩，我陪你。”他说。
“到底要干吗？”
辛惠明眼角眉梢浮起笑，“我怕你自杀。”
“滚你的，你咒我死啊！”
于弯弯勃然大怒，他瞧着她因生气而越发生动的面容，禁不住又是微微一笑，“……你不是失恋了嘛。”
弯弯一听到“失恋”这两个字，呆了呆，忽然悲从中来，一下子就哭了起来，“为什么？为什么我堂堂一个成年人，连场恋爱都没有好好谈过？”
因为不是时候，因为你不该属于他们。
辛惠明在心里补充。又笑了笑，趋身趴到栏杆上，温声软语：“弯弯，你过来，我这里藏了啤酒，我们一起喝。”
弯弯抽泣着，瞄了他一眼。
他知道她又心动了。
“我去拿梯子。”辛惠明转身进了卧室。
弯弯爬过梯子，跳进辛家阳台。
弯弯脸上泪痕未干，却兴奋得脸都发红。辛惠明暗自嘲笑着她的浅薄无知，却又为她的好心情而欢喜。
她以前偷偷和那些男孩溜出去约会，也是这德行。
——究竟她是真正喜欢那些男孩，还是喜欢违逆大人的意愿而偷偷溜出去的刺激感觉？
“啤酒在哪里？”她左右顾盼，一门心思，只知道吃喝玩乐。
“你坐着，我去拿。”
他出了门，去楼下的小仓库。小仓库是属于他的，里面放置的多是他童年的玩具，少年时代的书本以及一堆杂乱得说不上名字的物品。本来他是早想丢掉的，辛父却是一个恋旧之人，说反正有足够的空间，索性存放在这里，待他长大后收着也是一个纪念。
纪念什么？他对过去一点也没兴趣，他只想快快长大。
提着箱子上了楼，父母卧室里传来一阵响动，朗朗的哭声传了出来，不知是不是又尿了床。百忙之中，辛父的声音从卧室里传出：“……小明？”
“哦。”
“怎么还没休息？”
辛惠明摸摸鼻子，“明天周末。”
“哦……早点睡……”
辛惠明应着，脚步放轻。走进了自己的卧室，轻轻带上门。
弯弯正叼着牛肉干占据他的电脑，她盘腿坐在地板上打游戏，坏心情早就抛到了九霄云外。
见辛惠明走进来，她眼神亮亮地盯住他手里的箱子，“——很多？”
“够你烂醉如泥。”
她开怀地笑起来，又不忘对他的话嗤之以鼻：“小鬼，想灌倒我可没那么容易。”
“那这样吧，我们来玩通关游戏，输掉的就一口气喝下整罐，如何？”
他笑吟吟的，看上去心情不错。
“好主意！”她果然雀跃异常，“小鬼，喝不下去可不许哭鼻子，你就准备好醒酒汤吧！”
辛惠明侧侧头，一笑。
说起来，他最了解她好勇斗狠的脾气。下这样的赌注，只是因为那一瞬间他再次化身为恶魔，引诱着这个美丽而糊涂的女人。
若是弯弯有仔细去端详，她定会发现，这个外表瞧上去有点苍白的少年，他文秀的表皮下藏着多么莫测的居心。
偏她没有心思去注意。
因此，烂醉如泥的人当然是她。
“辛惠明，你打游戏那么厉害，怎么功课那么差劲？”于弯弯瘫坐在地板上，倚着床脚喃喃。
醉眼，她讲话声音还是小小的，可爱极了。
“我都有好好教你了，你英文成绩还是那么烂，害我被爸爸好一顿臭骂。”
提起伤心事，她扁扁嘴，眼睑发红。
离得很近，辛惠明出神地望着她，“……本来还不错，遇上你之后，英文就变得烂了。”
声音低低的，没指望她能听懂。
果然，她是不懂的，一脚踹过去，“你——什么意思？想害我啊！”
辛惠明侧身避过，抓住了她的脚。
脚上连袜子都没有穿，雪白柔软，微微泛凉。
她喝醉了，仰脸闭着眼睛，好半天没有反应。
辛惠明握着她的脚，一阵面红心跳。终于轻手松开，伸手推了她一把，“弯弯，你该回去了。”
“回哪里？”
“回家，你的家。”他拖她的手腕，奈何她像只装满垃圾的破麻袋一样瘫在那里，拖一下动一动。
“别晃！我头晕……”她闭眼敛眉，突然呕了一下。
辛惠明暗叫不妙，赶紧伸手抄起她的身子，勉力抱她冲进浴室。
她抱着马桶吐了个天昏地暗。
衣襟都沾上呕吐的汁液，酒气冲天。辛惠明瞪着她，直想把她塞进马桶里。
吐过之后的弯弯趴在马桶之上。她没有抬头，呼吸像睡着的猫一样微微起伏。辛惠明瞅着她，声音不由得放低了：“弯弯。”
她不做声，肩头微微抖动。
辛惠明心一紧，俯下身，握住她单薄的肩扳过来。
小脸上满是纵横的眼泪，悄无声息。辛惠明瞪着她，心里泛起说不出的滋味。他做了坏事，让她在不知情的状态下受到责骂，她受到了伤害。
“别哭。”他胡乱地擦去她的眼泪，“弯弯，别哭。”
终是忍不住，他把她抱进了怀里。
有我呢。别哭……
半晌，辛惠明低头去瞧。她已经伏在他胸口睡得人事不省。
他模糊地笑了笑，扶着她起身。
“弯弯，弯弯。”
她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
他忍不住捏捏她的脸颊，嘴唇附在她耳边：“你不想回家了？”
“唔……”
“我把你留下来好不好？”他低低地说着，是传染了她的酒气吗，自己都不知道在呢喃什么，“别走了……以后就在我身边……”
长夜漫漫，却又短促。
辛惠明脱下她脏兮兮的外衣丢掉，用羽被把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做完这些已是心跳如擂鼓，只能远远瞧着，不敢走近半步。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抬头看看又大又圆的月亮，吸收到它放射的古怪元素，估计会使人发狂的吧……
辛惠明乱七八糟地想着，禁不住失笑。
弯弯醉得太厉害，他低头数一数桌下的啤酒罐：一二三四五……其中只有一罐是他喝的。这草包，这么笨跟人拼什么酒啊……
一阵婴儿的啼哭传来，划破了夜的宁静。
她翻了翻身，揉眼睛。
辛惠明移近几步，制止她揉眼睛的动作，拖住她胳膊，“弯弯。”
她没出声，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
“你要不要喝水？”
弯弯见他附过来，便醉醺醺地瞧着他。婴儿的啼声在夜里异常清晰，她眼睛半睁半闭地听着，忽然笑弯了月牙儿似的眼睛，食指放到嘴边，“嘘——”
娇憨动人。
辛惠明咬住嘴唇，想笑。
月光映得她的肌肤散发珍珠般的光泽，眼神醺然，嘴角好似清晨的花瓣。
月亮在逞凶，辛惠明一颗心怦怦乱跳，唤起了藏匿在心底的小野兽。
“弯弯？”他喊着，轻轻凑过去一点。
“嗯？”
“你醒着？”
“嗯……”
很好。
辛惠明直视她的眼睛，慢慢地俯下脸。
嘴唇相触的一瞬间，他脑袋“轰”的一声，意志全部化作绕指柔。
那一瞬间弯弯好乖，不言不动，安静地任他亲吻。
辛惠明心动神驰，把她整个儿抱进怀里，如珠如宝。气喘吁吁地抬起头，才见她闭着眼睛，吐息平缓。
已是睡得沉了。
凌晨四五点钟，辛惠明把身边的人晃醒。
窗外正值破晓时分，隐约的晨光透过来，闪得弯弯脑袋昏涨。她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拼命地揉着眼睛。
看着她那稀里糊涂的样子，辛惠明莫名地冒火，又有些怜惜。伸手把外套递过去，他低声道：“你该回去了。”
“我……醉得厉害？”她抬头问，声音嘶哑而迷糊。
“醉得像鬼。”辛惠明不悦地抿起嘴。想着昨晚她的模样，却又莫名一阵脸红。
气氛有些尴尬，他走到饮水机旁给她倒水。
弯弯下了床，正想走人，卧室的门忽然传来响动——
“小明，起床了。”
辛惠明立时转身，拉开衣橱的门，朝她示意。
弯弯惊得脸无人色，赶紧躲了进去。
辛惠明关了橱门，对门外的老爸应着：“……已经起来了。”
“你妈妈昨晚有点感冒，没有睡好，你来哄着小弟，莫让他哭了吵醒你妈妈。”
开了门，辛父把朗朗抱给他。
辛惠明敛眉，“你呢？”
“我去做早餐。”辛父说着，扇了扇鼻子，“小明，你屋子里什么怪味？”
是酒气。
辛惠明立时接过朗朗，推过门，“哪有什么味，你去做早餐。”说罢便关了门。
弯弯听着外面静下来，探出脑袋瞧了瞧。
她吐了吐舌头，推开了衣橱的门。
辛惠明定定瞧着，一时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看到一个衣衫不整的女人从自己衣橱里爬出来，这情景暧昧得让人发狂。
也只有这个女人会无知无觉。看到咿咿呀呀的朗朗，她眼睛顿时一亮，扑过去要抱。
辛惠明把朗朗递到她怀里。窗外已是破晓，晨光映衬着她微笑的脸庞。那笑容，仿佛万事不再萦绕，直把美丽的朝阳也比了下去。辛惠明吁出一口气，情不自禁地微微一笑，转身去倒水。
“你昨晚没有休息？”
弯弯接过水杯，仔细打量他的黑眼圈。
辛惠明避开她的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
“谢谢你。”
她说着，还是笑。这个无知无觉的女人，让他脸红汗颜。她若是知道昨晚……非得宰了他不可……
“呐，我得回去了。”弯弯把朗朗放到床上。
辛惠明搭好梯子，扶着她爬上去，弯弯小心翼翼地转过头，忽然捧住他的脸，轻轻亲了他额头一记。
辛惠明轰然脸红。
“小鬼，你是个好男孩，等你长大了，说不定我会迷上你。”她轻轻调笑，转身便跳回自家阳台，朝他摆摆手。
辛惠明提起梯子，转身就走。
他脸颊发烧，魂不守舍，转头的时候“砰”一下撞到门框上，惹得身后的弯弯低声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