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六月上旬,终于迎来高考。
今夏分外凉爽。辛惠明觉得自己状态还不错,不骄不躁,平心静气地把这场重要考试结束。
那成绩,报考本地最好的圣和学院应该是没问题。
之后便迎来长长的暑期。
朗朗开始上幼儿园,没有他在,家里十分安静。辛惠明平日并不爱闷在家里,反正隔壁没有那个人,他待在家里也是百无聊赖。
这个假期他把时间交给了各种运动,体育馆是去得比较多的,再有就是和高中同学聚会。
十八岁生日这天,辛惠明拒绝了所有朋友的邀请。
他只身去了本市的一处小店。
从店里出来后,他的腰侧多了一个小小的纹身。
这件事并没有人知晓,他也不打算让身边的人知道。这是他送给自己的一份成人礼。
每次面对镜子瞧着这纹身,辛惠明总是记起那人腰侧,那只展翅欲飞的蝶。
不要再飞走,不要再飞走。
如果你回来,你会发现这里有许许多多值得留恋的事。
思绪飘飘忽忽的,又记起那晚。
那晚在她房里,突如其来的停电,让他勇气倍增,吻了她。
她真是一个Badgirl,半推半就的姿态简直可恶极了。可是那一吻的滋味让他怀念至今。多少个夜晚因此而醒来,唇上,手上,都像是沾了她柔软的灵魂,挥之不去,纠缠不休。
那天,若不是于妈妈突然闯进,接下来会怎样?
于妈妈当时的反应,现下辛惠明记起来就觉得想笑。
“弯弯,弯弯!”她的表情简直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小明才几岁,你这是干什么?”
弯弯大惊,变色,“有没有搞错,妈,是他——”
“我不管是谁,小明都没有成年,你就不该招惹他!”于妈妈看上去似乎相当不悦,“小明,你回家去。”
“阿姨,你不要怪她,是我缠着她的。”
于夫人瞧着他,半天说不出话。
弯弯拿枕头丢他,发火:“不用你解释,赶紧走,别让我再看到你!”
走出门了还听到于妈妈在教训女儿:“……也幸好你爸今天不在家,若是被他发现哟,没你好果子吃!”
“你还说,你还说!”
弯弯在跺脚。娇嗔起来真是要人命。
辛惠明根本不当一回事,悠悠走回家。被于妈妈发现,那没什么,只是情况也太过混乱了点……
那晚他对弯弯初次有所表示,也不晓得后来她心里是怎么想的。接下来那几天他一直找不到她,大概又在陪那帮从栖云市来的朋友疯玩。不过他不着急,他懂得把握时机。
可是,她很快就走了。
没关系,没关系。她承诺过的,今年会回来。
虽然她是那么不靠谱,但他愿意给她以信任,愿意慢慢等。
冬天到来,学校放了寒假。
已经临近年关,辛惠明背着背包,出了车站。
位于南方的栖云市,今冬却是分外的湿冷。处在市中区的南段路,有一家装饰前卫的画廊,名叫倾杯。
他对这个原本陌生的城市早已十分熟悉,下了Taxi,走到画廊前。
此时正是下午两点多钟。今天天气有些阴沉,午后的阳光朦朦胧胧。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外向里张望,依稀可以看到有人蜷在落地窗前的木椅上打瞌睡。
她两手抱着膝,歪头缩在那里,闭着眼睛。身上的围裙还没有脱下来,上面沾着不少颜料,看上去活像是个小乞丐。
辛惠明望了许久,轻轻地叩窗。
她没有睡来。
继续叩窗,还是没有醒。看样子,似乎昨晚熬夜了吧,临到年关,画廊的生意并不轻松。
她果真……开始专注工作了?
他才不会相信。
索性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十分静谧,只有角落梨木桌上的旧唱片在隐约播放着一支曲子。
走到距她两米左右的位置,辛惠明停了下来。他怕走过去会吓到她,于是轻唤:“弯弯。”
她手指动了动。
“弯弯,弯弯。”
像是梦里出现过,一道最柔软的声音在呼唤她。
弯弯身体一动,终是缓缓睁开眼睛。
“你这样睡会感冒。”
眼前的男人,个头高挑,面容清秀,看上去似是熟悉又陌生。弯弯迷迷糊糊瞧了半晌,慢慢睁大眼睛,“……辛惠明?”
他微微一笑。
那一笑,像是冬日午后重绽的一道阳光,难遮难掩。
是了,是辛惠明。那个住在她隔壁的小子,那个不顾她意愿强吻她的家伙。那个长相普通,笑起来却像妖孽的男人……
弯弯起了身,歪头,“你——知道我在这里?”
来过八百回,偷窥过八百回。辛惠明在心里说,面上却淡淡的,隐约浮着一丝笑。
弯弯一时怔愣,大半年不见,这小子模样又变了,似乎高了几分,那似笑非笑的神情,早就不属于别扭脸红的小男生了……
“咖啡要不要?”他随口问。
不待弯弯反应,他已反客为主,拿起桌子抽屉里的咖啡壶去煮咖啡。他的动作是这样熟稔,弯弯真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家伙——为什么他对这里每个物品的摆放都如此熟悉?
这让她觉得有莫名的压力。
也许他是故意的,故意坦然地做着一切,故意让她压力倍生。
“都临近春节,你为什么还不回去?”咖啡递到她手里,辛惠明低头喝着另一杯,“……有什么麻烦?”
“麻烦?”
“如果你有什么麻烦,那我帮你解决。”他倚在窗口,身形仿佛融在清淡的阳光里。
弯弯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话太过强势,她听得想踹人,“有没有搞错,辛惠明,你不会是被我爸收买了吧?”偷窥她,监视她?
辛惠明摇摇头。
“我只想带你走。”说着又补上一句:“之前的约定,你最好还记得。”
“带我走?”
“带你回去。”
他答得十分笃定,十八岁的辛惠明,已成长到天下没有任何事能动摇他的意念。
等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呢?
这大半年,他觉得自己每分每秒都在品尝。这期间,他如意料中一样考入圣和学院,报到,军训,适应新的环境。
他是大学新鲜人,每一天都该是崭新的,认识同龄的新朋友,开始新的生活。
可是呼吸着陌城的空气,看着周围人来人去的校园,总觉得和以前没什么不同。
没有她的地方,全世界都一样。
从十五岁开始,两年过去,一年过去,半年又过去,她到底什么时候会好好待在他身边?
秋去冬天,很快迎来寒假。她一直没有回来。他知道她的手机号,知道她在栖云市的住址,知道她很多很多事,好的事,坏的事,他都在默默地陪她分享。
期间他早已数不清有多少次来到这里,不找她,不上前打扰,只是默默看着她。
这些她统统都不知晓,他也没打算让她知晓。
可是眼下,这个冷得让人难以忍受的冬天,思念就像是暴风雪的夜晚,那些寂寞的白,就那样不可阻挡地纷纷降临。
再也不要了。
独自一人品尝孤独品尝思念的滋味,他再也不想要了。
说什么爱一个人是自己的事,这样的话狗屁不通。这种事到底是需要两个人一起分担,所有的爱与想念才不会没了着落。
“先生,这幅画就是值得起这个价位,如果你不满意请离开!”
“喂,你这是什么态度?”
“态度?你面对艺术又是什么态度?记好了,艺术并不是用来装饰你的客厅,请你离开!”
“喂,你你你……”
吵骂一番,那个大腹便便的男人终于甩门而出。弯弯冷哼一声,跳到椅子上蹲着,拿过桌上的啤酒就往嘴里灌。
辛惠明进门的时候,看到的于弯弯便是这副德行。
这个女人,真是越来越粗鲁强悍了。
他摇摇头,却禁不住微微地笑了。
“怎么你还没回去?”见他进门,弯弯没好气,横他一眼。
“说过了,要走一起走。”
之前她说过,要他先走,自己随后就会订票回陌城。可这小子压根不信她。
他这几天一直住在酒店里,每天都跑来画室缠着她……
“呐,你也看到了,辛惠明,我是真的忙翻了天,走得开吗?”
弯弯郁闷地灌啤酒。
两年前她来到栖云市,她的舅舅为她找到了这里最好的老师,她学了一年多,成长迅速。这家画廊是她同门师兄开的,她的画多是在这里卖出。师兄妹两人关系友好。
冬天师兄出门冶游,把画廊交给了弯弯。她对画画蛮有天赋,可是如何卖出一幅画却是一窍不通。再打师兄的手机,却完全没有回应,那家伙像是不知跑到了哪个星球,简直怀疑他是天线坏掉回不来了,还是被外星人绑架去了?
弯弯总在恶毒地诅咒着。她勉勉强强支撑了一个多月,到现在,也是快到临界点了。
偏偏又被这小子缠上。
窗外是阴沉的天气,慢慢飘起了雪花,纷纷扬扬。
弯弯手附到嘴边呵气,擦擦盈满雾气的玻璃。那帮朋友都回了家,现下的她,真真是百无聊赖。
辛惠明去煮了一壶咖啡,坐到她的对面。
“小子,你是真缠上我了?”
辛惠明瞟她一眼,不说话。
这小子不爱讲话,可是一旦行动起来,总是让人吃不消。弯弯有些头痛,决定转移话题。
想了半天,她记起来问:“哦对了,你在圣和,是读什么科?”
“商学院。”
弯弯闻言,不由得一笑,“哦,你很适合做一个奸商。”
辛惠明不理会她的调侃,看着窗外,“弯弯。”
“嗯?”
“天气很坏。”
弯弯拿小匙搅着咖啡,周身闲散,“是呢,我来栖云市近三年了,冬天都没见这边下过雪。”
雪下得不小,恍然间,竟像是陌城的冬天。
“你一直很讨厌冬天。”辛惠明语气轻轻的,“那时你去我家教我英文,教一会儿就歪在一旁睡着了。”
弯弯嗤笑一声,“你还记得。”
从来没有忘过。
那些冬天,她睡得不省人事的模样,他瞧着不知有多欢喜。这女人只要安静下来,便把他迷得神魂颠倒,自己都鄙视自己。
可是没有人管得住她那双不安分的腿。她总是跑来跑去。
辛惠明摇摇头,“如果你还想再拖下去,天气会越来越坏。弯弯,恐怕我们回不了陌城。”
“谁在乎!”
“你忍心让爸妈在家里等?”
“你回你的,何必管我。”
弯弯越来越头痛,抚抚额头,觉得脑袋一时晕晕的。
辛惠明注意到她的脸色不对劲,“……你不舒服?”
“看到你没有人会舒服。”
辛惠明不理她的恶言相向,趋过身,很自然地把手搁到她额头上,静了半晌。
就在她侧身躲开的时候,他开口了:“有点烫,你可能发烧了。”
“哪有……”
“少废话。”他忽然拖住她,“先去看医生。”
“喂!”
“看看你自己,大冬天,穿得这么火,不感冒发烧才怪!”他直冒火气。
弯弯刚想发火,他拿起自己的外衣,披到她肩上,把她包了个严严实实,“走啦。”
他很体贴。尽管表达的方式又别扭又坏脾气。
弯弯满腔的火气忽然熄灭,心不在焉地跟在他身后。
她的确实发烧了,温度不低。临到傍晚,体温仍是没有下降,嘴唇上都烧起了疱。
医生忙不迭地给她挂了点滴,又开了一堆药。
“我送你回去。”出了诊所,辛惠明招Taxi。
“不用了,我自己……”
“都成病猫了,还想发威?”辛惠明声音轻轻的,没来由的,语气里盈满怜惜。
弯弯心想,是错觉吧,一定是错觉……
印象中,除了学生时代交过的几个男友,没有人会这样爱护她……
“回头你给你师兄打电话,告诉他,先把倾杯画廊关了,安心养好病。”
“……你管得真多。”
弯弯别开脸看着车窗外,大雪纷纷扬扬地落下来。
一切都不寻常。
怎么会有这么大的一场雪,怎么明明这样冷的天气,却似乎觉得很温暖?
不寻常……
辛家。
辛家的女主人清晨看了报纸,南方天气恶劣,连日来的大雪形成重灾,许多火车站上滞留的人们归不了家。
看着看着,不由得有点担心辛惠明。
他去了南方,具体哪个城市她是不晓得的,只说去同学家里玩,过几日就会回来。
这几年他经常外出,辛家父母对儿子十分放心,也不会过于追究他的去向。可是这两天,他一直没有往家里打电话。
辛夫人想了想,决定还是打过去问一下。
正想着,客厅里的座机响了起来。辛夫人走过去瞧了瞧来电显示,很快接起。
“妈,是我。”
电话那端的辛惠明,声音听上去有些模糊。辛夫人凝神问:“小明,你在哪里?”
那边停了停,低声道:“妈,这边有雪灾,暂时回不去了,你和爸不要担心。”
辛夫人微一屏息,定定神,尽量把语气放轻松:“那你……安全吗?”
“这边没事,你放心好了。只要这段时间过去,我马上就赶回陌城。”
“那,不能回来过春节了?”辛夫人握紧了话筒,这孩子……
“抱歉,妈妈。”
辛夫人听在耳里,心里一阵泛暖,细声叮嘱:“那,你一切小心。”
“嗯。”
男孩子一旦长大,是不可能做躲在妈妈翅膀下的小鸟的。辛惠明瞧上去虽性情安静详和,事实上却比谁都有主意,做妈妈的哪能过多干涉。
何况他已成年。
挂断了电话,辛夫人站起身。便在这时,听到楼上房间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
声音是从楼上辛惠明房间里传出来的,大概是朗朗在玩耍。
辛夫人担心朗朗,扬声喊了他的名字,听到有回应,方才放下心来。
上去一瞧,却见朗朗正在翻他哥哥的抽屉,一只大大的糖果盒掉在了地上。
“朗朗你又不乖,不是说过不能乱翻别人的东西吗?”
“是哥哥的。”
“对自己的哥哥也该有礼貌呀。”辛夫人把手搁到他肩上,“朗朗,你想找什么。”
“巧、巧克力……”
“朗朗,你再吃巧克力,牙齿就会烂光了。”
朗朗撇撇小嘴。
辛夫人俯下身去捡地上散落的物品。那糖果盒的盒盖被摔开,里面的东西散落了一地。
辛夫人定睛一瞧,一时怔愣。
无数张粉色的纸片,是一些旧的火车票。
辛夫人一张一张捡起来,拿在手里端详——
陌城→栖云
栖云→陌城
来来回回,全是往返于这两座城市之间。
“……栖云市?”辛夫人望着车票发怔。
这个城市,小明竟去过那么多次?!
他有很重要的人在?
电话接通。
“于阿姨?”
“啊,请问你是……”
“我是小明。”
“小明,你在哪里?”
“阿姨,我现在在栖云市。”辛惠明声音还是那么斯文有礼,“这里发生了雪灾,可能暂时无法回去过春节,我打电话跟你说一声。”
那边停了停,似是一时反应不过来。
辛惠明轻声提醒:“我和弯弯在一起。”
于夫人这才恍然大悟。
接下来又一番繁琐的问询,辛惠明一一回应了,嘱咐她安心,临到最后电话挂断也没告诉她弯弯生病的事,只说过上几天便一同回去。
挂断了电话,吁出一口气。
两边家长,总算是交待清楚了。
他还是选择暂时瞒着自家妈妈。这些年他每次独自外出,去哪里都是没有告诉过家人的。现在若是忽然告诉妈妈,她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辛惠明,帮我倒水。”
身后的声音轻轻的,尽管在下着命令,也是有气无力。
弯弯躺在床上。病中的她看上去瘦而小,满脸都是疲累和耐心尽丧的烦躁。
辛惠明很快给她倒了水,递到她嘴边,“想不想吃东西?”
“没胃口。”
弯弯就着他的手,把杯里的水一点一点喝光。
她身体向来健康,极少生病,偏偏这一病便是一连几天好不了。
几天来,这场大雪竟纷纷扬扬始终不停,终于在南方地区形成重灾。车站火车站滞留了无数不能回家的人们,他们也只能留在这里了。
“辛惠明,你跟他们讲清楚了?”
他点点头。
“我妈妈怎么说?”
辛惠明瞄了她一眼,慢吞吞道:“她说我一定是被弯弯拖累,这才回不了家。”
弯弯忍不住瞪他一眼。
她病恹恹的,这一瞪眼,衬着吁吁的气喘和脸上病态的晕红,一时竟洋溢着说不出的娇俏。
辛惠明心里痒痒的,把水杯放回桌面,笑道:“弯弯,你只有醉酒和生病的时候最乖。”
“你管我!”
“我若是不管你,你还不是病猫一只。”
他还在笑。弯弯听得冒火,却又哑口无言。这下,她可是算是欠下他了。跟这小子纠缠不清,以后可没什么好果子吃。
“辛惠明,下午陪我去复诊,我要赶紧好,快受不了了!”
她气呼呼的,拿羽被遮住了脸,只露出光洁的额头。
辛惠明把手轻轻放到她额头,试温度。
触手所及,高温已缓,看样子体温似乎有所下降。松出一口气,他拿起桌上的梨子,削去皮,切成一块块,竹签插好了给她递过去。
弯弯斜睨他一眼,没有接。
辛惠明这几天的耐心无限,见状只是微微一笑,“要我喂你?”
“少肉麻!”她哼一声,主动伸手接了过来。
其实这小子并不坏……
许是受恶魔老爸的“迫害”太久,弯弯她天性无法抗拒温柔的男孩。
数一数之前交往过的男友,似乎都是温柔耐心的男孩子……尽管结局无一不是以分手而告终,她潜意识里,却一直在为这一型的男生心动……
辛惠明其实很温柔,如果他愿意的话。当他温柔起来,那种被捧在掌心里如珠如宝的感觉,她想任何一个女孩都会沉醉其中。现在自己的松懈,是情有可原的吧?不怪自己反复无常,只怪这冰天雪地里,这温柔太让人沉溺。
下午,辛惠明带于弯弯去复诊。
坐Taxi,一路大雪铺地,不易行驶,司机以极缓的速度前行。行了半天,还是遇上了塞车。
弯弯因为药物的关系,早已倚在车窗上睡了个人事不省。
正睡得昏沉,迷迷糊糊中发觉身边的人靠过来……
额角处多了一只手。
弯弯动了动,只觉得那只手温暖干燥,比之前倚靠的冰冷的车窗要舒服得多。
一时也不愿醒来,昏昏沉沉地再次睡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