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年初四,他们终于回了陌城。
这一回来,一待便是几个月。
弯弯并没有回栖云市。当然并不是因为辛惠明,是于妈妈不舍得女儿,要她多留些日子。
弯弯对将来也没什么打算,自己是不是留在陌城发展,其实一点头绪也没有。可是妈妈的话她总算是比较听得进去的,她要她留下,她觉得也没什么不好。
这两年,爸爸对她的管教松驰了许多,只是父女之间越发冷淡。想想自己这些年离家出走后那段无法无天的日子,弯弯觉得也够了。谁没有个年少轻狂?若是年少轻狂的代价是父女之情的破裂,那她还是回来的好。
她活得无拘无束,对将来没什么打算。如果可以的话,开间属于自己的画廊倒也不错。这段时间倒也是静了下来,寻找时机开始做筹备工作,有空闲便跟着以前的同学去郊外写生作画,有时候一去便是好几天,回家又困又乏活像个小乞丐。
这样的她,大家却是乐于待见的。
弯弯背着画架下了Taxi。
她周身懒散,头发散乱,衣服沾满颜料和灰尘,正是和几个以前美术学院的同学从郊外回来。
陌城的春天来得晚,冷风却早已散尽,暖洋洋的气息纷沓而至,道路两旁的草木生得郁郁葱葱。那树儿临风舒展,像是沉在恋爱里的少年。
身体疲倦,但是心情很不错,在郊外野营写生的这几天过得十分充实。
临近自家的别墅区,却听到身后有人在喊:“弯弯,于弯弯!”
那声音温和清越,听上去似是陌生而熟悉。
回头一瞧,就见有人越过马路向她走来,那是一道高瘦的身影。存放在深处的记忆缓缓被唤起,那生得清俊的面容,令人如沐春风的气息……
弯弯一时怔怔的,“……小松?”
“是我。”他微微笑着,“弯弯,前不久我听说你回来了。”
她点点头。
彼此静了静,倒是她率先笑起来,“好久不见了,小松。你是不是快毕业了?”
“是呢。”
小松的笑容不变,周遭的景物也是一如当年。她的十八岁,他的十八岁,那些夜半偷偷溜出家门相会的记忆,那段甜蜜青涩的日子,终于慢慢地浮出水面。
“弯弯,你这次回来,不走了?”
于弯弯停了停,摇摇头,“我不确定。”
她不能确定,也不能保证自己哪儿也不去。
眼前的女孩,还是周身的洒脱,心无挂碍。小松瞧着,欲言又止,到底还是笑了,“弯弯,我听说,你最近在开班授课?”
“哦,是以前几个学长开的美术班,教一些初中生,我闲来无事常去帮忙。”
他点点头,“那,弯弯可不可以留下你的电话?”
她笑盈盈的,点头。
刚拿出手机,却听一旁传来戛然声响。
小松回头一瞧,一辆单车停在一旁,上面坐了一名少年,眼睛望着于弯弯,懒懒地挑了挑眉。
弯弯也看到他了,忍不住横了他一眼。
两人没什么对话,眼波交汇,却浮动着莫名的暧昧。小松一时有些发怔,他觉得这少年很面熟,心思一转,便记了起来。
正是弯弯的邻家少年。
辛惠明半伏在车头,懒懒地开口:“喂,前几天,你男朋友来找你。”
弯弯听得一怔——男朋友?
辛惠明闲闲地踩着脚踏板,“你前不久说他是你男朋友啊,就那个假洋鬼子。”
弯弯神色变了变,瞪着他。
小松的眼神落在两人之前,游移不定。
“辛惠明我警告你,你少跟我玩花样!”
小松走得远了。弯弯收起手机,朝着面前的人张牙舞爪。
“我只是照搬你原话。”
他的表情无辜极了。是,关于她“男朋友”的说词,他倒是的确没有撒谎。
回陌城后的这几个月,弯弯一直被他缠得吐血,甩也甩不掉。直到有一天,她以前一个朋友上门来玩,被辛惠明瞧到。弯弯本来对那男生毫无兴趣,却有意做给辛惠明看,还拉了人家做挡箭牌,自称是新交的男朋友。
这种小伎俩当然不可能瞒过他。然而当时辛惠明什么也没说。直到这会儿,弯弯终于弄清,这家伙究竟包藏了多少祸心……
搞什么搞什么!小松只是朋友,这家伙何必虎视眈眈前来搅局?
“你以后会留在陌城?”辛惠明忽然转头问。
这家伙,又来了……
弯弯重重哼了一声:“你哪只耳朵听到?”
辛惠明瞟了她一眼,“于伯母就你一个宝贝,你舍得离开她?”
单车缓缓停在了自家门前,辛惠明垂眼没有看她。
弯弯脚步一缓,一个冷淡的眼神送了过去,“那是我的事,辛惠明。”
他缓缓抬起眼。
视线撞在一起,莫名地张力十足。弯弯下意识地后退一步,这家伙心思诡异,她最怕这种城府深不可测的家伙。
她是有点喜欢他,但这喜欢还远远不够。他才几岁,乖乖做他的大学生。她可没兴趣吃窝边草。
“弯弯,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
他声音放得慢,十分轻缓。她听得心下一动,压力顿生,“什么?”
“有一个名字,素扬。”他望着她,眼神幽深不见底,“——你有没有听说过?”
弯弯一怔,“素扬?”
辛惠明缓缓颔首。
“素扬……”弯弯喃喃重复,这个名字——
“我没听过。”她敛起眉,隐含戒备,“是谁?辛惠明,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他慢慢摇头,“没什么。”
于弯弯猜不出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一时不耐烦,“少扯一些有的没的,我压根搞不清你这家伙在想什么。”
说罢,再没有朝他瞧上一眼,转身就走。
夏天眨眼就到了。
似乎暑气都聚集在了这个北方城市,今夏艳阳当头,窒闷至极。
辛惠明在自家院子的游泳池里来来回回游了几遍,浮出水面,吁出长长的一口气。夕阳西下,晚霞璀璨,空气里的湿气浓重,似乎会有一场大雨。
两个月,他几乎没有见于弯弯,这段时间他忙于一件事,以此来积累手中的筹码。
此时的筹码之一,锁在卧室的抽屉里。
抽屉拉开,里面放的是一只瞧上去很普通的文件夹。
文件夹里有几张印着零落资料的纸张——
素扬,女,39岁,陌城人士,和平路静园区三百八十号公寓。
和资料同放的是几张照片,照片上有一男一女,男士神色冷峻,身旁坐着一名长发几近委地的女子,那女子五官精致,头发半遮着苍白的脸,面目十分模糊。
每逢周末,这男人都会去看她。
今天是周末,男人不在家,他的妻子会和朋友一起吃下午茶,打牌,共进晚餐。今日大雨,也许她会滞留于朋友家中。
因此,如果走运的话,隔壁也许只会有一人在。
天时,地利,人和。辛惠明对今晚的一切,俱都了如指掌。
把文件夹折叠放进口袋,辛惠明重新走出房间。他走得很慢,窗外是狂风大雨,他的神色却像是暴雨之前凝结的密云。
下了楼,无意中听到楼下休息室传出妈妈和朗朗的对话——
“……这个是弯弯姐给我的。”
“朗朗,妈妈教过你很多次,不能随便要人家的东西。”
“可是——”
“你喜欢,妈妈买给你如何?”
辛惠明停住步,漫不经心地望过去。
妈妈俯着身,一手搁在朗朗的肩上,另一只手拿了一样东西,是一尊看上去十分精美的象牙雕塑。
“明天给你弯弯姐送回去,这东西不适合你玩的。”
辛夫人把雕塑装进了盒子里,站了身。
一回头,恰见辛惠明站在那里,却听他说:“我去。”
“唔?”
他伸过手,“我恰好要出门,顺便把这个送过去。”
辛夫人无可无不可,回头一瞧,落地窗外却是电闪雷鸣,忍不道:“外面正下雨,你有事怎么不明天去?”
“若是明天能解决,我当然不会急着出去。”他慢慢说着,面上带笑,那笑有几分意味深长。
辛夫人对他的事向来极少干涉,又知道他做事是极有分寸的,也就顺手递了过去,“早点回来。”
“嗯。”
辛惠明接过来,低头出门。
雨点打在伞上,疾声一片。心脏跳动却极是平缓,像是有一件重要的事等待解决,此时的辛惠明一分一秒都不想多等。
于家的大门没有关,怪的是天色已晚,房子里却黑漆漆的连灯也没有开。
辛惠明加快了脚步,推门而入。
屋子里寂然无声,只有窗外的雨声哗哗作响。辛惠明试着扬声喊:“于阿姨。”
没有回应。
客厅里静极了,拜房子优良的隔音设备所赐,雨声被挡在了窗外。凝神去听,终于模模糊糊地听到呼吸声。
眼睛慢慢适合了黑暗,他终于瞧清,那道蜷在沙发上睡得正熟的身影。
她蜷在那里,睡得正熟。
身上只着了一件小小的背心和短裤,裸着修长的四肢,那呼吸,就像冬眠的猫儿一样平稳。
辛惠明走得近了,垂眼瞧着她。
心底深处却有一些浓郁的情绪在蠢蠢欲动,难以按捺。
她在他心里生了根,发了芽,在他年少的孤独时光里,开出了一朵花。在那个不为人知的角落,她迎风舒展,是这般的恣意招摇。
诗里说,把她忘掉,就像忘掉一朵花。
可是这朵花已在他心里生了根,哪里忍心将她连根拔起,又哪里忍心将她抛之脑后?
留下来,不好吗?
如果你非要走,我会动千百个手段,到那时,看你又待如何……
辛惠明在黑暗中站了好半晌,方才走过去开了灯。
隔了段距离,他轻声喊:“于弯弯。”
喊了两声,她终于动了动。
“弯弯,醒来了。”
他还是不敢走近,怕她醒来受惊。到底她还是醒了过来。
迷迷糊糊地张开眼,一时分不清眼前的状况。于弯弯糊里糊涂,坐起了身,“辛惠明?”
“我来送东西。”
她的背心衣带半松半滑,坠下肩头,裸着美极了的肌肤。他别开眼,不打算多看。
“放那里好了。”她有些不耐,拼命揉着眼睛。
身上又黏又腻,窗外大雨如瓢泼。弯弯连忙起身打开空气调节,又跑去了窗前。辛惠明跟过去和她一起关好窗子。
便在这时,客厅里的电话“铃铃”地响起来。
“喂?”她接起来,听到彼端传来熟悉的声音。
“哦,妈妈。嗯,外面好大的雨,还在打雷呢。嗯嗯,是很危险……”
聊了几句,终于抓住了重点:“哦,那你今晚不回来了?暂时住杨阿姨那里?”
辛惠明一旁听着,神色动了动。
“……那好吧,我一个人会小心的。”弯弯耸耸肩。
挂断了电话,她盘腿坐到沙发上百无聊赖,晚饭该吃什么呢?
这段时间她安分了许多,今天父母都不在,往常正是难得出去疯玩的空当,她竟在家睡起了大头觉。
想来在陌城,究竟不比在栖云市过得恣意开怀。
辛惠明低头,扯了扯嘴角。
弯弯窝在沙发上,低头查送外卖的号码。查了一圈,看看窗外的暴风骤雨,心想送外卖的人员未必愿意跑到这么偏远的别墅区……
正自颓然,忽然“啪”的一声,打火机轻响。
抬头一瞧,只见火光微闪,映着少年白玉似的面庞。
只是微怔了一下,弯弯忍不住撇嘴,这小子,什么时候学会抽烟了……
辛惠明呼出淡淡的烟雾,手里把玩着打火机。
他沉默的神态,隐约有了几分成熟男人的意味。抽烟的动作十分熟稔,连呼出的烟雾都带着冷冷的倨傲。
弯弯瞧得有些发怔。
什么时候……邻家少年长成了这般模样?高高的个子,虽称不上英俊却十足文秀的脸庞,还有他略显苍白的面色,这些瞧上去似乎和记忆中一模一样,又似乎,面目全非……
很快抽完一支烟,辛惠明利落地熄掉烟蒂。
“饿吗?”
也不待她回答,他走进厨房。
牛肉面的香气,陌生而熟悉。
这场景似乎模糊地存在于记忆中。弯弯欲言又止,懒洋洋地道了谢,接到手里吃了起来。
辛惠明打开酒柜,如他所料,原本存在里面的几瓶洋酒早就悉数撤掉,取代而之的是几罐啤酒。
这女人的坏品味从来没变过。他撇嘴淡笑,拉开拉环低头喝酒。
让她安心吃掉这碗面,等她吃完,他会静静地亮出藏了许久的筹码,让她留下来。
“辛惠明,你干脆好人做到底,帮我洗碗,我要去洗澡了。”
弯弯吃完了面,面碗推到她面前,伸手扇着风起了身,“谢你咯。一会儿若要走,请帮我把门关好。”
他淡淡地哦了一声。
那一声哦,带一点居心莫测,带一点百转千回。可惜弯弯无知无觉,哼着歌,转身上了楼。
辛惠明一时没动,静静地喝掉啤酒。
沙发上有一本相册,方才他瞧得很清楚,弯弯睡觉的时候一直抱着它。
慢慢把相册打开。辛惠明的目光一一滑过,看着照片上的人。
身后不同的风景,风景里又有不同的人。
一张又一张,竟全是她和男人们的合影。对,男人们,起码有四五张不同的脸。
辛惠明只认出一个,是那个叫小松的男孩,背景正是当年她所在的美术学院。
其他的背景都是陌生,看看照片上标注的时间,约莫可以算出,那些地方正是栖云市。
那两年,她在做什么?
辛惠明无数次难以入眠,猜测着她的生活。他偷窥过,只见她自由散漫,笑得没心没肺,也没见她身边有什么固定的男人。
可是不知不觉中,原来她生命中曾有这么多男人参与。
窗外大雨瓢泼,心里却犹如灼烧着一团烈风。
辛惠明抽出一张张的照片,堆放在脚边。之后便就着一旁的垃圾筒,把照片一叠叠拿在手里,按动了手里的打火机。
火苗蹿起,映着他清秀的面庞,那面庞淡淡的不带任何表情,眼神却硬如铁石。
脚步声从楼上传来,还伴随着轻快的哼歌声。
接着,脚步煞住。
弯弯先是站在楼梯口尖叫了一声,之后便飞奔下楼,大声疾呼:“你在做什么?辛惠明,你在做什么?”
“你看到了。”
“你凭什么!”她不敢去扑火,伸脚踹他,“辛惠明,住手,住手!你没有权利动我的东西!”
他眼也懒得抬,拿起剩余的几张,随手撕掉,把碎片扬进了垃圾筒。
弯弯呆呆地瞪着他,“你——你疯了你!”
“早疯了。”他嘴角凝着冷冷的笑。
“你凭什么?辛惠明,凭什么烧我的照片?”
“看不顺眼。”
弯弯呼吸一滞,差一点就要气绝身亡。这个疯子,这个疯子!
“混账!”她像只面对敌人的小山羊,想也不想便挥手,“啪”的一耳光落下。
辛惠明躲也没躲,脸上浮起五指印。
弯弯一时愤恨难当,扑过去捶他,“凭什么烧我的照片,混蛋,你还给我!”
辛惠明抿紧了嘴,攥住她的手腕。
弯弯被他擒住,男生的力气她当然抵抗不过,气急之下也只有使力挣扎,尖叫:“放开我,快放开我!”
挣扎中,她忘记了,刚洗完澡的自己身上不过围了一块白色的浴巾。
浴巾落地,窗外一道闪电划过长空。
辛惠明只觉眼前一恍,一时头晕目眩。
那身体犹如最皎洁的月牙儿,毫无瑕疵,犹如湖水映月般的美。
辛惠明下意识地加重手劲,攥紧她的腕。
弯弯差一点要爆炸,羞愤之下哭叫出来:“混蛋,放开我——快放开我!”
她总是这么迟钝,现下才反应过来,眼前哪里是一个恶作剧的邻家少年,他是彻彻底底的男人,即使不过二十岁,即使相识多年,他也是一个彻彻底底的男人。
“辛惠明,你放开我,辛惠明……”
向来骄傲的小狮子变成小猫,难得温顺。辛惠明神思一恍,松开了手。对了,他来的目的,本不为此……
弯弯飞快地去捡地上的浴巾。
不,不能再让她逃……
辛惠明大脑来不及作出判断,身体已下了指示——
迅速伸脚,把浴巾踩到脚下,他趋身,再次攥紧了她的胳膊。
弯弯只觉一股大力袭来,身不由己倒退数步。背后一凉,已抵到墙角。
烈火焚烧,意志全部灰飞烟灭。辛惠明俯下脸吻她,毫无章法的啮吻,弄痛了她的嘴唇面颊。弯弯挣扎着,四肢又立时被他制住,难以撼动分毫。
辛惠明咬住她的唇。把这些年在梦里对她做过的一一付诸于行动,还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