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玄幻言情离魂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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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二章

“六六,六六。”

好睡正酣,她梦到自己大口嚼着香气四溢的烤肉。那肉,是数月前一队凡人行商误入山林时烧的,她作个法把那些人吓跑了,串在余烬木枝上的几只野鸡,自然尽数入了她的肚。

——真个人间美味呀!

不见半滴黏腻缠人的腥血,便连那总是塞了她牙的细碎鸡毛也被拔得一干二净,带了木香温热的肉质更是酥脆鲜嫩——她怎不知人类这等臭哄哄的俗物还能弄出这样好吃的东西?

之后她也自个试过,作法弄出的火苗凉飕飕的,根本烤不熟东西,那些人用的火她却是有点怕的——天火落于林间的时候,便连她也要跟着寻常野兽开跑。

“六六,六六!”

似乎有东西在摇她,弄得摆在面前的鸡腿也摇摇晃晃,振翅欲飞起来。连毛都拨尽了,还要作怪?我的肉,别跑!

她于睡梦中张口一咬,却听得耳边吱吱连声,口中的东西也全然不是味道,朦朦胧胧睁开眼一瞧,这下倒醒了。

“小蝠,你跑到我嘴里做什么?”

“呸”的一声,将那只小蝙蝠吐出来,顺便啐掉几根满是蛛网味的黑毛。

她问得不解,小蝙蝠却吓得浑身抖栗,战战兢兢地移开罩在眼上的一翅,去觑那被人一口咬住的另一边翼——还好,没有骨断翼折,只是少了一撮毛,多了几摊涎水而已。

松了一口气之余,它才回神含泪控诉:“什么叫我跑到你嘴里?分明是你神游梦里,一口咬了我好不好!”还是闭着眼咬的,真个吓死人……不,吓死蝙蝠了。它还道这只馋嘴妖兽终于凶性大发,不再满足于拿寻常鸟兔做零嘴,残害起同类了呢。

“是吗?”六六挠挠头,忆起方才梦镜,不愧反怒,“是了,你为什么要扰我美梦!”人家好不容易梦见三个月前的肉香来着!

“自然是有事。”小蝠修道比她浅,尚不能化做人形,却能口吐人语,“你没察到方才的地鸣吗,在这树上还能睡得着?”

“有地鸣吗?”六六吃了一惊,想想却也释怀,“地鸣便地鸣呗,也没什么出奇的。”

“却不是普通的地鸣,方才地摇之时山侧的一块巨石滚落下来,露出原地一个洞口,奇怪的是,其中竟冒起一团紫气。”

“紫气?”六六微讶。

“是啊,方才还盘在山头呢,现在却散得差不多了。”都怪这厮贪睡,怎么叫都不醒。

六六眺目去望,天际薄暮积起的一堆云霞中,果真还有一层淡淡紫气,明显与周遭云雾不同,“好奇怪的妖气,”她喃喃,“妖味不浓,却有几分清明仙气?”但怎会有神仙落到这穷乡僻壤来,这没有一点油水的鬼地方,连土地公都不屑一顾的。

“我们几人也看不出玄虚,这片山林咱们占据已久,竟察不到眼皮底下还有这样一个山洞。却没有人敢进去察看,推来推去,你是我们之中道行最深的,便交给你了。”

道行最深?六六撇撇嘴,她还有自知之明,这点道行碰到了大头根本不够看。不过运气好些,没被猎人凶兽捕杀了去,活得久了,又恰逢几回天地精气满溢之时,比同伴早一步化人形,这便占了谁都不要的山头,轮到自己闲时欺负起寻常鸟兽来。

“紫气……若是那些人类,他们会怎么说来着?”这儿偶尔会有商队路过,她没吓人的兴致时便会倚在树头听他们交谈,天南海北地也知了一些人间事情。听说在人间,紫气便是帝王显贵的象征……啊呸!落到这的,只能是妖,兴许人家不屑化黑气,偏要来点不一样的解解闷呢?

看那气势,六六知道洞中化出那团紫气的若是活物,必是只妖大头,以她之力是万万斗不过的。只是不看个究竟仍难下断语,想来大头也不屑为难一只小妖……再说了,就这样被人家吓得让出这块山林总不甘心,听说其他地头不是已被妖力更强的同类的同类占了,就是离人间太近受了人类骚扰,像这样与世无争的地方已不多了……

她性子里本就有些天不怕地不怕的蛮勇,主意一定,也就不计较同伴们推她出来当冤大头,翻身下树道:“好,我这就瞧瞧是何方神圣!”

他们在这片山头耍玩数百年之久,地形无比熟稔,片刻就到小蝠所说巨石滚落之处,只是越靠近,感应到的气势便越强,待得望见那黑沉沉的洞口时,两人都有些难挪半分。小蝠一收黑翼,落在那块巨石上战战兢兢地道:“我不成了,就在这等你吧。”

六六一言不发地举步前行,妖族情谊淡漠,大家同处了几百年才生了这么一丝同类惺惺,更没听过什么叫患难之交。小蝠还好些,至少会陪她到洞口,其他同伴都不知躲到哪去了。

到得洞前,强大的气势几乎织成了无形的网,推阻她前行,六六咬牙使了全力,“波”的一声,跌跌撞撞地冲入了洞中,霎时压力全消,洞里竟是平和无比。

她冲了几步才站稳脚跟,惊疑未定地举目望去,只是入眼全黑,竟连夜能视物的妖眼也看不出究竟。这时才猛然省得,洞口那股怪力该是有人下了屏障,却教自己贸贸然冲破了——慢着,怎会这般容易破去?

思忖及此,浑身寒毛顿时便竖了起来,只觉黑暗中似乎有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六六警觉地环顾四周,黑暗中却是多此一举;想做法祭出阴火,又怕惊动对方;或许该出声打个招呼?如此却又像在示弱了,她可干不来。

绷直着身子在黑暗中僵立半晌,四周却是一点声息也无,她渐渐有些糊涂,便连洞中是否有异物也不确定了。方才的战栗难道是错觉?这么说来,空气中也嗅不到妖族穴居常有的膻腻……

六六小心翼翼地伸长一臂去摸索洞壁,脚下也随之跨出半步,不料腿边就是块凸起之物,结结实实将她绊了一跤,弄出好大动静。

嗤。

虚淡飘忽的一声嗤笑,虽轻,却再真切不过,绝对不是错觉。

六六一跃而起,睁大眼睛怒瞪那不知在何处的敌人。空气似是被人抽了一层纱,虽然仍是暗的,却蓦然恢复了她的妖眼所能适应的正常黑暗。六六发现自己置身于一个不大的洞穴,正前方就是一座石台,而石台上,盘膝而坐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刚对上那双含了促狭的笑眸,她一怔,满心不管是谁先干上一架再说的恼怒不觉散了。纵使见过不少同类化做人形时的好皮相,眼前这人的容貌却属于谁见了都要失神的类型。

也只一怔,便又清醒,右手捏了阴火决,左手藏好逃遁之术,端看对方反应见机行事。大眼瞪小眼半晌,一个凝神防备,另一个气定神闲,却无人有进一步举动,六六终于忍不住开口:“你是谁?”

那人面上闪过一丝兴味,懒懒道:“我睡了这般久,却不知凡世的规矩已成了不速之客闯进别人地头,却先质问主人的。”

六六听不懂这样捌弯的话,却直觉对方要她先报名头,于是道:“我叫六六,这块山头都是我的。”先声夺人这种道理她还是懂的。

“哦?我却没见过你,你在这有多久了?”

“五百年。”她撒个小谎,其实至多百余年。

“难怪,我闭关封洞却是千年之前的事了。”

“……”六六瞪他,虽然很想指责对方撒谎,可那人不急不徐的神情却让她觉得,他说的是实话,况且几百年来那块巨石一直在原地。

晦气!她暗啐一口,尖尖的耳朵也丧气地垂了下来。

这下好了,真的碰上妖大头,一论起年份来,这山头所有的妖怪加起来都比不上人家,更别说斗上一斗,看来只有将地头拱手相让一途。

“我知道了,给三天时间,我和同伴会离开这儿的。”

男子偏偏头,似是不解,“离开?为何要离开?”

“你肯容我们?”六六微讶,随即生起警觉,“条件是什么?”做他手下?月月进贡活人肉?还是……

男子眯起眼睛,笑了。

“果然是没有见识的小妖怪。”他说,有些怜悯地,“你以为我会同你争这块破山头吗?我在人间游历许久,生了无趣,故寻个地头闭关昏睡,若不是地鸣移了洞口大石,将我惊醒,又有个不自量力的小妖竟试图闯我结界,我也不会生起兴致,撤法叫你见着我。”

热血冲上六六脑门,那种感觉,就像自个无比珍惜的事情却叫人视作草芥,轻易糟蹋了。她当然知道这块山头偏僻,平时嘴上也总要嫌它,但是——哪个容你轻贱它了!

“你,”她踏出一步,伸手指了对方鼻尖,“我要同你单挑!”

男子又给她逗笑了,“纵算你有这胆量,我还不愿呢,若传出去说我以大欺小,平白坏了我的名声。”

六六话一出口也觉后悔,听得男子这般说心里先松了口气,眼珠随即溜溜一转,“好,我们不用法术,徒手搏斗。”嘿嘿,别看她个子小,多年欺负鸟兽练出的身手可不是假的,比这个,她信心十足十!

男子却更加惊讶,用看异类的目光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遭,换个更懒散的坐资,将一双纤手伸了给她看,“你瞧见什么了?”

“爪子。”

他笑了,眯着眼,有些凶险的感觉,嘴里却是谆谆教诲的温和语气:“你身上的那对,才叫爪子。我这样的,该叫玉手。还有这个,”他一撸黑瀑般盘绕身际的长发,“与你头上顶的鸟窝也大大不同,纵算有术法,要保养它们也费我一番力气,你却让我同你在泥地里打滚?”

他啧啧摇头,换了一副自怜口气,“果真是世风日下,睡了千年,一睁眼瞧的就是个脏兮兮的小妖怪。见了我这样的风姿不顶礼膜拜倒还算了,竟还开口逐我!世人的审美观已沦落至此吗?!算了,你要这破地头,给你就是,我本也不打算久居的。”

“你叽叽歪歪说些什么呢!”六六早给他一长串绕得头昏脑涨心浮气躁,见那两片红唇又要开启,不假思索地露出尖牙扑了上去。

一声轻笑,她爪上还未触到实物,也不见男子有何动作,自个却已飞了出去。

端个“嗖”的一声,这一飞飞得真远,落地时直跌得她七荤八素,耳边“吱吱”连声。她爬起一看,身下压的原来是抱头缩成一团的小蝠。

“六六?”对方也是无比惊讶,“原来是你!我见洞口飞出一团物事,还道生了什么变故呢。”

六六闷声将它捞起来,转脸去瞪山头上似乎在嘲笑她的洞口,终是一跺脚,恨恨地扭头离去。

“六六,等等我呀,那里头究竟是什么?你又怎会突然飞了出来?哎六六!”小蝠仍在后头大呼小叫,教她想忘记刚才那幕都难。心头的恼恨左冲右蹿,无处发泄,她兀地停步张口——

蓦色笼罩的山林上头横过一阵尖啸,树间立时起了窸窸窣窣潮水般的骚动,只山侧石壁间的黑深洞口,不动如山。

夜里,六六在小蝠栖身的潮湿石罅中生起一丛阴火,几个同伴围坐火旁,讨论三百年来面临的第一件大事。仍拖了一条毛茸大尾的狐狸,耳朵挡了眼睛的兔子,同伴们身上多还留着不完全变化的痕迹,只那身形勉强像人,可给阴火一照,倒映在山壁上的影子全是形态各异的兽形,好不诡异。

“那人真个说不同我们争这山头吗?”

六六叼根草枝倚在块石上,不情不愿地点点头。

同伴们面面相觑,半晌才又有人问:“他还说在咱们脚下睡了千年,可是真的?”

“谁知道呢?”叼了草枝,话语也变得含含糊糊,“反正他是这么说的。”

彼此之间交换了一个惊叹的眼神,那几个兽头围聚在火上开始嘀嘀咕咕,将她撇到一旁。

“听到了没?千年呢!千年就是一个一百年加上一个一百年再加上……”

笨,是十个百年啦,算术不好就少拿出来丢人现眼!

“还说不同我们争这地方,好人哪!”是是,人家还说这块是“破山头”,压根不屑一顾。

“法术又厉害,挥一挥衣袖就把六六轰走了,不沾一点尘埃。”

喂喂喂,说什么呢你?若是换了你这几两肉去,非摔到对面山头不可!

她气哼哼地倚在石上,压着火气听同伴们旁若无人地议论。

不多时有人抬起头来,是狐狸,尖嘴边还沾着亮晶晶的口水,“六六,你说那人这么厉害,我们能不能认他做大头,让他帮我们把对面山头也抢过来?”苏,她觊觎那头的小河,不,是小河里的肥鱼很久了呀,可每次都要同那边的大笨熊打一架,还不定抢得到……口水擦一擦。

六六朝天翻个白眼,“送条烤狐狸腿给他,人家一高兴说不准就答应了。”

“蜜糖,六六又欺负我!”狐狸身子一扭,不依地扑到相公肩上寻求支持。

她相公——天知道是第几任的,一头据说活了上千年、如今仍背着个绿壳的老乌龟一边抽着旱烟,一边腾出手爱怜地拍拍娇妻,“别怕,六六说笑呢,你这样纯洁可爱,怎么会有人忍心欺负你呢?”

拜托,她要吐了!六六此刻的白眼足以媲美吊死鬼,这种笑话虽然已听了太多回,但再听到时仍觉得背上冷飕飕的。整个山头——算上对面山头在内,也只有这只老绿龟能一脸真诚地说出这种话。难怪人间有句话叫什么来着?对了,王八戴绿帽,真是再确切不过了。

她打完冷颤,跃起挥手大叫:“拜托你们有点危机意识好不好?人家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不记得三百年前那件事了吗?”

此言一出,洞中气氛顿时凝重了几分。老龟深深吸口旱烟,点点头,“自然记得,三百年前,我们原先所住的山林落了天火,当时只有六六你勉强化了半个人形,我们还都是普通走兽,危难关头也舍去仇隙同心逃了出来。”

“小蝠折了一边翅,狐狸少了半条尾,我则紧紧咬住六六后领,才没被丢了下来。一行人凄惨极了,又无处可去,却在躲躲藏藏中遇到一个面目和蔼的道士,说是天上下凡来修行的仙人,感于天火浩劫,大发慈心收留我们。”

“我们竟都信了他,”兔子揉揉本就很红的眼睛,“谁料到是拿我们来试丹药的,若不是发现及时逃了出来,不给他药死也被当成药引吃了下腹。”

“六六最惨,喂的丹药最多,后来足足哀嚎了三天三夜,妖力是增了,可也足足脱了一层皮。我们受的痛虽轻些,可那滋味却不想再尝了。”狐狸打个冷颤。

洞中又沉寂下来,老乌龟突地一敲烟杆,“可是这回,我还是要信一下那人的话。”

“为何?”六六瞪了双眼。

“因为他若想害我们,这些年来早就动手了,何须等到现在?再说,除了信他,咱们还有什么选择?打也打不过,让出好不容易寻着的山林,我们能上哪?”老乌龟摊摊手,旁边几人都赞同地点点头,“那人想来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徒,他对六六不是手下留情了吗?只轰了出来,却没伤她。”

“那又怎样?”六六霍地跳起来,“随便你们怎么说好了,我就是不信他!”人类想吃鸡豕,也都养肥了再宰呢,哼!

“六六,六六,别生气。”小蝠一直吊在顶上听他们谈话,此刻飞下来,讨好地递给她一堆放在叶子上的蚊子尸骨,“我知道你给人家动动小指就轰了出来,心里不开心。”

“都说了不是因为这个了!”啊啊啊真气死人,她不想再管他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