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纸钱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寒食节前后总是蒙蒙的细雨,纷纷的行人去买那纸钱烧给地府中的亲人。方圆百里的纸钱都是去黄家买的,那纸出奇的薄,点火一烧,即便是在细雨里也燃得旺旺,那纸的颜色有点像金箔,上面有几丝红色的丝线,那红色殷殷,有几分像血。
“予哥,清明了呢!”跳出伞的庇护,端木陶然攀了一枝桃花,摘下一朵,心满意足地回到了伞下,把新桃送到胡君予的鼻端,“予哥,闻闻,附近肯定有杏花村!”端木陶然满心惦记的都是去哪里为她的予哥买些醇香的好酒。
“世上所有的花香加起来,也没有我的陶陶儿美,更没有我的陶陶儿香!”眼睛也不眨一下,甜言蜜语便脱口而出,确实也是发自肺腑,只是端木陶然听了许久,还是没有免疫能力,不能自禁地红透了双颊。
敲了敲伞背,在伞托上变形为小老鼠的鹿蜀提醒还有第三者的存在,不要忙着打情骂俏。
两人理都不理他,“老鬼师傅的式神真是说,杏花村里有诡异?”睁大了眼睛,端木陶然问得一本正经,一路走来,妖魔鬼怪都被她的予哥收拾得七零八落,好久没有遇到乱七八糟的东西了,她居然有点想念。
“老鬼师傅说的怎么会有假?”鹿蜀忙不迭地为他的老鬼师傅正名。
“可是我并没有觉得身体不适啊!”对于自己容易招鬼的体质还是心有芥蒂。
揽住端木陶然,让她的头安适地落在自己的肩窝,“反正我们也没有什么事情做,不妨在这里看看桃花!”顺便找个妖怪来杀着玩。
“嗯!”乖巧地点点头,舒服地调了一个角度,两人一把妖伞,慢慢地前行。
“予哥,把银子给我!”端木陶然口中虽然知会,但是手已经把钱袋自他的腰际拽下,“老人家,这些给你!”
鹿蜀幸灾乐祸地看着整个钱袋都落在了老乞丐的碗里,小声嘀嘀咕咕:“我看你晚上如何住宿!”
胡君予微微笑着,神色柔软若糖,丝毫不掩饰对陶陶儿的赞赏和怜惜。
“你在笑?”鹿蜀惊疑不定地看着本应该气呼呼的胡君予,他可不认为这个死爱钱的天师会有这么多的同情心,“难道你不知道,银子没了?”
如沐春风地笑,“知道!”
“那你还笑?”鹿蜀摸着自己毛茸茸的下巴,不解地问道。
“钱没有了,还有你!”轻描淡写地说道。
鹿蜀差点热泪盈眶,难道说在胡天师的眼里,他的地位能跟银子相媲美?
“晚上去卖帕子就是!”
呜呜呜呜呜,他就知道事情根本就不是他想象的那个样子。
“予哥,你很高兴吗?”他似乎在享受什么似的看向她,脸上的笑容一扫寒食的阴霾。
“是啊,我的陶陶儿还是善良得一如既往!”满心的欢喜都要溢了出来,他未来的娘子如此的善良,似乎也有成为天师的潜力。
衣衫褴褛的老乞丐不停地给两人的方向磕头,“好人啊,好人啊!”浑浊的眼珠里都是感激。
阵阵的凉风吹过,端木陶然依偎在他的怀抱中入睡。拥住她的人同样的睡意沉沉,一声细微的轻响后,胡君予猛然睁开了眼,一丝蓝光从他的眼眸中划过。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黄家的纸那么好,也没有人能说出黄家的纸好在哪里?黄家的纸一点燃,袅袅的轻烟一升起,便可以确信,冥界的亲人都能收到自己的心意。黄家里的人都像一个陶俑跪拜,败的是蔡侯。
安安静静地等着,黄家的当家主事的最后一道程序。黄家的家主黄四宝,是个痴肥的中年男人,正吃力地抱着一个巨大的瓷坛子,蹒跚地走向热气腾腾的纸浆池。打开摊子塞子,将里面的东西倾入,一阵遮掩不住的血腥气散开了,众人依旧是沉默地跪在蔡侯像前。
红的绿的白的黄的紫的,一点一点融进了纸浆的热气里,“好了!”佝偻着身子,黄四宝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池子。
“开工——”另外有壮年汉子,捞起拍打纸浆的家什,把红的绿的白的黄的紫的全部拍进了纸浆里,拍得均匀,不留一点的痕迹。
“冷——”依偎在胡君予怀中的端木陶然冷不丁地打起了寒战,身子更加的贴近了胡君予这个热源。
“鹿蜀——”没有闻惯了的腥臭味,胡君予下意识地把屎盆子扣在了倒霉的鹿蜀身上。
“不是我!”鹿蜀委屈的声音传来。
即便是在睡梦中,端木陶然仍旧牙关打颤,身上也起了一粒粒的鸡皮疙瘩。
猛然地起身,四处地打量,无声无息的鬼物,会是什么?
斜刺里伸出张手,手里有面黑色的令旗,还有一个钱袋!咦,那个钱袋好面熟。
冷笑一声,“你是想以怨报德吗?”阎王爷难道是老眼昏花,陶陶儿给银子把老乞丐给欢喜死了,然后跑回来找陶陶儿报仇?
钱袋无声无息地摇了两摇。
“我倒是不曾听说用黑旗令来报恩的!”阎王殿里的黑旗令只给生前的怨气冲天的人,让其持黑旗令来人间报仇。
钱袋摇得更欢了!
“哦,不是陶陶儿?去鹿蜀那里去!”老鬼特制的伞能挡住阴气的外泄,让她不至于太过难受。
钱袋点了点头,往伞的方向飘去。
“做白工啊!”尽管有黑旗令在手,但是他的鬼气还是让他昏昏欲睡,看来金萱草的后劲越来越强啦,他要快点去找寻解决体内邪王的法子。
黄家的纸终于上市了,望眼欲穿的人把一卷一卷还带着热气的纸钱买走,留下一锭锭或大或小的银子。黄家的人没有人去点银子,活人,无论在什么事情上都耍奸猾,但是一涉及死人,各个乖觉无比,没有人敢跟死人耍心眼,即便是死前最最窝囊的人,死后也能获得别人尊重害怕的权利。
黄四宝把着紫砂壶,有一口没一口地啜着茶水。淅淅沥沥的小雨依旧下着,一个摞着一个的坟头前,烧的都是黄家的纸……
胡君予手里的伞开始冲撞,胡君予难得地神采奕奕,“陶陶儿,你出去干什么?”
端木陶然手抖抖索索地往后背去,予哥不让她和冤魂过分地接触,但是她昨天做的梦……
“我们去会会那个人吧!”曲起手臂,让端木陶然挽住,拎起雨伞,慢悠悠地晃出去,跟鬼怪比起来,他还是喜欢跟人打交道。
寒食节,一点灯火也没有,黄四宝满意地看着大堆小堆的银两,横肉都挤到了一起。
“还我的命来!”
“还我的命来!”一声声的鬼哭,传进了他的耳膜。
黄四宝不以为意,他从来不信因果报应,再说有蔡侯保护,他还有什么可怕的!
“别叫了!”一点创意也没有,谁说鬼就应该阴阴沉沉的鬼哭狼嚎?
鬼哭声没有了!黄四宝惊讶地看着出现在眼前的青年男女,男的风逸女的秀丽,天造地设的一对璧人,如果用来造纸的话?黄四宝重新眯起眼,仔细地打量和盘算。
“别想了!想用我们造纸,就算是你的主子,也没那个能力!”对他眼中的邪念,胡君予连嗤之以鼻都懒得。
“有冤的报冤,有仇的报仇!”手持黑旗令的老乞丐从伞中钻出,恢复了临死时的形状——半个脑袋都被劈开,露出红彤彤的脑壳,脑浆都不翼而飞。
黄四宝不信报应,但还是一步一步地后退,“都是蔡侯都是蔡侯——”老乞丐手中多出了一把奇形怪状的刀。
黄四宝咬紧了牙根,横肉中都透着狠意,“活着我都不怕,更何况死鬼!”手中的紫砂壶猛地向老乞丐掷去。
“砰——”老乞丐手中的刀被打掉在地,黄四宝还来不及得意,老乞丐的手中又多了一把同样奇形怪状的刀,胡君予只是盯住了端木陶然,他要问问清楚,陶陶儿到底烧了多少东西给老乞丐。
“蔡侯救我!”黄四宝还想行凶,手脚却像是被无形的丝线捆住,只能干瞪着眼,看老乞丐逼近。
“蔡侯是天上的神人,又怎么会用活人作为祭祀来造纸!”胡君予不以为然,黄家的纸,每一锅纸都有一个冤魂,蔡侯是圣人,怎么能歆享那红的心绿的胆白的脑浆黄的骨髓紫的肺?
一支刀明晃晃地扎进了黄四宝的心窝,折射出大片大片的光芒,慢慢地凝聚,竟然形成了清晰的影像,黄四宝在清明前都要杀死一个人,没人问津的流浪汉或者是乞丐,作为活祭祀,献给陶俑的蔡侯,在把人心肺肝脑都倒进纸里,有怨气的纸,自然火气凝聚不散。
黄家的下人用力地揉着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收手吧!”已经把黄四宝捅成马蜂窝的老乞丐意犹未尽,“消掉黑旗令,早早回去,准备转世!”毋庸置疑的命令,如果老乞丐走火入魔,他还得收服,好歹是段善缘,他可不忍心。
“予哥!”端木陶然眼尖地发现一阵红光,由远及近。老乞丐的魂灵更是惊恐,直接钻进了伞里,伞还簌簌发抖。
“假冒蔡侯之名,招摇撞骗?”胡君予自然知道来人是谁,端木陶然双手攥成了拳头,准备随时保护她的予哥不受伤害。
陶俑还是陶俑,只不过眼珠能动,空洞洞的声音像是从地底下传来,闷得很:“我道是谁,原来是邪王大驾光临!”
胡君予翕动了下鼻翼,还是活的妖怪好,一点怪味都没有,看来邪王在妖界,绝对比他这个天师有知名度。
“我是天师!”胡君予实在是很想跟邪王的老朋友叙叙旧,但是鉴于目前的状况,叙旧看来要用另外的一种方式。
桃木的匕首捏在了手心,胡君予不动声色,“既然是老朋友,就不用我动手了吧?”
“嘎嘎嘎嘎嘎——”笑声传得老远,端木陶然和胡君予不由对视一眼,为什么就没有老老实实乖乖就范的妖怪呢?
“邪王,你也就有吞生灵的本事,现在你也被封印进别人的体内,还敢口出狂言?”红光浓得像是血雾,陶俑狞笑着逼近两人。
“快喝一口!”忙把酒葫芦的塞子拔去,端木陶然送到胡君予的口边,生恐他体内的寒气上涌。
胡君予用力地吸了口酒水,口中随即喷薄出醇厚的酒雾,立刻就把血雾逼成了一团。
“雕虫小艺!”这陶俑在黄家被供奉了数百年,年年用活人祭祀,功力不容小觑,怎会把胡君予这小小的天师放在眼里。血雾越来越重,端木陶然已经被浓浓的血腥气催得连连干呕,却用手狠狠地堵住了自己的嘴,生恐胡君予分心,无暇自顾。
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升腾而起,血色的剑伸到了他的胸前几寸处,却再也无法动弹分毫,“你也是年纪过百的老妖怪了,怎么会不知道天师都有法器的?”玉佩柔和的白光把血色的剑气卸得无影无踪。
陶俑并不说话,静静伫立在雾气的中心,黄家大宅里面尽是些黝黑的土,像是有生命般,离地而起,自动围做一面墙,把胡君予包围在里面,“有法器又怎样,我让你在我的陶器里面化成血水!”
胡君予大惊失色,纵然他是天师,但是他还是血肉之躯的人啊,这个老妖怪竟然要把他拿血水融喽。
破开一面又一面的墙,土壤一次一次地围堵,胡君予左撑右挡,煞是狼狈。陶俑的情况也好不到哪去,用法力催生土地本来就极为耗费灵力,如果一炷香的时间胡君予还没有死,那他就会。
面色苍白若纸的端木陶然只恨自己没有能力帮助予哥,使劲地摇着伞,咬紧嘴唇,还是有哭腔泻出,“鹿蜀,快点出来帮予哥啊!”
“我、我、我怕疼,还怕死!”半晌才有抖抖索索的声音传出来。
把伞扔在地上,端木陶然死死地盯着运功的陶俑,罔顾冷彻心扉的寒冷,刚想移步,被巨大的冲力冲得趴在了地上,血流如注。端木陶然似乎不觉得痛似的,匍匐前行,血迹蜿蜿蜒蜒,像条绮丽的红蛇。
抱紧一块大大的石头,端木陶然喃喃道:“予哥,我来了!”土壤脱离的地上尽是沙石,划破了她娇嫩的脸手臂,端木陶然不为所动,还是慢慢地向目标挪动……
“没有天龙木,我照样能灭了你!”陶俑发了狠,土壤越缠越紧,眼看箍住了胡君予的身子,力气消耗殆尽的胡君予眼皮又开始发沉,天龙木,是什么?
“啪——”哗,所有的土壤全部地回归了原来的位置,陶俑费力地转过了头,他的身子被石头硬生生地砸了个窟窿,还没有等到他惊讶,便碎成了一块一块……
意识涣散的胡君予被狠狠地摔倒在地上,头昏眼花,却还能看清,地上有摊血泊,里面卧着他的陶陶儿,“陶陶儿,陶陶儿……”狠狠地咬了舌尖,让自己还有片刻的警醒,以手撑地,爬到了她的身边,还有鼻息,只是手脚尽破,鲜血横流。
“鹿蜀!”沙哑着嗓子喊道,“滚出来!”
知道大局已定的鹿蜀露出了脑袋,赶紧地把两人扶起,争取将功赎罪。
“回去,大夫,她——”胡君予脑袋一耷拉,沉沉的呼吸声便响起,夹着一把伞,抱着两个人,鹿蜀哭丧着脸,往住处飞去。
脑袋,手,脚,都裹住厚厚纱布的端木陶然正在听训斥,“以后不准……”无边的口水如河如瀑地喷出来。
“知道了!”
鹿蜀看着她,还真的不是一般的逆来顺受,“干脆把她也装进伞里算了!”不知死活地出着馊主意。
“闭嘴!”怒冲冲地骂道,他都没有算他见死不救的账了,还敢多嘴。
鹿蜀面皮抖动一下,天神啊,呃,不,阎罗王啊,让他忘了这档子事情吧。
双手罩住她受伤的面颊,满心渗的都是疼惜,“还疼吗?”
她漾起甜笑的脸,“不疼,予哥,那个妖怪真的是我收服的吗?”
“是!”心不甘情不愿地承认,陶俑最害怕的就是真身被砸碎,他费了半天的劲,还不如陶陶儿的一下来得赶有效。瞥了眼红肿的双颊,带恼地抿住了嘴,“傻丫头笨丫头!”咬牙切齿地骂着,但是心里也有着说不出的欢喜,他的陶陶儿,为什么会这么的爱他呢?
把几张符纸挂在她的脖子上,“以后要是还遇上这种状况,把符纸贴在鹿蜀的身上,把伞扔过去就好!”鹿蜀面皮不住地抽搐,这明明是要他去送死。斜睨地看了一眼抖动不停的纸伞,纸伞立刻停止了抖动,有幽幽的声音传出!
“我要去找天龙木,然后把你镇住……”面皮抽搐的鹿蜀不自觉地把心头所想说了出来。
“天龙木?”两个人齐齐地问道,惊人的一致。
“就是——”鹿蜀嘟着嘴巴,讲陶俑说的那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