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曾经沧海难为水
夕阳已逝,只在天边留下一抹红霞,明日定是个好天!
毕竟是深闺中的女子,赶了一天的路,却也没走出多远,见天色渐晚,一心想找个休憩之所,所以远远地看见荒郊野外中独立的破败房屋,斑驳的墙壁,她毫无惧意,更多的是欣喜。
可看见满屋的凌乱,还是不由得摇起头来,这样的地方……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怎么住啊。幸好在头上还有遮顶的瓦片。
疏影挽起袖子,动手稍作整理,挪出了一块空地,在房外拾来一堆干枯的树枝,又把角落缺腿的椅子放在上面,就开始点起火来。
可是……为什么柴火就不能配合她好好地着起来呢?火苗刚刚燃起,就缓缓熄灭,滚滚的浓烟反倒是升了起来,呛得她又是咳嗽,又是掉泪的。
茫然地将树枝拾起,凑在眼前察看,她真的不明白,为什么它就是不能着起来?
隐在窗外的一抹紫色身影痛苦地闭上了双眼——是他让这个深闺娇女落得如此下场。耳边回响着她剧烈的咳嗽声,终是忍不住现了身。
“疏影……”
手拿着木柴狠狠吹起的疏影一怔,缓缓抬头,对上了那痛苦的双眸。
“王爷?”
是他!他怎么来了?
“别叫我王爷了……”轻轻上前,假装没看见她眼底的防备,径自接过她手中的木柴,丢回柴堆,“我在江湖上行走,便不是悦晟王爷,你……叫我……就叫我敕风吧。”
疏影敛目垂首,“疏影不敢对王爷不敬。”
“你……”就这么恨我?
算了,这话他问不出口,毕竟那是显而易见的。
敕风将手上的包袱递给她,自顾地生起火来。
噼里啪啦的火苗蹿动,两人隔着火堆而坐,敕风小心地将包袱里的包子和烧鸡腿递给疏影,可她却不接,只是茫然地看着。
敕风无奈,只得放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自己拾起一个包子咬了起来,可他咬得很慢,就像是谁在逼他吃毒药一般。
“王爷……”
“敕风!”他纠正。
“好吧,请问您要做什么?为什么跟着我?”
“你是我的妻子,我自然要保护你。”
笑话,她什么时候是他的妻子了?
“王爷!你我从来不是夫妻,妾就是妾,怎能自称是您的妻子。”
“疏影……”敕风语结。是!的确她从来都不是自己的妻子,但……每每在她强调自己是妾的时候,他只觉得似是无限的嘲讽迎面袭来,更何况是现在这种情况下,“算了……但现在毕竟是出门在外,你若是喊我王爷,怕是不妥,也会有很多的不便。”
疏影也不抬头,径自从包袱里拿出一块干硬的馒头,小块地撕开。
“若是王爷不在疏影跟前,疏影怎会开口喊您,您朝事操劳,早日回去吧。”
那日,他出现在自己面前,她抢先开口,之后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住进了筝姑娘和苍冥大哥的落脚处,每日站在自己的窗外。她不是不知道,但更明白,必然是他已知道了爹爹为官的真相,现在怕是后悔莫及,怎么?想要在自己身上弥补过错吗?哼!怎么可能,人都死了……
“王爷,我是……罪臣之女。您是千金之躯,怎么能跟着小女子风餐露宿,您……还是回去吧!”朱唇轻启,其声幽幽,似无数感叹藏在里面。
握着包子的手紧了紧,心底在抽搐,面上确实毫无表情,咬进嘴的包子什么味道也尝不出来,如同嚼蜡。
疏影秀眉微蹙,“王爷!你我也不必再如此了,我知道您今日会出来找我,必是因为您看到了先皇的遗诏……”
“你……知道?!”她知道有先皇遗诏这件事?这让敕风一愣,原以为她不知此事,因为她若是知道,早该拿出,又怎么会在大殿上苦苦哀求?
“我自是知道的,我还知道一定是永定侯将那遗诏呈给了皇上,所以王爷这才找我的。”
不!不是的,就算是没有遗诏,他在那样的大雨之中发现她不见也不可能不找她的,更何况在大殿之上,她那血泪模糊的景象是他心底永远的痛。但说了,她……会信吗?
“你……”声音中隐带沙哑,“你既然知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若是告诉了他,若是他知道了有这密旨的存在,万不会走到现在这种地步啊。
“王爷……”双目紧盯着烈火,清泪顺着面颊滑下,“我是曾想拼着违抗爹爹的意思告诉您,也请您高抬贵手,放我全家一马,可是……事出三日,你……可曾回府?”
如今想来还恨在心头,是他!这一切的的确确都是因为他!若不是他命人守住王府,不许她踏出一步,她又怎么会那么晚才有机会上殿,又怎么会来不及说出遗诏之事?
不过……现在想来……或许就是她上殿也是没用,爹爹掌朝多年,就算是没有罪,也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所谓兔死狗烹,鸟尽弓藏。爹爹在朝上的人脉何其多,小皇帝叔侄怎么会不防?是她傻啊……
“可是……”
“王爷!您今日之所以会这么追我出来,就是因为对我爹爹心怀不忍,而且您怕是已经知道了济悯斋一事。可是……您凭着自己的良心说,那****要是真的当庭说出密诏,你觉得皇上会放过我爹吗?”
“当……”话不及出口就顿住。
会放过吗?不!若是在朝堂之上,他很可能……会……会想尽办法判丞相一死……现在是因为济悯斋,若他没亲眼见到济悯斋之像,就算是心存悔恨,他也会杀了丞相的。
“你……毕竟还是要恨我的。”
恨吗?是啊!怎么能不恨,他又怎么问得出来?爹爹死了,哥哥也死了,是他当庭指责的,他是皇上的叔叔,扳倒了爹爹,皇上以他马首是瞻,若不是他,又怎么会在三天之内就将爹爹斩首呢?是的!她恨。可是他跟着她做什么?
“王爷……您跟着疏影倒是要做什么?”
“要做什么?”他一脸的茫然,他还能做什么,现在的他再也不能跟她说爱了,他还能做什么,只有默默守候,却又忍不住地问一句:“你真的不跟我回去?”
得到的,只是轻缓的摇头。
清凉的晨风吹过树梢,宽阔的官道上,身着一袭白衣,头戴白色纱帽的疏影独自前行。
天越来越亮,太阳也越升越高,透过树枝的阳光照在疏影的粉颊上,汗水顺着额头滑下,口渴的感觉越来越强,正当疏影暗自后悔出来的时候考虑不够周全,竟没带水囊的时候,一道紫色的身影蓦地停在身前,挡住了她的去路。
敕风!他要做什么?
疏影不动,隔着面纱直勾勾地瞅着敕风。谁想到,他竟抬起手来,将挂在腰间的水囊取下,递了过来。
疏影怔愣!他怎么知道?可是……
“王爷该回去了!”水还是不接的好,“皇上年幼,您又在外,朝上谁掌大权,您不怕又有人乘虚而入?”
“前楚太傅云游多年,如今已回,朝上有他,我放心。”
放心!哼!这世间还有他能放心的人?
见敕风依旧举着水囊,无意闪躲,疏影绕过了他,继续缓步前行。
就在疏影迈步走出了三步后,敕风也紧随其后,跟了上去。
疏影皱着眉走在前面,敕风面无表情地跟在身后,远远地看上去,就像是好不相识的两个人一样。
日出日落,时间转眼飘过,不到半年的时光,她穿州过省看尽了人间沧桑。
贫穷的百姓为了糊口,将稚龄儿女当街叫卖;瘦小的乞儿被有钱的大爷当街打死;县令的儿子可以强抢民女,若不是敕风一直跟在身后,就连她也难逃毒手。
猎猎风声,刮得火堆上的火苗四处起舞,她抬眼望向远远的那模糊的白色身影渐渐走近。真没想到他竟就这么跟着她走了下来。
说不感动那是骗人的,可是又怎能忘了父兄的死呢?
手中握着前些日子苍冥大哥托无踪门人送来的书信,六七张的纸稿上竟是哥哥留下的随笔,畅写着对美丽的九里坡的印象,或者……等到哪一天,她也去看看那九里坡,隐居其中,过那自在的生活。
“疏影!”敕风清朗的声音打断了她的遐想,“前面有个小湖,我去梳洗一下,你……小心些,别乱走。”
这半年来她没再跟他说过话,可是无论他去哪,做什么都会告诉自己,这样的他一点也不像他。
她也明白,他是在愧疚。愧疚杀了爹和哥哥,可是现在的一切都晚了,人死不能复生,就算是他愧疚至死又有何用?
火堆依旧啪啦啦地作响,眼前却忽地多出了七八名手持钢刀的黑衣人。
“你们要做什么?”
“若你是叶衍老贼的女儿,叶疏影,那我们就是要杀你。”
为了爹?半年了,这半年来,每每听到有人说起爹的不是她总会心痛,不过敕风的心可能会更痛吧。
“我是叶疏影,可你们又凭什么杀我呢?你们是官府之人?”
不过官府也早就不找她了不是吗?
“哼,我们自然不是官府之人,我们乃是花满楼的杀手!有人花钱买你的命。”
杀手?她竟能引得杀手来杀……也不枉来世上一遭了。
“叶疏影,要杀你的是我!”
高头大马的黑衣人后传来纤细娇柔的女声,烈火映照着的脸是……
“心尘,竟然是你?!”
这才是真正的意外。
“没错,要杀你的就是我!你想知道为什么?”
疏影垂目。要杀她无非是为了敕风,这还有什么可问?不过她真的没想到会是她,王府中一向和她过不去的从来不是她。
“我要杀你是因为皇上允诺我,只要你死,我……就是悦晟王妃,就能做全米夏皇朝最有权势的王妃!”
一向高雅清丽的面孔变得扭曲,将晶亮的长剑架上了疏影的颈,可疏影却无畏地直视着她。
“可惜啊……我将满盘的剧毒糕点端给你,你却没吃,我以为你会在那滂沱的大雨中一命归西……”长剑平贴着疏影的脸颊滑动,声音忽地变得愤恨,“可你竟然又活了下来,甚至连王爷也为你抛弃了权位!现在我不能做王妃了,可是……”阴阴的笑声自艳红的唇角滑出,偌大的观日坪竟陷入阴森之中,“我还要报仇!我要你们叶家人一个也不能活!因为……环城水患,我的妹妹被活活地饿死,而我之所以活下来……是因为我……吃了我妹妹的肉。就因为你那该死的爹拒不发赈!”
吃了人肉!天啊!太可怕了!
可是疏影却不觉该是同情她还是鄙视她了,为了活下去,吃了自己的亲妹妹。
她缓缓自袖袋之中掏出一个木簪,甚是怜惜地轻抚,“你恨我爹,可你有知道,为什么爹爹不肯发放赈银?”
“哼!老贼一心贪图自己的富贵,把我们老百姓的命视为无物。”
“那你们可记得环城水患是如何解的吗?”
“这是当然,济悯斋捐资白银数十万两,少主静疏公子又游说定州商人逐一捐资,凑得白银近两百万两,是当时朝廷要发放赈银的三倍之多,而当时的静疏公子为求定州百亿巷的路家捐银,在其家门连跪三日,天下百姓无不感激。”
疏影不在意贴在脸颊上的长剑,轻轻地将木簪插在发上,视线越过心尘扭曲的脸,望向远处的模糊树林。
“那……你可知……这静疏二字只是为了行走江湖而用的假名?”
她从没想过要将父兄的所做昭告天下,可是……既然她要死了,那何防也让眼前这个扭曲的女人明白呢。
“你可知道,那静疏公子他正是家兄……叶静云?你可知那几十万两的白银正是我爹爹收受的贿赂?你可知那一年,他女儿及笄的礼物竟是这么……个不值钱的木簪?你可知那一年丞相府中吃的是什么?告诉你,那一整年吃的都是糠!你可知老父忧心环城水患,终日劳碌半月未曾合眼,从那之后,爹爹他再不曾入睡超过两个时辰?你可知……你可知道为了这米夏皇朝,叶家失去了所有!”
“你说的是真的?老贼……”
“莫要听她狡辩,老贼之罪朝廷查得水落石出,我们何必管他,更何况你们拿人钱财,自当该替人消灾!”黑衣杀手不可置信的问话却被心尘打断。
“叶疏影,就算你说的都是真的那又如何?多少人死在那场水患中,我不管,今日你的命是必然要留下的,就算是你们一家倒霉吧!”
举头望天,将眼底替父兄的泪水忍住,冲着那遥远的星空幽幽轻诉:“爹爹啊!看看你这一心守护的皇朝吧?它有什么好,有什么好?我一路行来,百姓自私自利,官员欺上瞒下,皇帝不察民情!爹爹啊,你可曾后悔?可曾后悔为这样的皇朝葬送了英明?可后悔为这样的皇朝劳碌一生?又为这样的皇朝百姓搭进了全家上下?最后换到的是皇朝上下的辱骂?爹爹啊,今日我代你和哥哥看清这皇朝上下,终不能回到九里坡过那闲云野鹤的生活。”
收回视线,淡淡一笑。
“你们要杀便杀吧,这样的皇朝我也不想再看了。”
这样不是也好吗?她也不必再为敕风伤脑筋,只盼得敕风能将她的尸首带回京城,和爹爹兄长葬在一起,也好让他们在地府里团聚。
冰冷的长剑高高举起,在这星光灿烂的夜里更显冷寒。
疏影的眼缓缓闭上,眼角却滑下一滴清泪,不是害怕,而是……敕风,好遗憾不能再看你一眼……
“当”的一声,急速挥下的剑偏了一偏,划伤了疏影的右臂,在所有人还不及反应的时候,一抹紫影已将疏影揽在了怀中。
淡淡的青草味传进鼻息,疏影知道,这个怀抱是敕风的,他……竟然回来救她了。
安心,是的,现在就只觉得安心。
“王爷!”心尘不敢置信地看着敕风,“你竟然……”
“哼!小小的迷香怎么能困得住我!”用力地在内衬上撕下一块布条,轻柔地为疏影包扎伤口,再轻轻地将她推到身后。
“你们要杀疏影就先试试能不能过了我这关吧!”
“王爷我不懂!为什么?为什么一个奸臣的女儿你那么爱护,而对我却总是不屑一顾?我费尽心机引苗琳和李潇潇害她,可就连她满头的发丝不保你也不在乎!为什么?为什么三年来我陪在你身边,我为你监视众人,可你却连碰都不愿我碰你,我不甘心,不甘心!你们今天都得死!”
长剑一指,众人围攻而上,敕风一手环着疏影,一手挥剑相抵,可在环上她的刹那,唇自她耳边滑过,那柔软的触感引她的心微紧,“放心,我拼死也会护你周全。”
他浑身浴血,却依旧死命相护,疏影心中震撼不已,那并不仅仅是因为愧疚而衍生出的力量,他该是……爱她的。
可她的情……怕是已经不在了。
宽广的观日坪上,白衣似雪的女子迎风而立,清幽的风拂过乌黑的发稍,遥远天际的那一抹白,缓缓地化为红霞,太阳缓缓地探头,给群山披上了暖暖的金衣。挣脱了黑夜的迷茫,天地间尽是一片片祥和,即使浴过血,可看到暖阳时,什么都不重要了。
人一放松,心……也豁然开朗。
既然人已去,情已了,那恨……也让它随风而逝吧。
趁着光不强,再眯上眼睛看看那带来希望的太阳,嘴角悄悄地弯起,毫不犹豫地转头离去,离开经过一夜厮杀而满地尸首的观日坪。
身后五步,一个提着剑,白衣上满是血迹的男子缓缓跟着,不快也不慢,就那么五步的距离,看似近,却隔着万水千山,隔着生与死。
却依然跟随……
徐缓的秋风中缓缓传来清雅的女声:“敕风!我不怪你了,那路是爹和哥哥自己选的,是他们为了米夏皇朝选的路,他们早知道你会做什么,可他们依旧要那样走下去……”
当游离带着大队的官兵姗姗来迟时,整个观日坪上只留下满地的尸骨和草丛中有一张半染血迹的纸……写着“九里坡,任逍遥”字样的纸。
那字是那么熟悉,曾无数次地在摞摞的密信里见过。映照着阳光,在半染血迹的地方又隐隐地显现几行小字,他微眯着眼细看,越看眼瞪得越大。
一切都会有新的开始的。
一切都会!
尾声
路边简易的小店,一个白衣白纱帽的女子和一个一身紫衣的男子坐在角落竖着耳朵听着周围众人的谈话。
“你听说了吗?那两个人又在济水城里掀了县太爷的家底啊。”
“哎呀,你那都什么时候的事儿了,我刚听说前几天他们在圩名府里开了恶霸商人的粮仓济民呢。”
“对对,我也听说啊。不,我还听说这两个人其实是朝廷派出来的钦差呢,不然为什么三年来,他们不是挑县官就是劫大户的,硬是没人管呢。”
“嗯!有可能啊,不过不管他们是什么人,只要是为了咱们百姓好啊,呵呵呵……就都是好人!”
白衣女子和紫衣男子相视一笑,悄悄地将银子摆在桌边起身离开了小店。
踏进了九里坡前的茂密林间。
敕风伴在疏影身边赶路,他们要去看看叶静云喜欢的九里坡,也许会留在那里不走了。
这三年来,疏影没有再刻意地躲开他,他们同进同出,同游五湖四海,他用了两年的时间才从她身后五步的距离来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不过他不在乎,只要能和她一块儿,什么都不在乎了。
只是疏影依旧不是他的妻子,他也明白,这一辈子他可能都会活在杀死叶丞相父子的悔恨之中,或许这一辈子都没有机会和她做夫妻了,但只要能这么看着她,守着她一辈子,那他就满足了。
九里坡就要到了,哥哥当年一心称赞的地方就要到了,斜眼偷偷地看了敕风一眼,只见他的脸上都是笑意。
这三年来就这么任他伴着自己,是她自私了些,既然早就不怪他了,那又何必再拖累他呢?
既然……既然他早不做那呼风唤雨的悦晟王爷,早抛下了京城偌大的悦晟王府,早没了一个个的妾室,那或许,或许也该许他个将来了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