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寂寞深院锁清秋
博明楼上,悦晟王爷一脸不悦地皱着眉头,王府总管古钟恭立一侧。
那日离开栖石阁,他就听闻疏影醒来的消息,只是始终不曾再去看过。
“你是说……”懒懒的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一听便知他必是刚刚醒来,“我该去看看疏影?”
“王爷。”年迈的老总管不敢抬头,更低了低身子,“您……就去看看疏影夫人,毕竟……”
“嗯?原来我要看哪个妻妾,还要你这总管来吩咐啊。”身子向侧一靠,正靠在一边的扶手上,未绾起的黑发缓缓地从背后滑下,铺散在右臂上。那副慵懒的姿态,直让人觉得舒服得很,可惜古钟没那个胆子抬头看上一看。
“不!王爷,小的不是这个意思。”五十几岁的老总管,在不过二十几岁的王爷面前,却是怎么也不敢说他吃的盐比他多,更不敢说‘其他的几位夫人都不是好东西’云云,也只能说,“这……夫人落水病得不轻,这才醒来,王爷……”
但就连这话也都没能说完,一支带着饱满墨汁的笔就砸在了他手臂上,老总管也不惊,只因为这是王爷懒得听他说话时常做的事。于是他恭恭敬敬地施个礼,低着头缓步后退,直到踏出了博明楼,这才敢深深地呼出一口气来。
抬首望向栖石阁,心中直感无奈。这偌大的王府就那么一个招人怜的女娃,只可惜……唉!夫人,小老儿是尽力了,王爷的心思难以捉摸啊……
总管的脚步声缓缓远去,直至消失,座上男子伸了个懒腰,端正身子,一改慵懒之像,轻轻地唤了一声:“出来吧!”
身后一阵咯吱声,自屏风之后缓缓步出一人,正是大将军游离。
“呵呵呵,敕风,我真是不得不佩服你呢,明知道身边人的底细,却能忍耐不揭穿,了不起,了不起啊。”
“哼,丞相老奸巨猾,怎么会不在我这里安插眼线。与其赶走之后,胆战心惊地怀疑身边之人,不如就留下这个看得见又知道底细的,也省得我一个个地查了,弄得人心惶惶。”
“这倒是,不过……你觉得疏影……是眼线吗?”
“她?”轻笑摇头,“这王府上下任何人都有可能是,但就她不会。”语气笃定。
“为什么?”游离不解,剑眉蹙起。
叶疏影是丞相之女,若说这王府中的细作该是以她马首是瞻才对。他之所以有这一问,说白了,不过是他闲的,却没想到会得到敕风如此的回答。
敕风但笑不语,只是摇头。游离见他无意开口解答,也不追问,径自转开话题。
“我今日收到密函,劲江刺史的折子被丞相扣下了,那折子上奏的是周越受贿一事。”将密函递与敕风,“证据确凿。”
敕风接过密函,随意看了看,毫不在意地压在了几本折子之下,眼底却隐有精光闪过,“叶衍为丞相已有十二年了吧,先帝在世之时,他是人人称赞的好官、清官。是以皇兄临终托孤,让他成为三辅之首,却没想到权利腐蚀人心啊,当年的清官,现在的浊官,真真是我等的前鉴。”说着低首垂眸,掌心握住桌角,“游离啊,我们万不可步他的后尘。”
声音中的严肃让游离直觉得一股寒意袭来,不由得心底震动。但他脸上不动声色,嬉笑着拱手一礼,看似玩闹实表忠心,“悦晟王爷说的是,看来我是没什么机会成为叶丞相那样的人了,那就只好紧随王爷身边做个小卒子过过瘾。是不是啊,‘紫衣师弟’?呵呵……”
嘴角眼底均是笑意盈盈,丝毫看不出他心底的害怕,却加重“师弟”两字,垂眸看向他白玉般的手,掩不住心中直蹿的寒意……
师弟的武功比他高……该死的!当年为什么不讲清楚了,他们二人该只论师门不论身份的啊……
说起来都怪师弟们年幼,就只有他能来帮他了。
“唉……”轻声一叹,“要成为他那样的人也不容易,能将自己的亲生女儿送人做妾,竟毫不考虑。”
“是啊,是啊。要我是万不能这么做的啊。”
“唉……所谓无毒不丈夫就是这样吧,师兄你先回去吧,我想静静了。”
游离匆匆告退,直到他入了屏风后的秘道,急急奔走,出了敕风的听力范围,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秘道里划过的凉风吹得他打了个寒战,将手探进衣襟,果然是湿了一片啊。
唉!这个师弟是在提醒他,亦是在试探他。
没想到过命的交情竟也换不得他的真心,这就是皇室之人的防心吗?皇族之人啊……想当年敕风师弟在师门之中是多么欢快可爱,可现下竟防人防得丝毫不露,他可是他的师兄啊,是舍了命将他自狼窝里救出的师兄啊!
说不寒心是假的,他的心也会痛的,该死的师弟!
游离狠狠地一脚踢在秘道出口的石门上。
这是什么世道!
官场竟将敕风变得如此,只盼着他日功成,还回他的紫金山无忧谷做他的闲云野鹤去。
混账师弟,就帮你这一次!以后就是天塌下来,地陷下去,师父拿刀架在脖子上也不理会你了!
直到地道里的脚步声消失,全身紧绷的敕风全身力气骤失,脸色苍白颓然地窝在椅上,就像平时懒散的形态,却……不见懒散的气息。
四周极静,静得他心头有些发慌。
其实他的不安可是比其他人更盛啊。
“师兄,对不起!别怪我啊,官场黑暗,它能将憨厚朴实的人变作贪婪的小人。我也真的害怕被背叛。毕竟……毕竟人心是……是最不可靠的……”
就像他——那个他年少时的良师,他一直崇拜的偶像,现如今不也……
眼,紧闭;心,下沉。
疏影清冷的身影自心底飘过,虽说防着她的父亲,可每每心烦之际,却极想见到她淡然的眼,纤弱的身影,听到她清冷的声音,两年来已成了习惯,去看看她吧……
醒来已有三日,秋凉水冷,疏影风寒入骨,她的身子甚是虚弱,整日缠绵床榻。
丫鬟晴儿在外间刺绣,要给疏影做件暖袍,等到了冬日穿着好些。
敕风不曾来看过她,她倒也不以为意,只是吩咐下人依旧将敕风每日餐点分一半送来栖石阁。
既然没死,那还是得做自己该做的事。
敕风那三位夫人陆续来过,只是被侍卫阻在阁外,不得入内。
她不明白为什么要拦下她们,是怕她将当日的事情传出吗?还真是可笑啊,那三个女人哪个不想她早死,岂会为她出头。
舒服地窝在床上,还是手捧着那本又厚又旧的医书读着。那书名《白草》,说是医书却也不当,该叫药书才对。正是她十五岁时父亲拿给她读的,至今已有五年,却也不过读了一半儿,定在这毒篇看不下去了。只因……她的眼虽常常在看书,可思绪却远远地飘离,或天或地飘来荡去,不曾用心。
敕风进屋时看到的就是这情景:手捧着书,看似认真,但她的眼却未动。
试问,眼不动如何能看?
缓步上前,轻轻地将她手中的《白草》抽出,她竟恍然未觉,犹自呆呆地盯着双手发呆,让敕风不由生起气来。
“这是干什么?没勾引成状元,竟让你变得如此恍惚?!”
淡淡的嘲弄声很轻,但足以唤醒发呆中的疏影。
“王爷来了,疏影……”眸底闪过一丝恨意,冷冷地唤人,却还是遵循礼法地想要起身问安。
半起的身子被敕风伸手按下。他顺势懒懒地靠上床柱,帷帐上的流苏搭下,将那温文如玉的脸遮在明明暗暗的影子里,让人看不真切。
“算了吧,现在这样子,起来做什么。想要在我的面前昏倒,求我怜惜吗?若是你打那样的主意,那……就省省吧。”依旧是嘲讽地开口,但在那暗影半遮的瞳眸里,闪着一丝忧虑。
怎么醒来都三天了,她的身子还是那么弱的样子。
“疏影自是不会的,王爷公务繁忙,不好在这儿多呆,要是不小心也染上了风寒,疏影无法向其他姐妹交代,还请王爷回避的好。”垂下眸子,不看敕风,却在心底嘲笑着他的虚伪。
将她送人之后又来此冷嘲热讽,若是那****没有落水,而是受辱,不知道这个一心笼络他人的王爷又会如何面对自己。
“不会就好!我的怜惜可不是轻易给人的。”
是啊,她从不会求他怜惜!这个该死的女人,从没有是他妾的自觉,入府两多年,总是不经意地赶他走,枉费他心底对她的关怀!
哼,既然她倔强,就别怪他心狠,要拔她心底的刺。
温文换成冰冷,连声音也似来自极寒之地,诉说着同样能将她冷冻的话语:“那卜状元酒后失德,但毕竟是新科的状元,你爹的门生,所以你也别计较了,回头我让他准备些合适的礼物,来向你赔罪!”
他是故意的,他一定是故意的!
他知道自己在意什么,可是还是血淋淋地将伤口揭开。
“是吗,原来状元是我爹的门生呢。”眼底一阵灼热涌上,疏影硬是忍下。那日跳下的时候就已冷了心,现在人活了过来,也不过是过着行尸走肉的生活,可是却还得绷紧的心弦,应付时时要和她斗上一斗的王爷。
可是等了半晌,敕风却没说下去。待她回头去看时,他正扯着眼前的流苏把玩,一根根地扯出来,搭在手上。
夜深,桌上的烛火忽明忽暗,敕风扯着帷幔晃动,暗影也在他的脸上。于是她明白了,他在等什么……她只有顺从他的心意,早早的结束这无止境的沉默,也早些结束这对她的煎熬。
更何况那夜卜池的话也总是在午夜梦回是,缠绕在耳边,卡得她心底生疼。
“王爷……那卜状元说……”僵硬的开口,脑中却是一片迷茫,可心为什么跳动得厉害,觉得怕是要从嗓子眼儿里蹦出来了,“说那是王爷的美意?”
“嗯?我的美意?那……你觉得是吗?”
似笑非笑的声音自敕风口中传出,她却不敢回头看他,明知道他逼她开口只是要她心痛,可早以为死掉了的心还真有些痛,难道她还怀有希望不成?
敕风懒洋洋地执起她的一绺黑发,将手中的淡蓝色流苏丝线和乌黑的秀发掺杂在一起,再把它们系上,垂在她的颊边,趁着苍白的小脸煞是好看。
状元郎的意图轻薄,害她落湖,却无人置罪,她定是气得很,就连她那个小丫头晴儿都沉不住气,竟当面指责了他。那她呢?
眼底掩的是一丝期盼。哪怕只是小小的质问,不是那么平静地开口,只要她能愤恨地指责自己,那就将说明她的心里或许有着自己,也许他们不必过得如此辛苦。
“我觉得?”心底忍不住地一阵狂笑,她觉得?她能觉得什么?她不过是悦晟王爷的一个妾,她能知道他怎么想的?哈!
是!她不怀疑那是假的,甚至当时她就认定了一定是他送出了她,不然她又怎么会毫不犹豫地落水呢!
哦!对了,他们没有人知道那是她自己跳进去的,没人知道她是因为心寒而……自尽!既然……没人知道,那……就这样吧,毕竟她也累了。
“妾身不知。”顺着他的意,做个无欲无求的女人吧,“但妾身却知您正值用人之际,那卜池是您看上的人,送个女人给他也不奇怪。”正值用人之际,怎能让到手的人才跑了。
对敕风来说,她不过是个小妾,可有可无,虽也是丞相府的人质,不过只要没死,就不会有什么麻烦。但新科状元则不然,虽说是新科,但假以时日,年岁稍长,必会重用,王爷要的就是这样的人,就像原来的兵部侍郎,现在的兵部尚书苗零四。
本有期盼的眼变得深沉,握着发丝的手也紧了紧,她的心底终究是没有他啊,不然这样的事情怎么会不在意,若是她的心爱之人在眼前,她怎么会如此平和,怕是早就又哭又叫了。暗暗摇头,他们之间总是如此啊。顺着她的话意接下,却不得不笑自己的痴心妄想。
“嗯!的确是啊,送个女人……算什么。”
只觉得胸怀中的那颗以为已死的心“啪”的一声彻底地崩碎了。她移开凤眸,盯上对面的屏风,苍白的小脸上那没什么血色的唇轻轻勾起。
敕风看得分明,那是嘲讽的一笑,自嘲还是嘲笑他的他不知道,但那一勾却勾痛了他的心。
“王爷……妾身进了悦晟王府三年了,既不是王爷的正妻,亦不能随侍王爷身侧,妾身也明白……明白妾……乃贱流,妾通买卖……虽不敢求王爷怜惜……”
看着那屏风上的画,是一仕女斜倚在高楼一角,眺望着高墙外的街景。但,不管是那仕女还是街景,皆在一片模糊之中,竟显得有些虚无,就像她遥远的自由。
“但王爷,妾身却认定您是夫君,又怎会再接受其他人。疏影自小也是读过《女戒》,更是明白烈女不侍二夫的道理。虽说妾……什么也不是,可……若是王爷还要将疏影送与别人,那您不如直接杀了疏影来得好。”无论如何也要他明白,她不能容忍这样的事再次发生。可怎奈她音无起伏,怎么听起来也是一片淡然。
一根根地将那绑在她发上的蓝色丝线解开,就似要解开对她久久的喜爱,好像告诉她,他希望她要他的怜惜啊,可她却不曾要过,因为你……爱别人。
等了半晌,却不见敕风回话,疏影又是悠悠一叹:“你我又何必如此呢。我自是知道王爷用意的。疏影不会给您找麻烦的,您放心便是,那卜池不过是小错。”心底似是要滴出血来,“将来是清官还是贪官,全仗着王爷的指引。他若是清官,今日这委屈疏影甘受了;他若是贪官,疏影至多也就是心中不平罢了。疏影虽是爹爹的女儿,却也是王爷的妾,最不愿看到的就是你们的争斗,既然不可避免,那……疏影也只有冷眼旁观了,定不会插手的。”
不会插手?插什么手,哪有她插手的分!
敕风紧皱的双眉,满面的怒容,打散了优雅的懒意。
疏影!疏影!你从来都是这样!
今日没得到他想要的平静,却又让他久不曾兴起的恨意又盛……狠狠地甩手离去,带起了一丝冷风,直达疏影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