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等闲平地起波澜
栖石阁内,丫鬟进进出出,有的抱被有的打水,一个个匆匆忙忙。吓得魂飞魄散的卜池呆立在外间,斜着眼偷偷地瞄向卧房,可却被那硕大的屏风阻隔了视线。
游离莫怀安等人更是焦急地来回踱步。
而里间的床榻之前,敕风面无表情地坐在圆凳上,轻手拂过疏影苍白的面颊,瞥向跪在床榻边上,手持着软布为疏影擦拭着长发,满脸泪痕的晴儿。
“怎么还不醒?”轻飘飘的声音似是毫不在意,可是另一只缩在衣袖中的手却握得死紧。
敕风这一问,将晴儿问回了神,狠狠地将手上软布一抛,“刷”的一下向外冲去,跌跌撞撞的身子硬是将那阻挡着视线的屏风撞到了。巨大的响声让满屋子的人皆一惊。
顺着珠帘总算是看清了内间的一切。
可是却不见那床前安坐的敕风有何动静,倒是疏影身边的丫鬟怒气冲冲地奔了出来,发狂地撕扯着拍打着卜池,疯狂地厉喊:“你混蛋!混蛋!你最好求菩萨保佑我家小姐没事,否则我要了你的命!要了你的命!我不会放过你的,混蛋!”
那个一向娇俏可爱的小丫鬟竟像疯妇一般,对着新科状元有打又踹的,立时让一屋子的人傻了眼。
但卜池虽理亏不安,可毕竟是堂堂的新科状元,怎么也不会任由个小丫头随意厮打自己,一手扯住晴儿打来的手,一手扬起,直直地向满面泪痕的脸上掴去……
眼角余光一闪,拍出的手却忽地顿住,缓缓地抬起头来,惊见敕风站在珠帘之后看着这一幕。
那面上毫无表情,就这么冷眼看着,可就是那样的冷眼,却让卜池怎么也挥不下举起的手,只觉得房中的空气霎时变得冰冷,不寒而栗的感觉自脚底窜上脑门,颤颤地轻道:“王……王爷……”冷汗顺着额角滑下。
忽地,晴儿直直跪倒,冲着敕风磕起头来,声声实在,抬头时,已见血流,“求王爷为我家小姐主持公道,莫叫这贼人逃脱。”语带凝噎,泪流不止。
“放肆,怎可如此说状元郎。”敕风未出声音,倒是莫怀安先声斥责开来。
“状元?竟是状元!”晴儿身子一软,险些倒下,“既是状元,为何要对我家小姐不轨?”
声声凄厉,恨恨地望向呆坐的卜池,却忽然想到她进门时听到的那句“莫要辜负了王爷的美意”,嚯地又转头看向敕风,犹带泪痕的双眼定在敕风身上。
“原来如此!”
她也不跪了,摇摇晃晃地起身,一指指向敕风。
“王爷……好狠的心啊!就算是与我家老爷不和,但小姐却一心为着王爷,你又何必如此羞辱于她?在这虎穴般的王府中,我家小姐已是受尽委屈,你竟然……竟然……”
晴儿再也说不下去,只是愤恨地看着这一屋子的人,复又奔回床榻之前,抱着疏影大声痛哭。
“小姐……小姐你醒醒……,咱们不要在这里了……咱们回家吧!回家吧……怎么也……也好过如此的受人错待啊,小姐!”
敕风缓步轻移,坐在藤椅之上,袖内双拳紧握。
直至这时,外间的所有人才看清他的脸,早已不见望湖亭上的慵懒之色,面无表情,竟让人冷得自心底发寒。
众人却不知他怒的是谁,是出言不逊的小婢晴儿,还是逼得疏影掉入湖中的卜池。
游离上前,轻拍敕风回神,两人四目相交,眼中皆有深意,半晌,敕风敛目回眸轻叹一声。
“小姐……回家再怎样有人疼您,咱们不要在这了……”晴儿的哭诉不停,从里间传出。
敕风也不阻止,又是轻叹一声:“卜状元……你可知,落水的是谁?”声音平稳,不见起伏。
卜池一震,是王爷的妾侍,他知道的,但王爷的话却叫他提心吊胆。明明是王爷送……
原本被烈酒麻痹的脑袋总算是动了起来。
是了,当时他酒醉得厉害,脑中晃着明姬窝在莫怀安怀中的情景,入了这栖石阁,又惊见绝色,便一心地以为是王爷的赏赐。现在想起,这是王府后院,他又是客人,怎会有人拦他的路呢?
住在这样典雅的院落,想必那女子身份不低。
但……
转念一想,受宠又如何,毕竟也是个妾啊,若是真有多宠爱她,王爷必然是不会让她会客的。他莫不是中了王爷的美人计?看来也只有趁现在这个时机表露心意,愿效忠王爷,想必是能过关吧。
“王爷,卜池酒醉上头,不想竟唐突了夫人,求王爷原谅,小人愿誓死为王爷效忠。”
此话一出,厅中众人均舒了一口气,目的已达成。可……
“她是我的妾室,状元可知王府中的舞姬我可以随意送人……”冷然化尽,又是那个慵懒的悦晟王爷,“但我的妾……却送不得!”
“这……”
“你可知为什么?”
冷汗顺着卜池的额角滑落,王爷语调明明慵懒,他为何觉得寒气逼人?
晴儿的声音似是渐远,耳中只是回荡着王爷的一句话,袖中的手指微微轻颤。
“因为……我的妾……都是……”
王爷为什么说得这么慢?手指越颤越快,牵引整个臂膀。晴儿的声音似是又近了。
“有极高身份的人。”
什么?身份?
“疏影她是……”王爷懒懒的声音。
“王爷!”看着现在卜池已不仅是额头冒冷汗了,身子更是抖得如风中叶子一般。游离不得不出声轻呼,毕竟今天的目的已然达成,只盼王爷能以大局为重。
“疏影她是丞相的女儿!”
什么!丞相的……女儿?!
卜池身子颓然跪倒在地,这下真是绝望了。疏影夫人竟是丞相的女儿?可……可丞相的女儿又怎么会是王爷的小妾?怎么会……
耳边又飘忽地听到那丫鬟模糊不清的哭诉声……
“呜呜……小姐,你快醒来……咱们回去告诉丞相……呜呜……一定要了那个什么状元的命……”
不!不!他不想死!
求救似的望着敕风,声音微颤:“王爷……”只期盼他能看在自己有心投靠的分上,饶他一命。
整个房间里,除了晴儿的嘤嘤哭声,什么也没有。一双双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敕风。可他依旧不动,只是懒懒地垂着眸子看着瑟瑟发抖的卜池。
气息仿佛都已不再流动,敕风的眼神里什么也没有,那么平静,却逼得卜池不敢对视。
游离面色已变,铁青的脸明明白白地写着不赞同。
卜池的绝望已至顶端,就在他那不该轻弹的男儿泪落下之时,敕风懒懒的声音终是响起——
“所以……你一定要小心啊。”落座在紫檀木椅,懒懒地靠向椅背,眼微眯,不再看眼前的卜池,只是淡淡地道,“今日我不追究此事……当然,也会尽量封住所有人的口,但却不能保证天下的墙都不透风,若让丞相府知道,事情怕是难以解决。不如……怀安,你将疏影的性子告知卜状元,帮他想个合适的借口。万一事情败露,咱们也有个应对的法子,卜状元你……你要好自为之。”
啊!提在嗓子眼儿的心“刷”地落下,原来……好在王爷愿意放过他,幸哉!幸哉!
再不去顾那房中的小丫鬟哭诉什么了,顺着王爷的示意随着众人离开栖石阁。直到踏上屋外青色的石板,才敢拾袖拭去额上的冷汗,回头望向先前那如入五彩迷镜的栖石阁楼,还是不由想起那映照在烛火下的绝色美景。
“呜呜呜……小姐……”
再次传来的哭诉声打断了绮思,急急地追着其他几人离开了……
雅致的卧房中,床上躺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女子,正是由湖中救回的疏影。
昏迷三天,仍不见疏影醒转,进进出出的大夫愣是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现下又不想让此事传入宰相耳中,王府迟迟未请御医就诊,就连王府下人都不得随意出府。
敕风甚是冷然地注视着那苍白容颜,这三天来,他每日出门回府也都会来看她,可她的脸色依旧苍白,不见血色。任他好话说尽,也不见反应。
那他就死死地瞪着她,竟让人觉得他是要将她瞪醒,只可惜现下他都瞪了半个时辰了,她却依旧毫无反应,敕风的心也不由得抽紧!
半晌——
“好!你有胆子就别醒。”嘲讽一笑,“若是以为这样死去就能一了百了,那你就错了!今日你若死了,只怕你那老父一怒,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虽说你是在我王府出的事,但他现下也不敢对我如何……至于我,没了牵制,你猜我会如何?”声音竟显阴邪。
语罢,又盯了一会儿,见床上之人还是毫无动静,不由得盛起怒意,“叶疏影!你是不敢醒来吗?你是害怕我把你送人吗?”
“你想知道真相吗?想就起来问我啊……你就这么躺着有用吗?”
“疏影……你该知道什么是妾吧?妾就是男人的物品,你该不会不知道‘妾合买者,以其贱同公物也’吧?难道你还想要我一生珍惜你不成?”
榻上的疏影依旧不动,光亮的黑发衬着苍白的小脸儿。
“唉……”
敕风长长一叹,白皙的大手缓缓覆上她的眼,想着也许待他挪开手后,或许那眼就张开了呢。
醒来啊!疏影你醒来啊!醒来说你想知道,快啊!怎么还不醒来……敕风有些恍然……忽忆起那日晴儿的哭诉。
“回家再怎样也有人疼您……”
“怎么也好过来这儿受苦……”
……
错待?受苦?
心头闪过凉意,整个身子不由得稍稍一颤。
原来她们都是这样想的啊!
不错,当日他上门下聘,本就是为了要他丞相府的一个人质罢了。既是人质,那他又怎会给她正妻之位?虽然他这几年不曾用心待她,但也不曾为难过她。毕竟她的父兄是那样大奸大恶之人,而自己又是一心在朝堂之上,怎么可能会有闲情逸致跟她花前月下!
他以前也不是没有试着亲近她,只是……她总是冷然以对,更何况他一辈子也忘不了两年前他打算倾心相许的时候所听到的那些话,忘不了啊……
忘不了那时将近两月的相处,他为她的才情倾倒,她清冷淡然地注视着自己时那心中的骚动,更忘不了他那日几番挣扎,终是认定了她,不管她是不是丞相的女儿,他的确是爱上了她的事实。
他明白或许无可避免地要和丞相为敌,但他愿意等他醒悟,等他明理,以女婿的身份时时开导,时时地提醒,终不能让他继续在绝路上前行,可惜……可惜他兴冲冲地奔进栖石阁一心想要她能和自己同心一力,规劝丞相的时候,他听到了什么……
“小姐好傻啊,为什么不选于公子做个正妻,偏偏跑来王府做个小妾?”
当时他只是一阵怔愣,却不知该进该退,只是呆立在那。其实那时他也是希望能听她说一句因为喜欢他吧,只是……
“父兄的意思我怎么能违逆。”
她清冷的回答也冷了他的心,扭身想要离开,只可惜脚却像是生了根一样的,竟分毫不动。
“小姐,那日于公子也是上门提亲呢,我见他风度翩翩,不比王爷差,而且他与小姐也算是青梅竹马,每每小姐弹琴之际,于公子总是以箫相和,你二人若是在一起,终是天成的佳偶。”
“傻丫头,我已是王爷的人了,还提那些做什么。”
当时她的声音毫起伏,可隐隐似是有无数的遗憾充斥其中,更让他的脚步迈不开了。
“不过像于公子那样的人,又有哪个女子能不为他动心……”
啪!
他的心……终是碎了,他的情苗还未成长,便被她狠狠折断!
原来……她早有了倾心之人,原来他不过是父兄之命,原来两月相处不过是笑话……原来他以为的心意相通不过是……一厢情愿!
那时他还有何理由听下去?他还有何勇气听下去?一心的愤恨,一心的恼怒,以至年少的他为了惩罚她的无情,在她入府不到三月就又迎进了三个小妾。原以为她会愤怒,原以为她会伤神,可是……他傻啊,她不爱他又怎么会……难过。
可是她们凭什么认定他在错待她?凭什么?
三年前的重阳花会,那纤弱的身影就映进了他的眼,若不是现下这种时刻,或许她会是他的妻子,或许他会对她更……更真心实意也不一定……
认真说起来,还只有她是自己张口要来的女人呢。也许她觉得她进门不到三月,他就又纳妾是在贬低她。
可……她哪知道,那三人没有一个是自己要的,只有她,只有她……
若说她觉得他花心他也无话可说,但这几年他自认不曾亏欠她,他没有!可……
可什么?他还能说什么……
他让她这大家闺秀时不时地宴客见人,是为羞辱,是为了让她心痛,可惜她从没有过。
“疏影,我的心里只有你啊!你醒来可好?”
可……一切不是想想就有的,他们之间的爱恋怕是不能了。但他敕风也不是不明事理之人,该找她的他不会姑息,不该是她承担的,他也不会迁怒无辜。
大掌离开她的眼,缓缓地顺着颊边抚摸。
这似乎是第一次这样做呢。他苦涩一笑,抚顺了她的黑发。
只是现在呢?她真的相信他敕风会将她送人吗?
将她送给一个刚刚登上朝堂的毫无势力可言的男人?她信吗?信吗……
“疏影……疏影……”轻缓地抚上如缎的黑发,抚上莹白的小脸儿,“疏影,你醒来吧!就算是妾,你也是我悦晟王府地位最高的妾啊。”
“疏影……我将晴儿关起来了,她吵着要回丞相府告状,可是不行啊,状元这人我还要用,我也忍了很久呢。你是因为我放过他而怪我的吧?你放心,迟早我会给你报仇的。”
“疏影……我现在将晴儿放出来可好?让她服侍你……但是……疏影……你若是不醒……信不信我会做让你后悔一辈子的事儿?”她不醒,那就……让晴儿陪她在黑暗中一辈子!
阴柔的声音飘不进她闭合的双耳,依旧还是……毫无反应。
郁结在心的气恼不得消除,敕风豁然站起,甩袖离去,但终是在踏出栖石阁的一刹停下,沉思半晌,对着身后的侍卫说道:“放晴儿出来,让她服侍夫人,派人看着这院落,不许任何人进出!更不许将消息走漏出去……若是让丞相府知道了,你们就提着脑袋跟状元一起死吧!”
如梦似幻的缥缈间,叶疏影竟轻幽幽地飘过层层白雾,落于一个植种着一片金菊的院落。恍然回神,见自己素手轻抬,正将手中黑子置于棋盘之上。
笑盈盈地抬首看向对面蹙眉沉思的男子,“哥哥,你若是有话不妨直说,何必借着这棋盘上的死物来寓意呢?”清淡的一句话却让男子震落了手中的白棋,也搅乱了棋局。
“你……你怎么……”
“怎么知道哥哥有心事?”垂下凤眸望着稍乱的棋盘,“哥哥棋艺在我之上,若在平日里早就赢了,怎会拖到现在?而且小妹知道……”伸手复盘,“哥哥今日不是要赢我,而是为了逼我走一步棋。只是心绪不稳,却见败势。”说着执起黑白两色棋子,自顾下着,直到……
“可是为了这步?”只见棋盘将满,本白子优势,然黑子一落,白子顿失大片江山。
男子一愣,“你……知道?”
“是,我知道。”抬目远望,忆起前尘。
那是重阳花会,白衣男子至丞相府赴宴,第一次与同样一身淡然白色的丞相千金相遇,虽是隔着九曲回廊,却仍能看到他的一身懒意。
但当时毕竟年少,处事不深,风华虽敛,却掩不住眼底隐隐的犀利,谁会信他是个无所事事的王公贵族。一年瞬过,再见之时,却真真是个萎靡的皇室子孙了。这样的人……
“悦晟王爷?”
“是……”
笑意不减,飘然而去。
于是在半月后,一顶小轿,一个婢女,十七岁的丞相千金入了悦晟王府,成了悦晟王爷的第一个……妾。两人将近三个月的耳鬓厮磨,她以为他对她是有意,以为他能真心相待,不在乎朝中之争,可是……年关未至,悦晟王府接连地就又迎进了户部尚书李成列之女李潇潇、兵部侍郎苗零四之妹苗琳和青楼女子心尘。四女不分大小,皆是悦晟王爷的一个小妾!
忽觉凉风起,独立栖石阁,远观着各有千秋的三名女子立在慵懒王爷的身边,竟觉得恍如隔世,飘飘悠悠的站不稳,坠入了无尽的茫茫白雾之中。
耳边声起,正是悦晟王爷敕风的话语传入耳际——
“这朝中上下又有谁不明白她们进府的原因,既然如此,还讲什么面子?不管是丞相千金还是青楼女子,都是本王的妾!若真有人不识好歹非要问个究竟,就说本王往死里打好了!”
那声音甚是清冷,没有平时的慵懒,句句刻在心间,萦绕不去,也……痛彻心肺。
似是再也无法忍受猛然回身,只盼摆脱这让人恼火的话语,却不想“咚”的一下撞到了头。眼还未睁,就觉到有人用暖暖的手覆上刚刚撞到的额头,接着就是贴身侍婢带着哭音的呼唤声。是晴儿……
“小姐……小姐你醒了吗?醒来吗?呜呜……”
努力想要睁开眼睛,却总也不行。她也不急,慢慢地回想自己这是怎么了,明明刚刚听到王爷那让人恼火的清朗男音,怎么转头就换成了晴儿的哭音?正在头痛之际,忽地一句话荡在脑海,让她心中一震——
“……王爷既已将夫人送于在下,在下也不会在意你跟过王爷的,不如趁着这良辰美景,成就好事的好啊,莫要辜负了王爷的美意。”
对了!就是这句,她因这一句呆愣了一下,然后连呼救的机会都没有,就一头栽进了桓渊湖。那……现在听到晴儿的声音,想必是得救了吧……
徐徐张开的凤眸,正迎上晴儿哭肿的双眼。
她……终究是活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