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只与离人照断肠
寅时,天将明未明之际。昏暗的街道上竖着两列火把,风吹着火苗呼啦啦地作响。无数的百姓踮脚抬头,引颈期盼着,直直地注视着长街的尽头。
西城外的菜市口,更里三层外三层的都是人。
“来了!来了!囚车来了!”
“在哪?在哪?”
“你们听……”
侧耳细听,果然嘈杂声似是越来越近,远处人群朝着一个方向挤去,坏萝卜,烂菜叶子,夹着馊水都砸向远远而来的两辆囚车。
一个绿衣少女夹杂在人群里,同众人一同向那远来的囚车看去。
“这位大哥!”用力地拍了拍身边奋力向前挤着的男子,“这是怎么了?要做什么?”
“小姑娘你不知道?这么大的事你竟然不知道?!”男子一脸的诧异,不敢相信这举国欢庆的事竟有人不知道。
“这位大哥,今早城门开了,小女子才进城,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啊?”
“原来是刚进城啊,那就难怪了,你看那囚车之上坐的可是把持朝政十二年,受贿无数、欺上瞒下、买卖官职、无恶不作的丞相叶衍与他独子叶静云,今日就是要在这西城菜市口将这两人开刀问斩!”
什么?丞相和少爷?问斩?
女子一个踉跄,险些倒下。
“听说三天前的早朝上,百官弹劾丞相,当庭定下他了三十八条大罪,条条罪死!里里外外的牵扯进数百官员呢,这是丞相更是闹得要全家抄斩了,哎呀呀!真是大快人心啊!”
不!不!怎么会这样?那小姐呢?小姐怎么样了?
这女子正是几个月前被送出王府的丫鬟晴儿,当日她拦着王爷求他救救小姐,被王爷安排在了别苑暂住,但始终放心不下孤身一人的小姐,前几****悄悄地离开别苑,今日一早进了城,本想悄悄地到王府打听一下小姐近况,可……
官兵拉成人墙,拦着围道而上的百姓,他们哭着、喊着、叫骂着、撕扯着,一个个恨不得上前咬上两口。
囚车缓缓而行,终是突过人墙,进了法场。满头满脸的污秽之物,遮住了昔日的风光无限,今日的丞相已是狼狈至极。可怜一生的荣光最后剩下的只是万人的憎恨。
“丞相!少爷!”晴儿心急,一心想要突出人墙,奔上前去,怎奈满街的人均是恨意强烈,一个个地往前冲着,她一个小小女子,又怎么挤得过去。
高坐监斩台上的新任刑部尚书卜池横眼轻瞥,眼中尽是不屑,对着押解的官兵暗使眼色。那人高马大的兵勇狠狠地将年迈的丞相拖出马车,一把甩上斩台。
“爹!”
看着年迈的老父跌趴在地,侧脸已是血迹斑斑,同样被扯下来的叶静云忍不住的心痛。可恨被绑在身后的双手无法扶起老父那苍老单薄的身躯,只能跪倒下去,以肩膀将父亲顶起。
“爹!”
那日,他刚刚放飞带着给小妹回信的雀鸟,无数的禁军已冲进了丞相府,不由分说地将他绑送下狱,虽说是心里有数,可在半日之后见到父亲更行老迈的身影时,从来柔软的心也不由得起了愤恨。现在……这些人又如此对待……从不轻弹的男儿泪是再也止不住了。
“没事……”叶衍轻启那干裂的嘴唇,颤巍巍的声音安慰着儿子,“静云……爹没事……”刑囚三日,滴水粒米丝毫未进,那声音几乎是含在嘴里,更被满场的叫嚣咒骂声淹没。
“爹……”语带哽咽,几乎不成声,他真的恨啊……
“真的……没事,我只是……担心你……小妹,她……”
“爹你放心,小妹会没事的,再怎么样她也是王爷的……也是王爷家眷,不会有事的。”
“那就好。”带血的脸上满是慈爱的微笑,只是在看向儿子时,眼底满是歉意,“儿子……是我害了你,害了影儿啊……我……错了吗?”
“没有……爹你没有!你没害我们,你也没错,我们都没错!都没错……影儿和我都理解您,我们甘愿的。”是啊,他们都没错,那错的是谁呢?是谁呢?
苍天啊……这就是代价吗?
“哈哈哈!叶衍,没想到你的末日来得这么快啊!哈哈哈!”卜池悠哉走近,“就这么死了也算便宜你们了!哼,要不是念在你是两朝元老的分上,皇上怎会如此轻饶你们。若是我,定要你全家性命!绝不会放过一人,就算是那娇美脱俗的叶家小姐、王爷妾室也不会放过。”
“你!卜池,父亲重用你,你竟如此报答,狼心狗肺的东西!”
“叶静云,现在你还叫嚣什么,念在你将死的分上,今天我就不和你计较了,不过你那天仙似的妹妹……”卜池色迷迷的眼睛眯起,一脸的向往,“你说王爷会不会送给我呢?哈哈哈!”毫不在意叶静云狠狠的表情,狂笑离去,“来人啊!上头套。皇上宅心仁厚,不忍老丞相无脸见人,蒙上吧!哈哈哈!”
永定侯府的小公子、禁卫军统领初旭立时领着一大帮人马就是一阵撕扯,封上了嘴,也蒙上了头。
手起,刀落!把持朝政十二年的丞相就这么下了阴曹地府。
人群外的晴儿软倒在地。
丞相和少爷明明没做错什么,明明没有……
与此同时,一架马车停在宫门不远,看着陆陆续续进宫上朝的大臣。
这车里面坐的正是疏影,三天前王爷带着一群人上朝,再没回去,她见不到他,可也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兄就那么含冤而死,暗暗派了老管家前去打探,这才得知,小皇帝还真是着急啊,押解刑囚不过三天,竟已要推出斩首。
所以她拼着命,也要见到皇上,给父兄喊冤,哪怕是违背老父的意愿!
晨光熹微,微弱的光亮投进马车,正照着她一身的丧服!
不错,就是丧服!父兄性命即将不保,她先穿着丧服上殿,如若救不得人,她也要为父兄磕头送终。
低头暗算时辰,早朝应该已经开始了,她不能再等了……纤纤素手高举着先皇御赐给的玉牌,无人敢拦,一路畅行直至大殿。
金碧辉煌的皇宫整个映照在晨光中,在一轮红日照耀下的皇朝,正是蒸蒸日上。可是……爹爹和兄长的性命却如夕阳,已要逝去,这样的晨光又怎么有心欣赏呢。
举步前行,真没想到,她一介女流,也有能登上这大殿的一天。
心底不由嘲讽这群文武大臣,看他们一个个噤若寒蝉,无人敢上前阻拦,哼!这里又有多少是人面兽心的畜生,又有多少是人前是人背后是鬼的狼心狗肺的东西呢!
“大胆叶疏影!”清朗的男音回荡在空寂的大殿内,越过众人立在她的面前。
是他,那个相处三年的男人,那个三年前的重阳花会,以着一身刻意摆出的懒意走进自己心底的男人!那个她等了三天却不见踪影的男人!那个处处搜证,一手将父兄送上刑场的男人!
“这是正阳殿,岂是你可以进来的!”
轻瞥他一眼,暗自摇头,敕风啊敕风,她怎么不能?她这不是进来了吗?
哼!他眼底露出的神色……是在担心她吗?还有必要吗?若是他这三天能回王府,她当面求他,又怎会有她闯进大殿的这一幕?
疏影也不理他,抬头望向高坐在龙椅上的少年,直直跪倒在地。
他就是皇上?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父兄就是为了他啊,为了他的江山!
“民女叶疏影有本上奏!”
疏影所跪之处离皇上甚远,看不清皇上面貌,但天子威仪却是尽显。
“你有何本?”那少年特有的声音甚是平静,但清冷的寒意却充斥着整个大殿。
“皇上!民女请求皇上赦免叶衍叶静云之死罪!”说着狠狠地在地上磕起头来。
“混账!叶衍父子为恶多年,其罪当诛,你凭什么求情!若不是看在你是一女子又是皇叔之妾的分上,今日你定也难逃一死!”
“皇上,老父到底是……到底是托孤重臣。”不到万不得已,她不能违背父亲的心意,“更何况他少年之时随先帝之侧,也建立了不少功勋,今日民女不敢以当日之功求皇上赦免父亲,但父亲已是年迈,再无力于朝堂之上。皇上开恩啊,不管父亲多坏,多无能,也不至于一无是处吧?若是……若是今日斩杀了昔日的首辅,那满朝文武该是多寒心啊!”
“哼!叶衍结党营私,聚货养奸,索贿无数,天下百姓无不恨他,你问问这满朝的文武,他当不当诛!今日我杀了他,可有人替他喊冤?”此时的德昭帝已是震怒,声声指责满是心恨意。
“皇上!”叶疏影凄厉一喊,“我父无罪!他……”
“哼,无罪?德昭五年环城水患,他拒不发赈,多少百姓命丧在无情的大水之下?德昭六年,他收受贿赂硬是把大贪官张友安在刑部,从此造下多少冤案?远的不说,就说去年的……去年他与赭月国使臣签订的盟约,以朕之名,索贿近一百万两白银,这些不是罪吗?”
小皇帝的话音还未落,殿外侍卫来报:“皇上,叶衍父子已正法,遵圣意,尸身由永定侯府收走安葬!”
咚!紧绷的弦终是断掉,叶疏影颓然倒地,已是恍惚,不对……时间不对!早了……怎么早了?又隐隐听得朝上众臣彼此道喜,虽远却看见了小皇帝嘴角掩不住的笑意,看着敕风面无表情。
这些人……就为了这些人!
疏影晕晕乎乎地转跪城西方向,狠狠地磕了几个头。
她心底恍惚,几乎是含在嘴里说道:“爹,哥……疏影在这儿给你们送行了!黄泉路上等等我啊……”
摇晃着起身,颓然地迈了几步,模模糊糊的好像看见敕风向她走来,心底只是想着:不要看见他,是他搜集的罪证,是他将父兄推上了断头台,是他害得她家破人亡……
恍惚间看到了盘旋而上的金龙,似是要奋起直飞,达上云霄,于是毫不犹豫地奔了过去直直地将头撞了上去……
敕风见她朝着金柱奔去,心下暗惊,正要阻止已是不及,伸出的手只来得及撕下一块白布,接下她反弹的娇躯。
满脸的鲜血和着清泪,仰躺在敕风怀中,震惊了满朝文武,更让殿上的皇帝呆愣。
微启的樱唇缓缓地重复着:“环城水患……环城水患……水患……水患……”一切都是因为这水患……要是没有那环城的三年水患,她又怎么会落得个家破人亡,模糊的眼对上敕风红起的眼眶,“王爷……纵他们是天底下最恶的恶人,可也是我这世间唯一的亲人……王爷……你让我失去了所有的亲人……”
敕风心底强震,她这话说得平静,毫无恨意,却也不知为何,自己的泪竟也顺着眼角滑下。颤抖的手抚上额头的伤处,硬是不敢用力止血,只觉得曾陪在身边三年的娇美人儿就要化作影子了……
不!不能!不能让她消失!他的疏影,他的冬日寒梅般的疏影不能就此折枝……绝对不行!
“太医!太医!快叫太医!”爆起的喊叫声让当庭官员愣在了朝堂,他一脸祈求地望向那同样一脸震惊少年天子,“皇上……”
大殿边角的小阁里,一脸紧张的敕风坐在床榻之前,手握着疏影纤白的柔荑。
“疏影……疏影……”他悄声低语,温柔又哀伤地一遍遍唤着她的名字。
眼紧闭着的疏影看不见他眸底的深情和恐惧,只是感到迷惑,已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他又何必在自己的面前装出温柔?
“疏影……疏影……”
温柔的低语进驻不了她的心,父兄的死讯却一遍遍地在脑海里回响。
敕风轻轻地将手覆在疏影的眼上,头枕上她柔软的肩膀,默默地听着她的心跳,听着她微弱的呼吸。
真好……她还活着……
真好……
他知道她的痛,知道她心底的痛,可是他又何尝好过?初初听闻自小敬重的恩师变成人人唾弃的贪官,他又是多么的不敢相信。
抱着最后的一丝希望上门提亲,只求他还没到泯灭人性地为了利益而什么都可以出卖,但失望也紧随而来。
一次又一次地压下他犯罪的密函,只为了能再给他一次机会,可是……
就连那天他也是知道疏影就在暗处隐藏的,他多希望疏影能将密信送出,哪怕他逃跑也好,让自己年少时所崇拜的人……可一切都没有机会了……
“皇叔!”阁外少年轻声唤道,打断了敕风的感伤,将白玉般的纤手放回被内,轻轻地吻上她光洁的额头,拭去她眼角滑下的泪水,转身离开。
“皇上!您找微臣?”
对着少年天子微微行礼,遵照指示坐在了软凳之上。看着少年紧蹙的眉,轻缓一笑,却是不语。
沉默充斥着整个屋子,等不到敕风的开口,少年的脸色越来越差,终是愤恨地开口问道。
“皇叔打算怎么处置屋里的女人?”
“皇上曾答应过微臣,不管叶衍如何,疏影都是我悦晟王府的人。”敕风恭敬垂目低语。
“不错!朕是答应过,但……现在那个女人竟然擅自闯入大殿,更用她污秽的血玷污了正阳殿的神圣,我一定要罚!”
低垂的黑眸一闪,更显得深沉,“皇上,疏影也算是微臣的妻子,也许她的腹中还怀有您的堂弟……怎么会是污秽呢?”
“什么?”少年天子一脸震惊,“皇叔竟让那可恶的叶家人怀有我皇室的子孙?”
“皇上,现在还没有!但……敕风的孩子必然是出自叶疏影的肚腹,求皇上成全!”
“不!皇叔,天下女子何其多,你为什么要认准她呢?他们叶家为我朝带来多少不堪,你不能……”少年的脸上终是露出了惶恐,他不希望还会有他多年噩梦的制造者亲属留在身边。
“皇上尚且年幼,不知什么是****,但微臣自从看见了疏影之日起,爱意就已流淌心间,万不会再为其他女子动心了。要说她叶家血脉的确是无法洗刷,但疏影是女子,如何为祸我朝?皇上放过她吧,微臣可将她禁在王府。”
满脸期盼的看着疼爱的皇侄,敕风也是忐忑不安啊。
少年皇帝心思百转,轻抚衣襟回身而去,踏出门的一刹,轻幽幽地道:“皇叔可要记得我朝律法啊……”
米夏婚律,毋为妾为妻,以妾及客女为妻,徒一年半。
敕风怎么会不明白,皇上离去时那阴沉的一眼是望向内室的,他不会放过疏影的。
身着龙袍的少年已不再是疼爱的侄子了,现在他是米夏的皇上,名副其实的皇上!威严的不容抗拒的皇上!
站在空旷的院落中,轻声对着老太医细细交代,转身离去的刹那年轻稚嫩的面庞闪过阴狠的一笑。
皇叔!别怪朕啊!毕竟她是叶衍的女儿,能无畏地上殿求情,敢毫不犹豫地撞柱,又怎么能不担心她会向朕报复啊。
若是皇叔不爱她,或许还能留她一命,但既然她已得皇叔的心,难保哪一天她枕边细语,说动皇叔,到时朕这皇位怕是坐不稳了……毕竟现在的满朝文武,多是皇叔的人啊……
可他万没料到,当太医将那含着剧毒的汤药端进疏影暂住的屋阁时,那里……早已人去楼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