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愿携久长
流了那么多血怎么可能没事?
拓跋焘震怒地看着一批又一批的御医在观澜宫进进出出,最后终于爆发了压抑多时的怒火,一脚踹倒挡住他视线的屏风,大吼道:“你们到底会不会医?!人为什么还昏迷不醒?都给我滚!”
“陛下息怒……”
大半夜,连皇太后收到消息都从凤榻上起身,更衣来到观澜宫,一见皇帝仅穿着贴身的亵衣,没有披任何外衫,赶紧使眼色给宗爱,奈何谁也无法靠近他,一碰到就被重重地甩出去。
“陛下,你冷静些。”皇太后只能亲自出马,走到跟前按住他的手臂,“太医需要时间来诊断,你一直骂,他们会害怕,怎么给茹昭仪看病?”
“她没有病,她一直好好的,怎么会突然小产?”拓跋焘凌厉的眸子扫向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那个瑟瑟发抖的奴儿身上,“你给朕滚过来!”
奴儿跪倒在地,“陛下……”
“娘娘不适,为何没有早叫御医?”他早就看这个陪嫁的丫头不顺眼,“你是干什么吃的?”
“陛下恕罪……”奴儿颤抖地道,“娘娘从早上就精神不太好,奴婢有说请御医过来看看,娘娘说不要紧,睡一下就好。”
“你家主子什么性情你不清楚?你也由着她?”
这时,为首的御医从床榻边绕过来,行礼道:“陛下,娘娘的情况现已稳定,只不过——不过——”
“不过什么你倒是说啊?”皇太后担心这个老牌子的御医被心急火燎的拓跋焘给灭了,赶紧让他实话实说。
“从脉象看,娘娘不知误食什么……导致寒性过重,冲击脏器,导致宫盘移位血脉阻塞这才……”御医擦了擦额头的汗,“现下虽是保住了娘娘的命,但误食之物寒性罕见,恐怕会落下病根。”
“你是意思?”拓跋焘捺着性子眯眼问。
“娘娘日后能否再有麟儿……”御医重重地叩头,“恐怕要看天意。”
换言之,机会渺茫!
拓跋焘大发雷霆,“给朕拉出去!全都拉出去斩了!”
“陛下饶命啊——”
宫中侍卫进来,不由分说就把御医、宫女,连同奴儿在内所有在观澜宫伺候的人都押解出去。
“陛下——陛下——”皇太后从未见过拓跋焘有株连下人的行为,不禁花容失色,“千万不要冲动,这件事,牵连甚大,一定要彻查清楚,御医是三代老臣,对皇家有恩,你不能就这么杀了他,否则谁来医治茹昭仪?”
“他有治好什么吗?”拓跋焘怒目横眉,“从朕进来,他就没有一个好的消息,朕的骨肉,朕爱妃的身子,他救了多少?”
皇太后不经意注意到榻上气息微弱的茹昭仪不知何时睁开了眼,正艰难地张嘴想说什么,她赶紧拉住拓跋焘,“陛下,茹昭仪醒了,她在等您过去。”
听罢,拓跋焘二话不说来到榻边,一手握住那双冰凉的手,一手托起昨夜他还抱在怀里温润暖和如今却弱不禁风的娇躯,“阿七,朕会找更好的大夫给你看诊,刘宋有名医,江南也有,朕就派人去江南请——”
“陛下……”阿七咬着牙,极力把话吐出来,“不要为阿七大开杀戒,为臣妾积德好不好?”
“阿七!”托着她的大掌一紧。
“至少臣妾还活着,活着就有无限可能……”她努力地挤出笑,颤巍巍地抚上他的面颊,“臣妾壮实得很,日后让名医调理一下,肯定能再给陛下生十个八个都不成问题,陛下说,好不好?”
“……”
此刻,拓跋焘顿觉回到幼年,那时,他不到十岁,父王骤亡,而他正蹲在雪地里堆雪人,刚堆好的雪人,有着可爱的笑脸,就是缺少鼻子,一根红萝卜不等安到雪人的嘴上方,就被他急冲冲奔来的母妃夺走,狠狠地甩到宫闱墙角,然后那张如今已想不起的容颜,对他大哭道:“你还玩!母妃要死了,你知道不知道?都是你,都是你害的!本宫为什么要生你!都是你害死我的!”然后又打又推,把他辛辛苦苦,冒着天寒地冻堆好的雪人毁成了一堆雪,小雪人在天亮时,化为一摊水。也就是那日,他的母妃因他成了储君而被赐白翎自尽,之后,出现在他面前,以母后自居的是平日里最受父皇宠爱却没有为父皇生下皇子的女人……
他的心,如那一日的雪,在冷澈过后化为冰水,无波无澜。
这么多年,本以为不会再有什么牵扯到他的情愫,哪知眼前这个聪明到让他无法不去疼爱的女人又牵动了他的心弦,让他回忆起被湮灭多年的旧事——
眼前的她就像那日被母妃一点点毁去的小雪人,让他痛得说不出话。
原来,这么多年,不管他如何勤奋,如何变得再强大,再怎么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无法抵挡命运的齿轮,再一次无情碾过。
皇太后见状,心知有茹昭仪在,不会让事情太难收场,于是挥了挥手,带着剩下的人退出,然后亲自到外面先把押解一干人犯的侍卫拦住,免得皇帝再改变主意也为时已晚。
“陛下。”她柔柔地唤,“你不要这样子嘛……阿七没那么容易被打倒,再说,臣妾也不信宫里有人这么大胆子加害妃子,嗯,多半是……”
注意力被她的话引去,他紧锁眉头,“你想说什么?”
“陛下大军所向披靡,除了臣妾的故乡柔然,刘宋与北凉哪个不是忌惮又憎恨?”她喘了口气,“明着打不过,想要打击陛下,不如从内下手。”
“你怀疑其他国的人潜入宫中?”他顺着她的意思推测,想到先前被他用计铲除的檀道济,据说刘宋皇帝后来追悔莫及。
“嗯。”她甘涩的唇扯了扯,“不然的话,宫里上下,一直都平安无事,臣妾的饮食都有专人安排,也都是陛下的亲信,怎么可能出状况?一定是有外面的人暗中下手——陛下若杀了自己人,不是让外人得益?再者,臣妾,也不想再有血腥,陛下要杀的,还有臣妾自幼一起长大的玩伴,没有她在,臣妾会很孤单……”
“你的意思是要朕放过他们?”他放下她兀自起身,“不可能!”
“就算陛下不肯放过御膳房还有观澜宫的人,也可以不杀他们,换一个别的法子惩处他们失职。”她咳了咳,果然令他无可商量的表情有所缓和,“臣妾,只要奴儿还好好地留在这里陪我……”
“你!”拓跋焘瞪着她,瞪了一会儿,在她气色越来越不好的情况下,终于放柔了声音,“朕要你全力配合朕找来的名医,不管药多难吃,你都要吃,不管饭是不是吃得下,你都不能不吃。”
“遵命。”心知他是对她的请求狠不下心,也顾虑到其他可能性,阿七半是欣慰半是无力地应着,然后朝他笑了笑,“陛下,陛下,抱抱臣妾好吗?”
拓跋焘回到她跟前,将阿七连人带被褥裹在怀里,灼热的唇落在她的眉心,而后他听到一阵又一阵的抽泣,胸前****一大片。
“想哭就哭出来……”他不是不知道她一直在忍,没有女人会大方到连自己的心肝宝贝没了也不去计较!
“佛狸。”她抓着他的前襟,把脸埋藏在他怀里,“一定是我还不够好,没有办法胜任当娘,一定是这样,下一次,我有哪里做得不好,你一定要提醒我。”
“朕会的。”
搂紧她,拓跋焘像是搂住了昔日没有保护到的小雪人,沉沉地闭上眼。
如果说太阳一出,雪人就必须化成一摊水,那他不介意为雪人打造一座冰天雪地的宫殿,让它永远都可以存在于天地!
梦中听到嘤嘤啜泣。
阿七侧过消瘦的脸,撩开眼皮看了看那个眼睛肿得和她有一比的奴儿,“陛下放了大家吗?”
“公主,公主对不起。”泣不成声的奴儿趴在床边,用力地磕头,额头已经血迹斑斑,“都是我的错,都是我,是我没能照顾好你。”
“唉。”无神地仰望帐顶,阿七幽幽道,“去看宫门有没有关好再来说。”
“公主放心,陛下嘱咐过,不准任何人打扰你歇息。”
松了口气的阿七把视线重新落在这个自幼就在一起玩的女孩身上,苦笑道:“我早就有所准备,这是皇宫,不是草原……随时都会有万劫不复的可能,而我能保留一条命,你也算念及旧情是不是?”
“公主——”奴儿目瞪口呆,没料到她会把什么都看得透透的。
“咱们认识那么多年,我怎么会不了解你?”阿七撑着身子坐起来,“你怕别人对我不利,我的膳食都会由你在旁看着做好,才端给我,真要有什么危险,也绝对是你不得已予以默许,是不是?”
“公主……你既然都知道了,为什么不让陛下杀了我?”奴儿凄然地问,“在你心里,到底在想什么?”陛下最近都在更换整个皇宫的守备,显然把可疑目标都锁定在外面的人。
“我说了,你一定有不得已的缘故。”阿七的手搭在她的肩头,“从小到大,我没什么朋友,你陪在我身边,照顾我,把我看得比什么都重要,就算老远从故乡来到这陌生的地方,也没怨言,事事为我忧心,这次,算我回报你吧……”
奴儿摇着头,眼底的泪花泛滥,“我,我不知这药会让公主以后可能都……”如果早知那个人骗她,就算是要她死,也不会这么对公主!
“到底发生了什么?”阿七温和地望着她。
“公主——”在她真挚的眼神下,奴儿无法再隐瞒下去,“是我不对,在公主离开皇宫的两个多月,跟人产生了私情,这事被皇后娘娘的婢女发现,若不是宗爱公公压了下去,早就被揭穿。但前几日,皇后来向公主求救,最终无果而归,皇后的婢女就来要挟我,若不给公主下药,打了您的胎,就抖出——抖出我和那个人的事,按照大魏的皇律,他一定会被除以极刑的!”
那仓皇焦虑的样子,似乎有点眼熟,好像……好像她自己啊,阿七在心底无奈地笑,女人为了所爱,是什么都敢做的,根本不及考虑自身安危,不是吗?当听到云游僧说陛下有死劫时,她的反应跟眼前的奴儿没有太大差别,宁可豁出去,与老天较量。
“告诉我,他对你好吗?”她怜惜地递给她一方巾帕擦泪。
奴儿用力点头,“很好,他不在乎我是不是婢女,是不是柔然的人。”
“难得有情人啊。”阿七闭了闭眼,“这样吧,我找个机会送你出宫,想办法成全你们,好不好?”深宫寂寥,戒律森严,哪个女人会甘愿把青春年华都耗尽在朱门里?花无百日红,人无百日好,钩心斗角为了什么,实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是她忽略了奴儿的感受,怪不得奴儿。
“不要!”奴儿用力摇头。
阿七意外地睁眼看她,“为什么?你不是也很喜欢他吗?”光明正大和喜欢的人在一起,不是宫里没有自由的人所奢求不到的吗?
“发生了这么多事,我怎么可能再跟他一起?”奴儿咬着唇,认真地举起手,“我向神明发誓,下半辈子伺候公主,只要公主不嫌弃我,愿意我用后半生来弥补我的错,我愿割舍一切。”
“傻瓜。”阿七心情五味杂陈,“你无需意气用事,这是一辈子的幸福。”
“我和他不可能了。”奴儿当机立断地说,“在公主醒来以前,我已和他断了关系,以后再也不会有所瓜葛,就算皇后娘娘的人要揪出来,我也不会再逃避。”公主的幸福被她葬送,她没有资格再要幸福。
“放心吧,这件事皇后也怕陛下追究下去。”到时谁也吃不了好果子。
“那公主呢?”奴儿怯怯地问,“能不能留下奴儿,我不求公主原谅我,只求让我留在观澜宫,好好照顾公主!”
“唉,如果不要你,我就不会跟陛下讨保你啦。”她侧过头面向里,强自压下阵阵刺痛的心悸,尽量不去想失去的孩儿,“命中注定的事,就算不发生在你手里,也会发生在别人手里,只不过这个劫,让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公主?”
“过些天我会跟陛下说到沙门寺上香。”她软软地说,“你帮我打点一下,我想单独跟住持谈一谈。”
“住持?”奴儿满头雾水。
“嗯。”阿七露出浅浅的笑,“我也有想要不顾一切保护的人啊。”
奴儿迷失在那抹笑中,久久难以回神。
温泉果然不能泡太久,会头晕,会浑身乏力。
趴在纯天然的乳石岩边,静听淙淙流水的阿七被氤氲的雾气笼罩心神,想要开口喊守在外面的奴儿都没有力气。忽然,耳边传来“扑通”一声响,水花四溅,很快她被一双健臂收拢入****的怀里,源源不断的气息送入到口中。
“唔——”阿七扑腾着挣脱,却发现根本无法动弹。
“是朕,不用怕。”在松开她的唇后,拓跋焘将她微微托起一些,免得温泉压过胸口,又让她气息不顺,“早跟你说过,不要泡太久,闷到了吧!”
“陛下……”她习惯性地把手环在他的颈项上,“臣妾是被你吓到。”
“还敢狡辩。”他咬她的耳垂。
阿七吃痛地边闪边说:“臣妾不敢,臣妾冤枉,臣妾……”
“你如果真是朕殿上的臣子,那也一定是弄臣。”他哼道,“为自己找理由,一套一套的。”
阿七格格地笑,把头靠在他颊边,手指若有似无地扶着那刚毅的线条。
“陛下,臣妾这么好的人,怎么会是弄臣啊?”
“不是去寺里拜就是好人。”他也没去拉下那只近乎在挑逗的手,“烧香拜佛一点用都没,以后你不准再去沙门寺!”侍卫长回报,阿七跟那方丈在禅房里神神秘秘的不知说些什么,若不是知晓她对自己依恋颇深,真要以为有人在失去胎儿的打击之下看破红尘,想皈依佛门。
“佛狸,我也没有做坏事,为什么不能去?”
她只要一撒娇就会叫他的字,这简直成了惯例,虽说拓跋焘不愿承认,但必须面对这个很有效的事实。
“身为后宫妃子,没事老去外面溜达做什么?”
“我也没事做啊。”她拉着湿漉漉的发丝,把两个人的头发缠在一起打卷。
“谁说你没事做的。”他瞪着她,将她找不到立足点的双腿拢到腰间,而后缓缓深入到温暖的包围里,“朕今日下旨,让晃儿的乳娘把他带到你宫里,以后,教导她的责任就在你。”
“陛下……”惊喘之余,阿七好不容易把心思从体内的骚动中拔出,双手抵着他火烫的胸膛,“晃皇子年纪太小,应在他的母妃那里。”
她懂的,拓跋焘是为免她因其他妃子诞下皇子而失落,特意把长子送到她跟前看顾,这是莫大荣宠,也是莫大残忍,要小皇子的生母情何以堪?
“别忘了,朕也是很小就没了亲娘。”拓跋焘粗声道,“假如没了亲娘在身边就不成气候,那也成不了大事!你的学识比他亲娘高得多,在你身边长大,只有好处没有坏处,还是说——你不肯教养朕的子嗣?”
“不是,阿七没有这种想法。”多半是没可能为他生子了,遗憾却未必成为日后的全部,她眼圈微红地搂住他,“我能为你做的事,一件都不会逃避。”
他抱着她离开温泉,擦拭干净身上的水珠后,让下人服侍着穿好彼此的衣衫。
阿七本以为他们要打道回宫,哪知车马掉转方向,反而往城郊行去。
“陛下要带臣妾去哪里?”她与他同乘一匹骏马,不禁好奇地问。
拓跋焘把这个快要掉下去的女人又抱得更紧些,只淡淡地说:“等会儿你就知道了。”
初春的风还有些大,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大眼环视着难得一见的秀丽风光。
他们来到的地方是大魏当初为防范柔然与北凉和夏国所建造的长城,虽没有秦长城那么瑰丽,从赤城绵延至阴山,也颇有规模。
站在一处烽火台扶着土城,她眺望着无边的草原,喃喃道:“再往北就是敕连哥哥他们的地方了。”
她没有说是“我们”的地方,而是“他们”的地方,那就是把大魏的山河当成了她的归依之处。拓跋焘搂着她的腰,遥指远方,“朕自幼年就与柔然对战,大大小小不知打过多少次,有先皇的遗愿,也有朕自己的志向。”
“陛下最大的志向是什么?”
“北方基本都在大魏的统辖之下——”他傲然地回过头,目标直点南方,“朕希望有朝一日,饮马长江。”
“草原上的女儿们都希望自己可以嫁给一个大英雄。”她突然说。
拓跋焘抬起她的脸颊,“那你觉得朕是吗?”
阿七笑而不语。
“大胆茹昭仪,竟敢不回朕的话!”他佯装恐吓。
“陛下,我想起一件有趣的事。”她风马牛不及地说。
“什么?”
“听说陛下叫古弼大人为‘笔头奴’,是不是?”古弼是两朝老臣,一直为大魏兢兢业业,也是鲜少几个敢在拓跋焘面前直言不讳的人。
“没错。”拓跋焘没好气道,“那个老不休,没事就找气给朕受。”
“今年正月,听说古大人收到一封信,说是下面有臣子抗议皇家的上谷苑囿占地太多,老百姓无田耕种,望朝廷减掉大半分给贫民。古大人担心新年已到,不赶紧处理会耽搁一整年收成,就到后花园想把这件事说给陛下听。当时,陛下正和刘树大人下棋,看也不看他一眼,古大人吃了闭门羹,在旁边坐了很久,也没有机会开口,是不是?”
“他后来还是说了。”提到那件事,拓跋焘的脸色黑得很。
阿七故意佯装不知,“怎么说?”
“古弼那个笔头奴执着起来,六亲不认,揪住刘树的头发把他拉下凳子,扑上去又是揪他的耳朵,又是打他的背,还边打边骂:‘国事没治理好,都是你这个小子的罪过!’”拓跋焘咬牙切齿地说,犹如历历在目。
阿七忍着笑,“然后陛下呢?”
“朕会听不出他在指桑骂槐吗?就丢了棋子对他说,没听他奏事,错在朕,刘树不过是陪驾的,有什么罪过?叫他不要再打了。”拓跋焘偏过头,“后来,这个笔头奴,自己光着脚去官署自劾请罪,要求降级。”
“臣妾知道。”阿七笑眯眯地说,“陛下后来对其他臣子说:‘帝奇其公直,皆可其奏,以与百姓!’是不是?陛下如果是个昏君,早就把笔头奴拉出去斩了泄恨,要古大人这样的谏臣在,也要有听得进去的皇帝才行啊。”
“所以?”他挑起眉,等她绕了大半天圈子的下文。
她伏在他的耳边,缓缓道:“陛下才是臣妾心里的大英雄啊。”
以前人家都说拓跋焘是莽夫,只懂得杀伐征讨,哪里会看到他的另外一面?就算看到了,也会当作没有看到,因为是敌人,就更不愿意承认。
而她都看在眼里,为他骄傲。
拓跋焘的脸上闪过一抹错愕,继而,难以言明的情绪占据了他的全部。
这个女人的眼睛,心灵,都放在了他的身上,这个他从柔然钦点来的阿七公主……
“陛下。”阿七倚在他宽阔温暖的怀里,一起沐浴在夕阳的余晖下,“阿七此生并没有那么大的志向,多守候陛下一天,就多一天欢喜。”没了孩子之后她也少了个顾虑,全心全意所想的,也就是身边的这个粗中有细的男人。
拓跋焘没说什么,只是搂着她,一个又一个的吻落下。飒飒风中,阿七耳边回想起那日在禅房里跟住持所言的一番话——
“大师所言当真?”
“皇室一脉,三十岁是道坎,自献明皇帝到道武皇帝再到明元皇帝,都在壮年时期走向疯狂,杀亲,杀臣,似是血脉中的隐疾,至今无解,当今陛下英明果断,南征北伐战无不胜,对百姓仁义,对朝臣器重,为大魏奠定旷古基石,却也逐渐临近而立之年,娘娘是福泽之人,与陛下属性相补,若在必要时有所准备,陛下才能免于死劫。”
“我要怎么做?”
“娘娘不妨早作准备,在那之前到四方找寻到医治之方然后……”
那些事,须慎重再慎重。
在没有任何兆头的前提下她不能轻举妄动,否则会伤到他,也损害到大魏得来不易的基业,总之,她会默默守护他,一如他对她的守护,不管政务多忙,不管身边的事有多少,都会抽空去观澜宫陪她,逗她开心。
今生成为他的妃子,她很幸福。
太延五年春,皇太后病故,举国大丧。
正是人心不稳之时,宫中沸沸扬扬都在传蠕蠕与北凉联手,密谋夹击大魏。只不过,大家都知道一件事——拓跋焘最宠的妃子也是来自蠕蠕,因此,折子虽时不时有所提及,却也顾及良多。
观澜宫并无异样。
阿七握着小皇子拓跋晃的小手在教他如何练字,小家伙悟性很好,据已故太后所说,颇有几分拓跋焘儿时的资质。望着那天真无邪的脸蛋,阿七经常出神,如果她的孩子没有夭亡,也会像拓跋晃这样窝在她怀里。虽然她不是拓跋晃的生身母妃,但拓跋晃对她非常尊敬,只是少了些孩儿对母亲那样亲昵的撒娇。
“公主?”
远远地,屏风外传来奴儿的呼唤。
阿七低头摸摸拓跋晃的脑瓜,“晃儿乖乖写,晚上你父皇来时,把左丘明这篇《曹刿论战》拿给他看。”
“是。”拓跋晃用力颔首。
走到外殿,阿七淡淡地说:“在里面讲也无妨。”
“公主,他毕竟是其他娘娘所出。”奴儿一板一眼地说,“这宫里,对什么人都不能轻易放下戒备。”
阿七别有深意地看了看她,“包括对你吗?”
“包括我。”奴儿垂眼道。
“你这又何必。”阿七轻叹一口气,“我不想把日子过得那么难受。”
“公主在看晃皇子时,一定会忍不住想,如果自己的骨肉长到现在,一定比他还要高上些许。”奴儿眼圈微微泛红,“奴婢都明白的,所以,以后的事,奴婢会尽量补偿公主失去的……就算不管奴婢怎么做,都不可能弥补。”
“奴儿。”
“公主,其实是——”奴儿吸吸鼻子,“我听下面的人说,北凉可能与敕连可汗互通往来。”凑上前两步,又是一阵耳语。
阿七的容色微变,“敕连哥哥惹到麻烦了。”
敕连哥哥碍着她的立场,可能吗?先不管这件事是不是真的,对柔然来说都是大为不利,北凉不是求同盟,而是拉一个垫背的壮壮声势。
“公主有什么想法?”
“哎。”阿七又是一阵轻喟,“奴儿,你信不信命中注定一些事,总是要发生的呢?不管你再怎么回避,再怎么谨小慎微,该来的,始终都跑不掉。”
“公主……”
“奴儿,你我主仆一场,我希望你能答应我一件事。”她忽然说。
奴儿跪了下来,“只要公主吩咐,奴儿万死不辞。”
“如果有朝一日,我不在跟前,你也要好好伺候陛下。”阿七眯起眼,“对他就像对我一样,尽职尽责,无微不至。”
“公主?”奴儿一惊,“你是不是,是不是知道要发生什么?”
“我要做的事,我当然知道会有什么后果。”阿七把奴儿拉了起来,“你不用过问太多,只要回答我,能不能做到?”
“能!”奴儿一咬牙,“这条命早就不是奴儿自个儿的,公主让我照顾陛下,我就是豁了命也要保护陛下周全。”虽然她实在想不出,有什么人能在拓跋焘眼皮底下伤了他。
“你也说了,宫中多诡谲,不能不防着些。”阿七若有所思道,“小丫鬟不会太引人注意,也比较好观察形形色色的人,明白吗?”
“奴儿明白。”她都能出手害过公主一次,那么拓跋焘身边的人,就是再亲近的也不能信。
“那就好。对了,”阿七又问:“上次让你帮我去御医那里问的几种草药都出自哪里,有没有下落?”
“有。”奴儿从怀里取出小纸团,“不过,公主,御医都说那些草药罕见,即使是宫里也没有,只知晓大概位于大魏的哪个方位,不能确定是不是存在。”
“那就足够了。”阿七展开纸团看了看,然后小心收好,“即使是微乎其微的可能性,我也不会放弃。”
“公主是在找灵药吗?”奴儿以为公主已放弃了生子的事,没想到……
阿七一眼就知她想到什么地方去了,也没有点破,轻轻笑道:“有点盼头不是比没有盼头好得多?”
“是倒是。”
“陛下驾到——”
两人还要说些什么,外面传来宗爱的通传与男子的脚步声。
“陛下怎么来了?”阿七迎上前去施礼,“下午不是要去历兵的吗?”
拓跋焘睨向她,眼角扫了一眼面色怪怪的奴儿,“朕累了,想休息不成?”
“成。”阿七已习惯他近半年来越发蛮横的脾气,上去搀他的臂弯,“奴儿,还不去准备晚膳?”
经历那次事,拓跋焘怎么看奴儿都不顺眼,也许聪明如他早就猜测到几分可能性,只不过阿七死不承认与奴儿有关,他也没去追根问底。可小事上没少刁难到奴儿就是了,半个月前还因奴儿的茶凉了点,当即就赏下二十鞭,令其十几天都爬不起来。
拓跋焘懒懒道:“朕会吃了她吗?”
“陛下。”阿七的双手捧着他时常在校军场操练而显得风霜的面颊,“阿七好多天没跟你一起用饭嘛。”
“你忙着看佛经参禅,朕也在忙。”他没好气地拉下她的手,“忙些什么,你心知肚明。”
“臣妾在深宫里,看看佛经无非是韬光养晦,对外面的什么事都不知情。”阿七抿唇道,不着痕迹把话题从佛门上扯开,免得他一时兴起又借题发挥,到时害惨了沙门寺的和尚。
“你不知,你那个多嘴的奴才也会告诉你。”拓跋焘才不吃这一套,挽了挽龙袍长袖,“晃儿呢……下午不是该在你这里?”
“晃儿来,你父皇到了哟,快点出来。”阿七朝里面喊。
拓跋焘默默不语地盯着她拉着小皇子走出内阁。
“这是晃儿下午写的,请父皇过目。”拓跋晃的小胳膊举起一叠厚厚的纸。
拓跋焘接过来,随便翻了翻,“我大魏多写隶书,你是个男儿,怎么笔法里脱不了女子的阴柔?”
拓跋晃吓得脸色苍白,“儿臣……知错。”
“陛下。”阿七挡在前面,“臣妾握着晃皇子的手在写,自然有些字会被臣妾影响到,这与他本身并无挂碍。”
“谁说没有挂碍?”拓跋焘不悦道,“朕让你教他,是教他方法,若一心仿摹失了自己的笔锋,便是过犹不及!谁人写字不是先描前人的帖子,都只是仿,没有立意,那汉人行、楷、隶又如何各有千秋?”
“臣妾知罪。”阿七低低地说。
拓跋焘当面把一叠纸都撕了,“晃儿,回你母妃那里,晚膳之前再写一百张,写不好不准吃饭!”
“儿臣领命。”
得不到半句赞赏的拓跋晃含泪离开观澜宫。
又是一片沉寂。
拓跋焘啜了口茶,“你在心里怪朕无情?”
“忠言逆耳利于行,陛下所言句句在理,阿七毫无异议。”她幽幽地望着小皇子离去的大门方向。
“羡慕吗?”他忽然问。
“说没有是欺君之罪呢。”她老实地承认。
拓跋焘扯过她的腰身搂着,“你如果喜欢晃儿,朕把他过到你名下。”
“陛下不必如此。”她把玩他胸襟前的纹饰,“臣妾现在就很好,晃儿不需要换一个母妃,臣妾也不想责任大得没有喘息的余地。”不是自己的孩儿,管教起来严了松了都会被人诟病。
“古灵精怪。”他捏着她的鼻尖,“你有什么事要跟朕说?打朕进来,你一双眼就在眨个不停。”
“啊,有这么明显吗?”她赶紧捂住脸。
“你还装?”他低嗤。
“好啦,陛下,臣妾是想跟着陛下出征北凉而已。”她索性坦言。
“你就这么确定朕会出兵?”他钳住她的下颌,“为何朕不能为你按兵不动?”
“陛下等的时机到了,前些天南凉主之子来投,完全可以利用南凉主之子招降旧部以孤立打击北凉,有没有柔然都不在关键。”她微微一笑,“再者敕连哥哥的情况,陛下心里有数,臣妾没有必要多做劝说,不是吗?”
拓跋焘是打算用柔然做幌子,稳一下北凉的心,又被她猜到了吗?
他不语。
“陛下忘记臣妾上次随军的事了吗?”她怀念地笑,“距那段日好些年了,一直都在宫里,没有机会到西北那边去走走,着实……着实闷了些。”
“你是在说,朕不让你跟着,你会闷死,责任都在朕身上?”他气定神闲地接口。
“陛下圣明!”她飞快地福了福身,“臣妾谢恩。”
真会打官腔,他的确把她惯坏了。
只不过,这一次阿七主动要求随军,总觉得哪里怪怪的。但,他会牢牢看住她的,又会有什么事发生?
尾声
公元439年,拓跋焘进军北凉都城姑藏,北凉灭亡,自此一统北方,但随军的茹昭仪在战乱中失踪,生死不明。同年,拓跋焘烧经灭佛,宏大儒教。次年,刘宋王朝人马南窜,大魏兵至长江,最远至江淮一带。北魏深宫风行淡眉,多有妃子刮眉以示君侧,奈何,依旧无人可以入主观澜宫。
左昭仪之位空悬。
之后,拓跋皇帝笃信道教,酗酒,在宦官宗爱调唆下,怒杀大臣崔浩,误杀太傅,惊死太子拓跋晃,一时朝廷上下,人人自危,风雨飘摇。
那日皇帝又来观澜宫独坐。
侍女奴儿奉上宗爱特地备的美酒,待拓跋焘饮后倒下,悄然对着墙上的女子画像深深叩拜——
“公主,这一次该奴儿偿还欠你的情。”
言罢,悬梁自尽。
一个时辰后,拓跋焘驾崩,年四十四,谥号太武皇帝,由太子的嫡子拓跋浚继位,赫连太皇太后辅政,改元兴安。
北魏的皇陵。
白天的喧嚣过罢,人马返回平城,只剩一片幽寂。石壁忽明忽暗的火把,映照出一道守候多时的纤细身影,那人手里握着一个瓷瓶,里面装满了多年来辛苦寻觅的配方所制的灵水。
吃力地推开玉棺,把手轻轻地放在拓跋焘鼻息前,许久,那人呼出一口气,将灵水灌入其紧咬的牙关中,同时,喃喃道:“奴儿,今生我顾不了那么多人,这是最后的希望。”
不知过去多久,躺着的人,手指微微一动。
玉棺外的人泪中含笑。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