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媛则贵嫔
因途中路遇风沙大作,耽误了行程,送嫁队伍未及于入黑前赶到驿馆,是夜只得露天而歇。
时至戌时,在暖厢内的桂菡开始感觉到周遭的不妥,水湿绵绵不绝地渗进了车厢,浸染了她的衣衫,猛烈的风动不止地冲击着车厢,棉帘扬起,凛冽的风直直灌进里内,冷得她直打哆嗦。
遍身雨水的若山撑着油纸伞来到车厢内,挡在桂菡跟前,口齿不清道:“很大的暴雨……风太大了……”
桂菡抱住了若山的脖子,彼此贴近,又与她一同握紧险被风吹翻的雨伞。寒彻心扉的风暴无情地撞击着不算坚固的车厢,外间的军士已不知到了何处避雨,摇摇欲坠的车厢在肆虐的暴雨中如一叶飘零的孤舟。
雷电轰鸣,响彻大地,如怒狮咆哮。桂菡和若山惊得不约而同地尖叫出声,与此同时,已不堪狂风袭击的车厢彻底失去了抵御之力,猛地向一边倾倒下去。桂菡与若山二人整个儿从车窗重重跌出地面,霎时置身于冰若寒潭般的水洼之中。二人挣扎着相互扶持站起身,豆大的雨滴无情地打落在身上,她们一脚深一脚浅地步往前方迈步,若山颤抖着高呼送嫁将军的名号,奈何雨势逼人,把她们的一切声响都给淹没其中。
雨声似愈渐密集,她们渐次连彼此的声音也听不清了。
慢慢地,她们分辨出了那声浪的异样,并非全为雨声。她们站住了蹒跚的脚步,惊惧难禁地伏低了身子,前方的阵阵马蹄声愈发清晰可闻,她们心惊胆战,如若是强盗,她们的大军又已四散,该如何是好?
这样的思绪刚于脑中掠过,如浪似涌的马嘶声迎面而来,桂菡情不自禁地拥紧若山,闭上双目,眼前有惦念已久的脸庞一闪而过。同睿,我可还有机会向你一问究竟?
然而,下一刻却是意想不到的平静,留于周遭的只有淋漓的雨声。
桂菡和若山二人战战兢兢,睁开双目,朦胧雨雾中,只见前方一个高挑的身影自马上跃下,疾步向她们奔来。
桂菡视线迷蒙,一时未及回过神来,险些要以为只稍一眨眼,便将失却眼前所盼。
到底是若山心思清明,欣喜若狂道:“小姐,快看,那是茂王殿下!”
是他,果真是他。
同睿大步流星地来到桂菡跟前,电光骤闪,辉映出彼此眼中的痛哀与急切。
桂菡浑身湿透,一袭雍容嫁衣早已不复鲜亮,她面容惨白,双眸凄怆。他乍然出现,反教她不知如何自处,只怔怔地立在原地。
同睿连忙把自己的斗笠戴到她头上,又解下蓑衣为她披上。
她鼻中一酸,哑声道:“你怎么会来……”
同睿面有愁色,沉声道:“这一路上风暴难测,时有强盗出没,我向皇兄请命率亲兵亲迎西穆和亲公主以保公主之安,皇兄准我所奏后,我即刻便出发前来。”
桂菡肝肠寸断,“你要亲手将我送交你皇兄?”
同睿语带哽咽,却又含着无比坚定:“我要伺机将你带走。”
桂菡闻言急急捂紧了他的唇,眼看着他的部下将若山带至马车上后,方轻声道:“当日获蒙赐婚的人,分明是你,为何如今……竟成了弘帝?”
同睿皱起了眉头,目内闪过一抹郁色,道:“对于此次事变,我也深觉不解。皇兄与我到西穆国,目的就是要探知西穆的兵力,西穆光帝提出和亲之议,皇兄本无意再纳妃,便将亲事安排到我身上。但是自我告知皇兄,你便是桂家小姐后,皇兄便似另有打算。直到返回东穆,他也不与我商议,便直接向西穆光帝发出聘函,求光帝将你赐与他为妃。我根本无从扭转事实。”
桂菡意想不到,愕然道:“是你皇兄出尔反尔?”
同睿低叹一口气,道:“菡儿,求你原谅我不能与皇兄正面冲突,不能让皇兄收回成命。前次皇兄遇袭,乃是皇叔意图弑君篡位,趁皇兄在西穆国疆域之内,派出刺客行凶,若皇兄遇难,便可借机指西穆光帝暗下杀手,再掀两国战事。正逢乱世,国不可无君,皇叔便可顺理成章登上皇位。眼下我必须与皇兄同一阵线,不可再横生枝节,否则,如若皇叔趁乱生事,后果堪虞。”
桂菡凄冷冷道:“所以你来,是想替你皇兄安抚我,让我顺从摆布,成为他的妃子?”
同睿心痛莫名,揽住她柔弱如柳的肩膀,道:“不,我来是想带你走!我会把你安置到一个安全的地方,然后告诉皇兄你在路上患急病去世,我替皇兄铲除乱臣奸党后,便会向皇兄辞去一切官职,然后与你重逢!”
桂菡心如刀割,凝视着他急切难当的脸庞,道:“可以么?你真的认为这样可以瞒天过海么?我病逝,那尸首呢?你皇兄相信你的程度,可会到了只听你片面之辞的地步?他若发现你为了一个女子欺君罔上,你们兄弟还可以在那乱臣奸党之前一如既往吗?不能,不能,睿,如果我一走可以解决这些纷扰,我早便逃离而去。”
同睿的眸光如忽明忽灭的残灯,颓败而失望,“总会有办法,总会有办法……”
桂菡将头上的斗笠取下,为他戴上,再扶了一下自己那已然松散凌乱的发髻,道:“带我到你们的马车上罢。”她径自绕过他,提起沉重的裙袂往前方缓缓走去,“你来的目的,就是要护送我到东穆国成婚,不是吗?”
他容神灰冷而落寞,回身注视着她窈窕纤瘦的背影,纷飞雨帘之中,她的身姿益显孤绝而清冷。
他曾有一瞬的冲动,要上前去执起她的手,罔顾一切可能的结果,就此远走天涯。
终究,只是短暂的一瞬,冲动而已。直至她走到马车前,顺着若山的扶助上车,他方那样明白地意识到,咫尺天涯。
翌日启程,同睿已派将士将西穆的送嫁队伍找寻归队,彰显喜庆吉祥的红幡在风沙中招展飘摇,加上东穆的迎亲大军,浩浩荡荡数千人马跟随在和亲公主的马车后,蔚为壮观。
桂菡让若山为自己重新梳妆,那象征圆满的并蒂莲花已然丢失,她便挽了一个寻常的百合髻,瞥眼看到车窗外的同睿,她心头隐隐发紧,只垂首装作不曾察觉他关切的目光。
耳畔仿佛尚回荡他的每一句话,他说,是他皇兄突然改变了主意。
于是便将他们二人的命途也扭转了。
曾经以为唾手可得的美满,原来如此不堪一击,全在那人的一念之间。
她借着车帘外溢进的一点光晕看自己嫁衣上的红宝石,那样璀璨动人,却又分明带着血腥似的怨气,一点一点渗进她的意识间。
在百姓夹道相迎的欢呼声中,西穆媛则公主的送嫁队伍进入了东穆的城门,踏上了东穆的国土。
茂王同睿骑在骏马上为媛则公主引路进宫,沿路百姓敬畏,众将肃穆。
东穆国的凌霄皇城内,大婚仪制以皇后之礼进行,尽显弘帝对媛则公主的尊崇与爱重。
东穆后宫除皇后外,妃嫔中最高等级为三夫人,分别为贵妃、贵嫔、贵姬。桂菡在大婚典礼上被册为贵嫔,为昭其对东、西穆两国带来昌和安定之功,特保留其媛则封号,在宫中以媛则贵嫔为其尊位,更比三夫人之首的贵妃要显尊贵几分。
册封旨意一下,桂菡注意到一旁观礼的桃红色蹙金绣鸾吉服的女子微有不悦之色,那珍珠金霞花钿于她光洁的额头上流转着冷峻的气息。适才已听到有宫婢敬呼其为“贵妃娘娘”,想必便是弘帝登基前便于太子府中的侧妃杜氏杜静芙。
弘帝同昕身着一袭明黄九龙华袍,丰神俊朗,威仪高贵,那轮廓硬朗的脸庞上,神采非凡,与当日遇袭蒙难时的惨无人色显然是判若两人。
行礼之时,桂菡由始至终都没有正视他一眼,因而无从捕捉到他眼看自己的深意及情分。
大典过后,桂菡在众宫人的簇拥下移至玥宜宫,未及进宫门,便见门前停靠的轿辇,一顶为皇上专用的金龙肩舆,另一顶则是妃嫔所乘的翟凤鸾轿,她暗暗纳罕,她尚未入住宫所,便已有贵客驾临么?
她挥退了随侍宫人,径自步进宫堂,隐约听得内间传来言谈之声。
“臣妾不过是来向新妹妹道贺,更是来一睹这位贵嫔妹妹的芳容,何以值得皇上不惜冒着与茂王决裂的险,只为要纳她为妃。”语调虽谦卑而恭谨,话意中却难掩讥诮不甘之意。
桂菡站定在帷幔之后,一手扯紧衣摆,凝神细听。
他的声音冷厉:“朕要的人,只在于朕的意愿,何来冒险之说?更由不得你来品评!媛则贵嫔进宫之前,我已经吩咐过你,不可重提茂王之事,你可有将朕的话放在心里?”
杜贵妃满腹委屈,屈膝行告退之礼道:“臣妾知罪。臣妾不扰皇上雅兴,先行告退。”急急而出,正好看到殿门外的桂菡,一张芙蓉面上掠过不忿之意,旋即又平复下来,率了宫女快步离去。
桂菡缓步走进殿中,冷眼看着正坐于主位上的东穆弘帝。
要得到何人何物,只不过在于他的意愿,何曾会讲究半点情义半分道理?
不允人重提同睿与她之事,便昭示着他早知她与同睿之间的情分,分明知晓,却仍要生生夺其亲弟之爱,她救他一命,他却要毁她终生幸福,可恨,可憎。
同昕深深注视着她,自座上站起,微笑道:“你一路风尘仆仆,想必是累了,不如先命人为你准备沐浴更衣?”
桂菡一动不动地立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移开眼光,暗暗咬着下唇不予回应。
同昕来到她跟前,关切地端详着她的面容,一手放在她肩头,正想说什么,她却猛地拨开了他的手,退后一步厉声道:“你不要碰我!”
同昕惊讶地看着脸呈怒容的她,停在半空的手向前再伸了一下,没想到她再度闪避开来,高声道:“我叫你不要碰我!”她鄙夷地睨着他,道,“没错,你是得到了我,可是我却并不属于你!”
同昕不由有几许明白,眉间一蹙,道:“你这是在跟我赌气吗?”
桂菡冷笑,“我是赌气还是认真,对你而言并无区别,因为你觉得已经得到的东西,又何必在乎她的思想与感觉?我如今是你的妃子,我再没有回头的余地,可是我告诉你,我桂菡今生今世,会将你当作帝王一样膜拜,但我不会尊敬你,不会珍视你,你别妄想我会讨好你奉迎你,更别指望我会爱你真心对待你。你束缚我的一生,我也会以一生的憎恨回报于你!你若有不快,大可就此处决我,但如果你因此而迁怒我西穆国,我会在临死前诅咒你,诅咒你一生都在饱尝失去的痛苦!”
同昕显然是未曾预料到她会如此,脸上微微扭曲了一下,眼内的光亮霎时黯淡了起来,他沉吟片刻,方道:“很好,你要恨要怨,我不会左右你。可是你必须认清一个事实,就是你已经是我的妃子,是东穆当今的媛则贵嫔,即使你再恨再怨,我也不会放你走,我更不会处死你,因为你属于我,哪怕你恨我怨我,你也是我的人,我自当加倍珍惜。”
桂菡脸颊微显青白,她握一握粉拳,恨声道:“我当然知道,你不会介意只拥有一具躯壳,却永远得不到真心!”
同昕闻言,只觉心头的搐痛之感盖过了愤怒,他敛下目内的惊痛,淡然道:“如果这样认为可以使你心里痛快些,我不会阻止你。”他心知此时不宜与她多言,转身便下令摆驾。
桂菡含恨地目视他远去,浑然不觉贝齿已将下唇咬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