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流水无心恋落花
初至东穆的第一天在复杂的心绪中匆匆过去,酉时将至,敬事房太监竟来到玥宜宫前,朗声宣告:“奉皇上圣谕,媛则贵嫔整妆,酉时至颐祥宫侍驾!”
桂菡脸色一阵发白,不可置信地站起身来。若山知意,慌忙上前扶稳她,朝殿外的小太监扬声问道:“可是皇上翻了娘娘的牌子?”
那小太监恭敬回道:“确是如此。”
桂菡脚下一软,复又跌坐下去,手中发狠似的揉着裙摆,咬牙道:“他明知道……他有意为之,我已是他的妃子,只可听任摆布,好,很好,我必不会负他所望!”
若山看着她阴晴不定的脸庞,百般滋味在心头,讷讷道:“小姐,千万不可与皇上硬碰……”
桂菡转首冷瞪了若山一眼,道:“你放心,我自有打算。”她抿一抿唇,扶着桌沿立起身子,一字一眼道:“立即替本宫预备沐浴梳洗!”
沐浴莲池设在玥宜宫的浣仙堂内,堂内鲜花芳香缭绕,秋冬之时地下燃了火龙保室内暖意,地上以上等汉白玉砖铺砌,赤足踏于其上,只觉足下生温。
桂菡沐浴完毕,若山为她披上月华白绫纱锦衣,她拢一拢衣襟,举目环视浣仙堂内,此时她正站立在浴池旁的白玉平台之下,再往前数步,便是足有一丈高的玉阶。她思量片刻,摆手向若山示意往后退一步,她则径自缓步走向玉阶,抓紧衣襟的双手早已是紧张得关节泛白。
当若山明白她的意图要上前阻拦之时,已然太迟,她脚下徒然一滑,整个儿自阶级上重重跌落,身躯与生硬玉阶碰撞的剧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却又在额头触碰到地面的一刻,心知计成而欣然不已,这一失足坠阶,她总算是得偿所愿!
有冰凉的液体淌进眼睛内,若山及一众宫女的尖叫声使她更为放心,她眼看着自自己额上滴落于地上的鲜血,唇边冷冷一笑,旋即面呈苦色,有气无力地道:“快,快传太医。”
不慎于浴池玉阶上坠下的媛则贵嫔,不仅头部受了重创,身上亦有多处创伤程度不一的伤口,太医一边教引宫女替贵嫔上药,一边顺遂着贵嫔之意,向前来迎接贵嫔至颐祥宫的敬事房太监道明其不宜侍寝的缘由。
桂菡躺在床榻上,透过纱帐看着殿中慌张不安的人们,心头的大石却慢慢地放了下去。很快,弘帝就会明白他可以得到她,但她却不属于他的道理。
宫人们替她上药完毕后,若山便以贵嫔需休息为由将众人屏退出外。
“小姐,你的伤口还疼吗?”若山站在她的床前,隔着朦胧的纱幔,彼此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似是某种掩盖意绪的屏障。
桂菡干笑了一声,道:“不过是皮肉之伤,我无碍。”
若山短短叹息了一下:“小姐不惜自伤身体,只为了避开皇上,可是你既然放弃逃离,便是选择了留在皇上身边,既已成了定局,你何必要折磨自己,也折磨别人?”
桂菡坐起了身子,声音哽咽:“如果从一开始我便注定是他的人,我自当认命,我自当安分当好他弘帝的妃子。可是为何偏偏让我知道,本应与我长相厮守的人,是睿……为何又要让我知道,是他一手打破我的希望?”泪水自眼角潸潸而淌,她愈发心苦难禁,“我是西穆的和亲公主,我背负族人的安危,我必须顺应皇命,不管我愿意,不愿意,不管我是否已不再是我自己,不管我获得媛则贵嫔的名号,需要付出多大的代价!我曾经想过要好好地在东穆后宫生存下去,只管当自己的心死了,便可以平静地面对弘帝,可是……当睿在风雨中出现,当我与他重遇,我发现我做不到……我做不到欺骗自己,当自己是死人,忘却我几乎就要得到的一切!”
寝殿的镂花窗被风儿吹开了一角,他静默无声地立在那儿,如影子般悄然,唯一有所动静的,是当听到她的每字每句时,那蕴上疼怜的眸光。
若山出神地望向前方不知名的一角,须臾,方缓声道:“可是小姐可避过一时避不过一世。可曾想过,也许另有解决之法?”
桂菡闻言,连忙撩开纱幔,看着若有所思的若山道:“你言下之意是……”
若山替她把纱幔用金钩钩起,一壁云淡风轻似的道:“如果可以,若山愿代替小姐侍奉皇上,以保小姐清静。”
桂菡大惊失色,脑中想到了什么,急声道:“你如今口口声声唤他为皇上,是因为你把自己当作了东穆国的人,你心里早已臣服于他!你愿代我……从在路上时你说出要代我……你心里有他?”
若山微感不安,别过脸道:“若山不敢痴心妄想,只想替小姐分忧。”
桂菡连连摇头,“我不需要你这样替我分忧……”她话音未落,便听外间传来内监通传声:“皇上驾到!”桂菡闻声,未及平复心中所思,急忙重新躺下。若山双手一抖,转身快步往殿外走去。桂菡看着她的背影,忍不住再道:“你不可轻举妄动!”
若山肩头一颤,边为主子掩上大门,边道:“若山自知分寸。”她心中早有分寸。
出得大殿外,只见同昕轩昂立于前,她垂下眼帘,施施然上前行礼。不需要正眼望向他,在她心目中,他的面目早已印于她的记忆中,不散不灭。
他的声音还是如当日一样,波澜不惊:“贵嫔何以会受伤?”
若山恬然道:“乃为奴婢不慎,以至浴池水湿满地,娘娘失足滑倒,坠下玉阶身受重伤。”她缓缓抬起头,目光所及,乃为他隐带忧怜的脸庞,像极那一晚,她在他床榻前,为他敷上温热巾帕,他一手执紧了她的手,虽并没有睁开双眼,神情却是那般怜爱和珍视。
她仍然记得,他手掌里裹着浓浓的温暖与爱重,将她的手放置在他的心胸之前,感受他的心跳,感受他的满足。
同昕听闻若山所言,唇角一掀,却没有出言,径自要往寝殿内走进。
若山却翩然迎上前,挡下了圣驾去路,曼声道:“皇上请留步。”她因是媛则贵嫔的陪嫁侍女,所以不必如寻常宫婢般装扮,此时身穿一件绛紫色对襟外裳,腰身系淡粉色纱绸,下着彩绣绫裙,身姿曼妙而绰约,双鬟髻上一枝碧玉簪简约宜人,面上脂粉淡施,益显清丽之姿,“娘娘头部受伤,入药后已安歇沉睡。秋寒苦燥,宫内正好熬了滋润甜汤,不若由奴婢侍奉皇上进食……”若山玉面情怯,娇羞无限,“奴婢斗胆,还望皇上莫要嫌弃奴婢粗蠢。”
同昕知她用意,皱一皱眉道:“朕有要事寻见贵嫔,你们退下!”
若山心顿时凉了半截,怅然地看着他,道:“皇上一心牵系娘娘,是因着当日的患难与共,奴婢难忘当日,也是为着曾有幸与皇上共进退。”
同昕站住了脚步,背对着若山,冷声道:“你既知道朕一心牵系的人是贵嫔,何来再多此一举?”
若山神色窘然一怔,黯然下跪道:“奴婢自知冒犯,求皇上赐罪。”
同昕拂袖道:“罢了!”无心再理会,一径儿走进内殿,只闻得殿中草药气息甚浓,随着他推门的动作,殿内帷幔飘飘缈缈,放眼望去,只见床榻之上的人儿羸弱侧躺,隐隐可见额上那一抹裹伤白纱,触目心头不觉为之一颤。
他放轻脚步往内里走近,不忍对她有半点惊动。
她睡容娴静,只是眉心有轻微的皱褶,仿佛在睡梦中仍是满怀心事。他屏息敛神,如影子般静立在她床畔,轻数她的每一声细微的呼吸,恍若仅需如此,他便心满意足。
如何才能让她知悉,她身受之伤,痛归于他心?
当日他伤重昏迷,她悉心照料,为他敷上热巾帕,为他减轻痛苦,他怎么也无法忘怀那一刻的安和与宁静。
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来,轻轻覆上了她柔润的手背。
假寐的她眉角微微一跳,他掌心中的温热使她不安之至,连呼吸也禁不住放缓起来,如是卑微的哑忍。
他如掬珍宝似的执紧她的手,弯下腰身,脸颊低低地贴近她如春葱般的玉指,玉桂芬芳淡淡弥漫于他鼻息间,仿佛如此便可渡过此生此世,他甘于沉溺于此……
桂菡忐忑不已,食指在他掌中颤抖了一下,他抬首看向她,她心知不可再假装,遂慢慢睁开了双眼,长长睫毛如小扇般遮盖了眸内的厌恶与抗拒,她不动声色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你醒了?伤口是不是还很疼?”同昕似不以为意,在床沿上坐下,关爱之情溢于言表。
桂菡下意识地抱紧被子,往床榻内缩一缩身子,道:“太医说过,我身上的伤相当严重,恕我不能侍奉于皇上您!”
同昕面上的关切之色霎时消褪了泰半,他站起身来,负手冷声道:“贵嫔初至朕的后宫,便失足受伤,想来必定是宫人侍候不周,朕必得严惩那一众奴才,方可慰贵嫔之心!”
桂菡挣扎着坐起身,道:“我受伤纯属意外,与人无尤,你休得怪罪无辜!”
同昕讥诮一笑,道:“你可知你进宫后,身体发肤均为朕所有,若有丝毫损伤,朕即可将你身边的奴才全数处死!你若有不想牵连无辜,便得好生保重自己。”
桂菡心中动气,以至牵动头部的伤患,一时剧痛不止,她蹙起眉来,颤声道:“你不仅可将我身边的宫人处死,你更可将我处死,留下我,只会令你不快,你何苦强人所难!”
同昕霍然一把捏住了她的下颌,眸光泛起撕心裂肺般的伤痛,“你就那么想朕赐死你吗?你是想让朕知道,要你留在朕身边,比死更难受?”
桂菡强忍疼痛,抬手要将他的手拨开,奈何他力道强硬,丝毫动弹不得,她急得眼底发红,含糊道:“落花有意随流水,流水无心恋落花……”
同昕惊愕地瞪着她,手上渐次松开了力道,缓缓地放开了她的脸庞。她如蒙大赦,垂下首低低喘息,一壁以防备的目光瞥向他。
同昕捕捉到她这缕目光,神色更显灰冷,他倒抽了口冷气,道:“流水无心恋落花,你无心于此,而我……”他苦涩一笑,不再往下说,只顺手一拉,将床榻旁的帷幔重新遮垂于她跟前,声音轻浅几不可闻,“我再不愿收集你的仇恨……”
桂菡几乎以为自己是听误了,讶然地向他看去,他已转身往外离去,纱帐迷蒙,他的身影竟有几分萧索,一如当天雨中相遇时,他的潦落与仓皇。
这夜心绪紊乱,几乎整宿未眠。当清晨的阳光洒进殿内时,若山捧了热水进内,脸上恬静如初,看不出任何波澜来:“小姐,是时候换药了。”一并将私藏于袖中的纸笺塞进了她手中,只作若无其事。
桂菡暗自惊异,一边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展开纸笺细阅。片刻后,她双目含泪,对若山道:“马上替我更衣。”
纸笺为同睿所书,秘约她相见。
梳洗过后,她犹嫌额上的白纱有碍美观,特另配戴了一条合欢琉璃抹额,由于膝盖也有伤口,疼痛未消,行动不便,她也不管不顾,只独自一人出宫往目的地而去。
当行至与御花园相邻的宫道之时,远远地看到前方的金龙肩舆,她不由一惊,那分明便是弘帝圣驾!
她断不可为对方察觉,遂慌得匆匆往一旁的树林中躲避,一时未觉地上的枯枝,脚下一个踉跄,生生地跌倒在地上,膝盖上的伤口传来钻心的剧痛,她低吟出声。耳闻到圣驾轱辘声愈近,她紧捂着嘴巴,竭力忍住声响,眼看鲜血自膝头裙袂上渗出,她闭上眼睛强忍惊惶之意,屏着呼吸等待圣驾远去。
远了,渐远了,直到再听不到任何声音。
她扶着一旁的树干颤巍巍地站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往前方走去。
他们约见的地方是一处荒废已久的破旧宫房,位处偏僻,人迹罕至。同睿已先一步到达,相候于此。桂菡看到他,犹如劫后的重逢,心潮止不住汹涌起来,喜悦、安心、悲伤、哀愤,全数翻腾于心胸之内。
同睿快步迎上前来,一把扶稳了重心不稳的她,心痛的眼光在她额上及膝盖上的伤处盘亘,道:“菡儿,你何苦如此?”
桂菡鼻中泛酸,道:“你都知道了?”
他凝视着她片刻,道:“若山将昨夜之事都告诉了我,你不惜伤及自身,又与皇兄顶撞,皇兄他……如若是寻常妃嫔,早便被处以刑责。”
桂菡忍一忍泪意,道:“他要怎么对我,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就此成为他的附属。我知道我无力改变,可是我不愿意就此认命!”
同睿有意无意地放开了相扶她的手,道:“可是菡儿,你可知道,你如果继续与皇兄僵持下去,皇兄终有一天会忍耐不住,他不会放过你的,甚至有可能会迁怒于西穆国,这样对你,是非常不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