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秦腔名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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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武戏:大勇者爆出的青春之花

武戏,中国戏曲艺术上不可或缺的一翼;武戏,是大勇者爆出的青春之花

——观剧偶记

岁末迎春之际,户外雨雪漾漾。友人康少易打来电话,言说近期陕西省要举行武戏调演,他自己主演两出多年辍演的武戏,邀我观光。并说,这也许是最后一场告别演出了。我依约前往,观看了两场精湛优美炽烈到位的演出,使我颇有一些感慨,对于久违了的武戏,这才有了那两句粗浅的观剧偶记。

关于武戏不可或缺之说,虽然在理性认识上早已达成了共识,但在秦腔发展的实践中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回眸二十世纪百年里,就以武生演员为例,前五十年与后五十年相比较,前叶就我知道的名武生就有颜春苓、王蔼民、徐抚民、王新华、杜涌泉、胡文藻、王集志、杨作翰等,那么,后叶五十年我们能叫出的名武生又有几人呢?!据我所知,有的大剧团半个世纪几乎只演出过一两场武戏。武戏被人们忽视了,评论武戏的文章更是少得可怜!也许,现在敢于向武戏叫板的只剩下康氏父子了。

武戏,是充分展示力与美的艺术,它是大勇者爆出的青春之花。你看那娴熟的技艺,流动的旋律,精美的造型,炽烈的氛围,为观众呈现出一个色彩班斓的青春世界。康少易祖孙三代的演出,就是这青春世界里闪光最亮的,最绚烂的花儿一朵。

康少易出生于梨园世家,也可以说是一个武生世家。其父康顿易为文武不挡的名小生,六七岁入易俗社学艺,十一岁演出《黄鹤楼》,一鸣惊人,后演《蝴蝶杯》中的田玉川,《还我河山》中的岳飞等角色,轰动京华,名震三秦。正如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易俗社简明报告书》所评述的:“秀慧而驯,十一岁始排戏,初演《黄鹤楼》,即能一鸣惊人,后与王天民配戏,名誉日盛,而勤勉驯顺如故。偶有疾,管理员令其休养,能支持,即力疾演剧。守身如玉,不妄交游,艺术道德,为本社小生中第一”。

康少易颇有其父之遗风,用今日流行的语言就是德艺双馨。与他几十年的交往中,我深深的感觉到他人品笃厚,艺品高超,不愧为梨园一雅士也。

1982年沉寂多年的少易,突然浮出水面。他以一出武戏《伐子都》,震惊古城。经历了岁月的磨练,刻苦地求索,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在这物欲横流的今天,像子都这样由嫉妒而杀人到愧疚而自毙者,已日渐失落得无踪无影了。关于子都这个人物的生死价值观姑且不论,这里只说康少易那高超绝伦的表演。但只见子都身着长靠,足蹬厚底靴,从三张桌子的高台上。一个倒射虎似的翻下,紧接着又是一个五百四十度的挺身翻僵尸,以展示子都自堕身亡的全部过程。可谓干净利落,精湛绝伦。这台上一分钟的表演,足用去了康少易十年的苦功。为了这一分钟的展现,他寂寞了十年,痛苦了十年,求索磨炼了十年,这一切都融入他那一串高难技艺中,此时他是一个有魂魄有血性有灵气的完全真实的少易。

1984年西安首届艺术节,康少易首次推出武戏《十八罗汉斗悟空》。此剧人物众多,场面宏大,开打火爆,令人耳目一新,为多年罕见的艺术经典,给艺术节营造了一道奇特而亮丽的风景。我看后激动不已。为之写了一篇短文,发表于《西安晚报》文艺副刊。后来又过了几年,在西安古文化艺术节上,康少易主演武戏《铁公鸡》,他的儿子康云翔主演《挑油车》,这两出戏红极一时,其喝采声鼓掌声尤其叫好声,像大海里的狂涛巨浪摇撼着剧场,剧场像一艘航船在狂烈的声浪中飘摇……我为此演出写了一篇论《武戏审美特征是多层次的动态结构》。发表于《西安戏剧》。

这次武戏大赛,康氏祖孙三代主演《四杰村》与《十八罗汉斗悟空》两出武戏。

《四杰村》又名《余千救主》,说的是狄仁杰提解县令贺世赖与被诬良为盗的案犯骆宏勋入京勘审,行至四杰村时,朱龙兄弟二人因当年扬州打擂之仇,劫持骆宏勋欲杀害。余千随即赶来,经过一番厮杀苦战,救出骆宏勋。这场武打演绎了余千救主的全过程,故名《余千救主》。此剧本事见于《绿牡丹》。清末民初同州梆子老艺人还经常演出本戏《四杰村》,后无传人而停演。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演出过最后一场,这次是四十年后的第一场演出。

康少易扮演廖锡冲,动作稳健而练达,一招一式准确到位,年近六旬,不喘气,不流汗。真可谓宝刀不老,功夫不减当年啊!他不但是这场苦战厮杀的参与者,而且是这场酣战戏的幕后与前台的指挥者。儿子康云翔扮演余千,身怀绝技,又正当年,动作利落干练,敏捷精当,开打快速,千变万化,时时爆出一串串闪光的青春火花,令观者眼花缭乱,惊叹叫绝。余千始终站在这场交战中的主导地位,最后,获得胜利。这是强者大智大勇的胜利,也是力与美的一次张场。最令我关爱和惊喜的是,康少易那年仅五岁的小孙儿康惠麟,竟然扮演小余千,与祖父、父亲三代同台亮相,博得观众热烈欢迎,成为这次表演最风光的一道景观。小小年纪的康惠麟,虽生长在武生世家,但纯属业余演员,饱尝梨园之苦的祖父,绝不会让心爱的孙儿,再经受这份艰难与煎熬,他的这点功夫完全是耳濡目染,薰陶出来的,无师而自会,走边、踢腿、云手样样到位,表演认真,一丝不苟,逗得观众笑声掌声不断。他虽满脸稚气,却一本正经。我以为只是个人表演几个动作身段而已,没想到他竟然与祖父交手,打得炽烈,章法不乱,下场时到二道幕前忘却了戏曲程式的规范,竞小跑而归,惹得众人哈哈大笑。也颇有一些童心、童趣。结果获得稀有的奖牌童星奖。

《十八罗汉斗悟空》,是京剧特有武戏剧目,其他地方戏曲未见演出过。康少易的这个一打到底的武戏,是初人梨园时跟京剧名师张小楼学来的。我先后看过两次,每次都留下难忘的印象。

这出武戏,气势恢宏。罗汉众多,形态各异,各有所长。其中降龙、伏虎、长臂、长眉、身高、枯瘦、丰胖、清静、金光、银光、醉罗汉、睡罗汉等十八罗汉,轮番与孙悟空交战,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好不热闹也。

康少易主演悟空,一上场就迎战各位罗汉,从不下场,直至戏终。在和十八罗汉斗智斗勇、斗法斗技中,悟空乘势夺得双锤、双鞭、宝剑、铁叉、金圈等兵器,由于胜利喜悦和天性好玩和猴气,不免玩将起来。你看双锏对立,纹丝不动;铁叉飞舞,铿锵有声;飞剑入鞘,出神入化,令人叹为观止。这出戏既塑造了聪慧机智活泼可爱的孙悟空艺术形象,又展示了京剧行当中的“五绝”。这“五绝”是:“张家鞭”,即京剧艺术大师盖叫天长子张翼鹏在《闹龙宫》中的鞭技;“尚家锤”,即京剧艺术大师尚和玉在《四平山》中的锤技;“郭家剑”,即京剧名师郭宇坤在《十八罗汉打悟空》中的宝剑入鞘;“俞家圈”即京剧名师俞鉴在《乾元山》中的圈套技;“袁家叉”,即京剧名师袁金凯在《金钱豹》中的叉技。精通单项者有之,“五绝”俱全者少。康少易“五绝”集于一身,每当演到极致处,剧场里总是响起一阵掌声和喝采声。

《斗悟空》这出戏,武打设计别具一格,新颖大方,不落俗套。节奏感强,紧节奏的刀枪挥舞、翻打跌扑则为快刀斩乱麻;是慢速的武打动作,也颇有风趣。如醉罗汉与孙悟空交手时,一路醉拳,东倒西歪,酒不醉人人自醉了,孙悟空也有些许的醉意,跟着醉和尚颠三倒四,连台下的观众也醉意沉沉,狂呼不已。睡罗汉与孙悟空交战时,则睡意朦胧,时而清醒大战,时而昏沉欲睡,悟空也时而惊醒时而沉睡,观众从这朦胧欲睡中获得一种别样的审美愉悦。矮罗汉与悟空对阵时,像从地缝里钻出来的土行孙,跳起打悟空一锤,悟空四处寻找,低头才发现脚下地上站着一小人儿,他俩不是厮杀,简直是在游戏,把血腥的战场变成了儿童游乐场,观众也在游乐中想起了自己的童年趣事……

这出武戏,打出了诙谐,打出了幽默,也打出了喜剧的光采。

我在《武戏审美特征是多层次的动态结构》一文中说:“一个艺术家能把戏演到这个份上,定然是付出了一切,乃至于生命。在他们的艺术里,我依稀看到了他们的生命,在他们的生命中,我仿佛看到了他们的艺术,他们的生命与艺术融合在一起了。他们的生命就在自己的艺术里,他们的艺术就是他们生命的再现。”这就是少易父子的人生价值取向,我对此深表敬意与赞赏。把生命献给艺术的人们,是绝不图回报的,但社会却给了他们应有的回报。康少易以两出武戏的主演获得特别荣誉奖,并被敬慕者誉为“秦腔武生泰斗”。他所排导的剧目《小商河》,由康云翔扮演杨再兴,《杀四门》,由冉星扮演秦怀玉,《战冀州》,由王冲扮演马超,三人均得表演一等奖。

日前,他与我交谈,言说这次演出恢复了功底,心里也实在了,马年想办一个武戏剧团,再培养一班学生,把一些失传的武戏找回来,使遗憾者再无遗憾。我听后,甚为振奋,祝他马到成功!

让武戏之花开遍艺术的原野。

2002年1期《西安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