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人生的道路谁也难于预料,我竟然和三意社多次结缘,有远年的遗梦有今日的期盼,也有我自身价值的寻找和回归,总之我的血脉中流着三意社的血,难怪我的妻说:“你简直成了三意社的名誉社员了”。
一九五三年的春天,是一个多雨的季节。我由苏育民的邀请和马健翎的派遣,与宋郁文一起以公方代表的身份来到三意社。古老的三意社留在我幼年的梦里,如今的三意社就站在我的眼前:古朴的青砖门楼,庙堂里的古戏台,木板回廊式的小阁楼和低暗古旧的小平房,还有一段光亮的青石路……这一切完全是明清时代的建筑格局。在这传统格局的后院,孤零零地站着一座古香古色的雕花小木楼,人们戏称“摘星楼”,我就住在“摘星楼”下。在这楼下同住的还有姚鼎铭、赵振华、李正华、严辅中,我经常和他们闲聊,有时还有苏育民、姚裕国和韩辅华,这里是全社的艺术中心和指挥部,经常在这里接待来访者。我认识剧作家王槐蔚和记者、老票友施葆璋,就在这小木楼下。
一天,青石路上走来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见人只是浅浅的一笑,高高的个儿,一脸的书生气,他就是王槐蔚。他手里拿着一个厚厚的手抄剧本,递给了姚鼎铭导演,希望能在三意社演出,再没有说什么,就浅浅的一笑,走了。这个剧本就是现代戏《罗汉钱》,根据沪剧移植的,我们几个人看了都觉得不错,当他再来探问回音的时候,姚导演就说这个剧本我们决定排了,他没有说什么感谢的话儿,只说了一声好,又浅浅的一笑,转身走了。这出戏在三意社连演百场不衰,三意社以演现代戏见长而震动了西安剧坛;李夕岚以“罗汉钱啊,罗汉钱,两个钱儿一般般,为何一个苦来一个甜?”的大段咏叹,倾倒了多少观众,从一个默默无闻的丑小鸭,一跃成了大红大紫的名角儿;剧作家王槐蔚也因《罗汉钱》的盛誉,而闯进了他多年朝思暮想的戏剧界,圆了他文学创作的梦。
当年三月五日,斯大林逝世,天气阴沉着脸,街头放着哀乐。就在这时,施葆璋来到了三意社小木楼下。他和姚导、赵振华等老友一阵神聊,最后说想约一点稿子。于是,我写了几首小诗和几篇剧评,在工商晚报发表,记得有评论李夕岚和肖玉玲表演的文章。这是四十年前的事,现在看起来幼稚可笑,但它毕竟是我对戏剧研究的最初尝试。
二
在三意社的日子里,和我交往最多也最关心我的是姚鼎铭先生。那时日夜两场戏,演职人员越忙碌我则越清闲,我在小房孤坐,耳边的锣鼓声撩得心慌意乱,无法苦读圣贤,就到姚先生的房子走走。他看出我不安不宁的心态,劝我改编整理戏曲剧本,一来可以使你不至于闲暇无事,生出一些寂寞来;二来也可以丰富上演剧目,达到戏改的目的。我欣然接受了这个对我来说,是全新的又是艰难的但充满了魅力的工作。
有一日的午后,我正在窗前读鲁迅,姚先生进来递给我一个石刻的小剧本《小姑贤》,说将它整理一下好演出。剧本的纸已变成黄灰色,少说也有四、五十年的历史,是清末民初出版的。后来,这个整理改编本交王淡如先生主办的长安书店出版了,署名为鲁扬。我的同学罗梦为责任编辑。自从一九五五年出版以来到文化革命前共再版十三次,印刷五十多万册,遍及西北五省区。宝鸡市曲艺实验团根据这个剧本移植的曲剧《小姑贤》,在一九五六年陕西省第一届戏剧观摩演出大会上获剧本三等奖。长安书店并人陕西人民出版社后,这个剧本还由人民出版社出版过数次,后来我以静波的署名在《群众艺术》杂志上发表过,最近我看到了一本秦腔折子戏选萃之类的书,也选用了这个剧本。《小姑贤》初版的封面剧照,就是由三意社赵晓岚、李夕岚、王辅生合演的。这个剧本的出版,赋予了我人生别样的色彩。
姚先生得知我的剧本即将出版甚为高兴。不几天又递给我一个破破烂烂的手抄本《挡将》,这个剧本好些处都残缺不全,我请赵振华为我拾遗补缺,总算回归了它历史的原貌。赵先生在戏圈里素有戏包袱之称,这点区区小事自不在话下,对他来说只不过是小菜一碟。在姚、赵二位先生的鼓励和支持下,《挡将》这个整理改编本很快出版了。封面是赵振华、姚裕国合演的《挡将》彩色剧照,仍署名鲁扬。许多读者竟问我:鲁扬何许人也,我说此乃咱家我也。这个剧本有几句说明,不妨抄录几句:
《挡将》是秦腔古典剧目之一,它生动、真切地描写了康茂才挡陈友谅的一段故事。在整理时曾和老艺人赵振华先生作过多次研究,认为应该保持原剧的面目,不要多改。整理者根据这个原则,改动甚少,只删除了一些不好的句子,又在个别的地方增添了几句……
这是我出版《挡将》的初衷,是第一次写下这几句说明也是最后的一次。后来和盛旭给我拿来一个《拆书》的手抄本,经我们的研究修改,也在长安书店出版了,封面剧照主演《拆书》的竟然是三意社大学生阎国斌和田玉堂。历史往往出现惊人的巧合,五十七年前阎国斌、刘光华、田玉堂等十六人脱离三意社,在惠家巷三皇庙里成立集义社,爆发了一次剧坛的大裂变,如今他俩在《拆书》中又和三意社融合在一起,这是一种精神的融合,超越了历史的时空走到一起来了。
这时,一九五二年全国戏曲会演的优秀剧目在《剧本》月刊上发表,姚先生让我将喜剧《葛麻》移植成秦腔叫王辅生主演。我记得这个剧本好像是湖南花鼓戏,尽是南方方言,改写费了一些周折。写好后由我给王辅生教词,由姚鼎铭导演,结果我们三个都忙各自的事情,这出戏就在忙忙碌碌中被搁浅了。遗憾的是我竟然忘记了这个移植本出版,幽默喜剧《葛麻》这就样被幽默得无踪无影了。
在幽默和滑稽中,我离开三意社进入一家报社。从此,我开始了既悲壮又凄苦的人生。人生如戏,我扮演了大半辈子的悲剧角色。
三
多年的云烟在现实和梦境中飘走了,一九九四年的秋季,由于新编历史故事剧《少帝轶事》的演出,使我和久违了的三意社再次结缘。
沉寂已久的三意社,以全新的《少帝轶事》震撼了西安剧坛。这个剧本以新的视角和新的艺术结构,叙述了一个鲜为人知的远年古老故事,塑造了一位真实的南宋亡国之君的艺术形象。这不仅在三意社的舞台是一个曾未有过的新形象,就是在西安剧坛也是少有的。导演的手法也是三意社过去所没有的,它以散点结构显示了此剧宏伟的气势和边塞大漠的风情。演员也是一批崭露头角的新秀。所以说它是一出令人惊喜的全新剧目。我和一些老观众一样,对今日的三意社真有些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应九四全国小百花越剧艺术节的邀请,三意社就要赴杭州演出《少帝轶事》了,我随剧社再度来到了杭州。真有些“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说也奇怪,少帝七百年前离开临安流放大漠,金秋随着三意社又回到神牵梦绕的西子湖畔。我们住在西湖边的湖滨宾馆,与西湖隔了一条马路,从楼上的窗口望去,秋日西湖景物尽收眼底,远处的断桥隐隐约约地站在一片闪亮的波光中,湖边集满各色游船。西湖自古人文荟萃,中国的文人差不多都把自己的足迹伸向这里,这里也留下了他们多少失落的残梦,他们往往把自己和西湖的名胜搅在了一起。
《少帝轶事》在杭州上演了,它以西部特有的美学样式,向江南观众展示了曾发生在这里的南宋末年的一段哀史。每当演到精彩之处,剧场里总爆发出一阵喝采声和掌声,江南观众的热情超过了北方观众的冷静。首次演出成功了,宾馆的服务员开始要戏票了,新闻记者找到宾馆来采访了,陕西乡党、浙江电视台老台长韦连城赶来了,他虽然在外几十年但乡音犹在,他在长春电影制片厂当副厂长时,适逢秦腔《火焰驹》正在拍摄,他说认识苏育民、周辅国和肖玉玲,曾在三意社看过苏育民的《打柴劝弟》、《鱼腹山》、《激友》等戏,他一听到秦腔就想起了家乡,一想起家乡就想听秦腔,真没想到这次在杭州能看到这样好的家乡戏。
第二天召开座谈会,他早早的就来了。在会上他说,未看戏前我为你们捏了一把汗,杭州的观众是否买帐,但你们的演出赢得了观众多次由衷的掌声,看来秦腔艺术发生了很大变化,是符合现代观众的审美要求的。《少帝轶事》的演出给杭州戏剧舞台吹来了一股西北风,也吹皱了一湖秋水。
接着发言的是国家一级演员史崇仁,他毕业于上海戏剧学院,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曾在西安话剧院演戏,他虽是浙江人,但在西安生活过几年,对秦腔还是熟悉的。他说,这个戏从整体上看是完整的和谐的,看演出有一气呵成、流水般的通畅,没有一丝疲劳的感觉,是一次完美的艺术享受。演员年轻充满青春的活力,是一批具有艺术潜能的而不可多的高原小百花。
着名剧作家胡小孩是我多年的老朋友,我们曾多次出席全国现代戏年会,我并约他为西安晚报副刊写搞,他写的散文《碑林记石》美极了,多少年来我一直记得这篇美文。这次他看了《少帝轶事》极为兴奋,充分肯定了这出戏的创新意识。他说,看了戏归纳为“三新”、“四美”。编剧新导演新表演新,唱腔美人物造型美音乐美布景美。这个戏借助历史事件敷衍了一个故事,立意很新。戏都是造出来的。这个戏造得好,剧编得有胆略有见识。用了秦腔激越的唱法和有力的节奏是很抓人的,体现了一种高原美、青春美,把一个很难写的题材处理得很成功,一方面是泯灭的帝业,另一方面是萌发的爱情,结合得好,呈现出一个全新的世界。感谢三意社,让我重温一次秦腔梦。
老戏剧家史行是原浙江文化厅厅长,他解放前曾在延安作文化工作,他问起在延安结识的柯仲平、马健翎、柳青、杜鹏程。得知他们都已作古,只有黄俊耀健在,他不胜感叹,老友都远去了,只有多年不见的秦腔却响在他的耳边。他说,这个戏用历史题材为今天的现实服务。做到这一点实为不易。这个戏具有开创性,希望你们能到大上海的舞台上去演出,我认为是能够打响的。秦腔使我想起延安那一段火热、紧张的战斗生活,夜晚看民众剧团的戏,那强烈的节奏和那梆子的声音回响在沟沟洼洼里,老远就听见了,今日仿佛还响在心头。
一九九四年的国庆节就在杭州度过了,当晚,节日的西湖一片灯火,来往的夜航船时而近了时而远了,时而消失在深沉沉的夜雾里。我们坐在湖畔的石凳上,悠闲地观赏着今夜西湖的胜景。这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夜。
四
一九九五年,西安三意社这个民间职业班社,已经走过了一百年演艺的里程。在这漫长的岁月里,苏长泰和三意人走出商洛山,在关中平原几经周折几经磨难几经聚散,终于在古城西安站住了脚,为各路各派名老艺人提供了大展风采的舞台,也使西安观众多了一个观赏秦腔古风的窗口,一代代明星在三意社的天幕上升起,整整辉煌了一个世纪。这在中国戏曲史上甚至世界戏剧史上都是少有的辉煌。
为纪念昨日的辉煌,有胆识有气派的团长樊允哲举起了庆祝三意社百年演艺的大旗。我被聘为艺术顾问,又一次和三意社结缘。与我同来者有田滨和王思智,他们都是三意社研究专家,并有丰硕研究成果,也是我志同道合的老友,我们和艺研室的经建、孝龙朝夕相处,有着一段极其愉快的日子。
那春日商州的寻根演出,是一次自我的寻找和精神的回归。三意社的根在商州。现在已长成百年大树,枝繁叶茂,覆盖了西北五省,但它的根却深深的扎在商州的沃土中。这次寻根演出是叶对根的答谢和回报,商州张开了手臂欢迎多年飘泊在外的叶的归来:街头高挂着欢迎寻根演出的巨幅横额,宣传车上的高音喇叭响彻全城,人们奔走相告咱商州的剧团回来了。
当晚,演出《狸猫换太子》,这是一出故事性极强并富有传奇色彩的好戏,每一个角色都有自己的重头戏,戏剧的结构环环相扣,引人入胜。剧场爆满,人们静观新秀们的精彩演出,演至深夜竟无一人离去。戏终时,爆发出一阵阵的掌声,惊醒了山城的春梦。
商州的寻根,既是一首抒情诗又是一首史诗,谱写出三意人对根的情意和敬仰。你看,深深扎在人民心里的根,笑了。
那夏日华岳庙的实地考察,是百年演艺源头的又一次寻找,是百年历史旧梦的又一次重温。一早我们乘坐三意社唯一的小面包,向华阴市急驰而去。虽是当头烈日炎炎,车内却是凉风习习,不免在古道上留下了一串朗朗的笑声。
岳庙山门对面有一条小巷,据说在解放初巷口有一座面向岳庙的戏楼,少说也有几百年的历史。一位九十多岁的老人听前辈说长庆班曾在这里演过戏,当地人把这座戏楼称为亭子,这条小巷也因戏楼而得名叫亭子巷。我们走访了几位老人,他们都说亭子巷口确实有过一座古戏楼,每逢三月华岳庙古会时,就有戏班演出。长庆班就在这里演出了开锣戏,这锣鼓时断时续地敲打了一个世纪;长庆班象一盏风地里的灯,忽明忽暗一直亮到了今天。
1995年6月5日于西安听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