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秦腔名家
16016400000008

第8章 在刘毓中百年诞辰时的追思

今年,1996年,是着名秦腔艺术大师刘毓中先生百年诞辰,也是他逝世十四年祭。在秦腔近现代史上,他独领风骚七十年。谁还能有如此殊荣呢?

初冬的深夜,我正要和刘毓中开始对话,一股寒风从窗隙吹来,我抬头凝望窗外,繁星闪灼,我想,昨夜的星辰,怕有几颗已经陨落了,还有几颗升腾而起,又能有几颗获得永恒的生命呢?!

我正在思索之际,刘毓老微笑地走来了。

那是1952年的夏天,我刚从天水山地里土改归来,参加第一届全国戏曲汇演的筹备工作,认识了许多久负盛名的艺术家,后来都成了忘年交,刘毓中先生就是其中一位。

一天早晨,我走出西北戏曲研究院不远,碰见了刘毓老,我赶忙向前问候:

“刘毓老,你来的好早啊!”

他说:“这不早,我都练过功了”

我惊异地说:“这大年纪还练功呢!”

他说:“演到老练到老,才能把戏演好。”

说着他向我指了指周围的坟地,那年这里还有坟地,现在说起,有一种非常久远的感觉。刘毓老当时说这一片荒芜的坟园都是孤魂冤鬼,解放前夜里磷火漫游,无人敢到这里来,现在。这里成了西北戏曲的最高学府,艺人们的家,真是沧海变良田。

寡言的刘毓老那天显得有些激动,接着他说,如今,党和人民又让艺人到北京参加汇演,真是百年不遇的盛事。他兴奋地和我握手,道声再见。我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有说不出的欢愉。

这次汇演,他在《游龟山》中扮演胡彦,在选择折子戏时,苏育民向马健翎和黄俊耀推荐他。在他几出拿手的衰派老生剧目中,选中了《卖画劈门》,在其中扮演白茂林,有多处令人叫绝的表演,使这出戏久演不衰,成为刘毓老的代表力作。不久,喜讯从北京不断传来,《游龟山》一剧获得优秀剧本奖,并发表在《人民文学》月刊上,这是《人民文学》首次发表戏曲剧本,可见当时文坛对《游龟山》的重视了。刘毓老和苏育民获得演员一等奖,这是一个演员最高的奖赏。周恩来总理给他颁奖时亲切地问道:“你就是刘毓中吗?”他激动地连连点头称是。总理又问:“你父亲是演戏的吗?”刘毓中忙回答“是的,总理。”总理又说:“我看过他的戏,艺名叫木匠红对吧。”他万万没有想到周总理竟如此了解自己,激动得流下了热泪。后来他向我述说此情景时。我分明看出他的眼眶里还闪着泪花。

戴誉归来,在西安大舞台公演。西安大舞台是当时西安最大的戏园,座落在新城南门外西边一片空地里,就是现在的南新街北头西边的街口。偌大一个戏园,人山人海,拥挤不堪,我和戏迷朋友领略了一次,真是又苦又乐,乐在不但看了《游龟山》的演出,欣赏了许多秦腔名角儿的表演,还到后台拜访了刘毓老,当时他容光焕发,老当益壮,显得分外的年轻。我的那位朋友还拿着本子和笔,请刘毓老题词,他确实感到为难,我说不用题词了,签个名吧。于是刘毓老拿过本子和笔,写上了刘毓中三个字。我的那位戏迷朋友拿着这个签名本到处给人看,着实高兴了一段时光。

戏散了,我们踏着满地的月光走向归途,心还沉浸在戏剧里,情不自禁地唱起刘毓老在《游龟山》中的那一段戏文;

有为父提篮儿卖鱼上岸

行走在龟山地惹下祸端

多亏了江夏县公子来见

才救了你的父转回江边

……

1957年初秋,梅兰芳先生率团来西安公演,为欢迎梅先生,西安戏剧界演出了折子戏专场,其中就有刘毓老的《烙碗计》。这出戏我曾多次看过,也为刘子明和定生苦情深深的感动过,并以定生而自况,就是没有看过刘毓老的这出戏。这次看了他在大雪弥漫中追赶那可怜的侄儿,那急切、疼爱、慈祥、痛苦的心情,深深的打动了我,使我泪流满面,仿佛看见了童年的我和我苦涩的童年。他的表演质朴纯真,沉真老练,那在风雪中的蹉步和跌滑动作的运用,以及浑身颤抖的表演。都给人一种异常寒冷的感觉。把戏演到这个份上,是要有真功夫。梅先生看后说:“这种唱做并重的衰派老生戏,是要看功夫火候的。刘毓中继承了他父亲刘立杰先生以及其他名师的优秀传统,才能演得那么出色。”

1959年刘毓老参加了陕西戏曲赴京演出团,并巡演了十三省,把秦音远播到江南去,这是陕西戏曲有史以来唯一的壮举。他在《三滴血》中扮演周仁瑞,这个角色戏并不多,但他演得却精彩极了,把周仁瑞老人失子之痛和孤苦伶仃的悲哀,以及受屈负冤、呼天怨地的悲愤心态,活脱脱的呈现观众的眼前。那质朴无华的表演,那激越高亢的唱腔,震撼着人的心灵,那艺术的感染力达到了美的极致。难怪马少波看后在一篇观剧随笔中赞道:“戏不多而能认真作出戏来,可以看出表演功夫!”刘毓老不愧是一位具有真功夫的名角儿。那些浪得名的“名角”儿,尽管喧闹一时,历史终将会剥去他们身上的金粉。

刘毓老的名角儿地位,是历史和人民赋于他的。几十年来,他在艺术实践中,不断刻苦钻研、博采众长、吸收溶化,精益求精,继承和发了秦腔表演艺术。创造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自成一派,深受广大观众的喜爱和敬重。我国许多艺术大师都和他有交往,对他的人品戏品都给很高的评价。欧阳予倩先生二十世纪二十年代初曾在武汉观看过易俗社的演出,并认识刘毓中,经过了三十多年的风雨岁月,欧阳予倩先生一眼认出了刘毓中,问了刘箴俗、刘迪民、马平民都已先后作古,先生有着无限的感慨,特为刘毓中题词吟道:

汉上聆高艺。

重逢三六年。

当时愁雾里,

今日百花前。

……

秦声动京邑,

古艳呈新妍。

梅兰芳先生曾多次观看他的演出,都有中肯的评论,并题词曰:“继承父师的优秀传统,发展秦腔的表演艺术”。苟慧生先生酷爱刘毓中的衰派艺术,曾为他两次作画相赠,可惜文革中被抄走了。马连良先生也曾多次观看他的表演,称赞他为“衰派老生中一绝。”

1979年的夏天。我和多年不得相见的刘毓老重逢了。我握着他的手说,这些年我自身难保,也没能来看望你,请多多原谅。他却摇着我的手深情地说,我也没能去看望你,请你见谅。我说,彼此、彼此。顿时,屋里充满了爽朗的笑声。我俩都笑出了热泪,这是对往昔忧闷和沉寂的嘲弄,也是对未来的乐观的叩问。

不久,刘毓老以八十四岁的高龄参加陕西省着名秦腔演员联合演出,他演出的剧目是《三滴血》中的《路遇》一场,那精湛的表演艺术和深厚、激越、苍劲的唱腔,博得观众热烈的掌声。我为他的演出写出文章,发表在陕西日报上,那次演出真是名师荟萃,各有千秋,全省各地的着名演员二十八位汇集西安,共演出了二十九个折子戏和选场。这些优秀剧目充分体现了各种不同流派、风格和行当的艺术特色,是前辈艺术家创造的结晶。其中刘毓老的门生就有闫更平、乔新贤、张新华、任哲中等,由此可见他在梨园的宗师地位和对秦腔的巨大贡献了。

1981年12月18日,西安市人民政府举行茶话会,隆重庆祝刘毓中舞台生活七十周年。这年也是他八十五岁诞辰,门下弟子纷纷前来献艺祝贺,演出了他亲授的名剧《卖画劈门》、《周仁回府》、《放饭》等二十多出折子戏。更难能可贵的是,八十五高龄的刘毓老还亲自登台主演他的拿手好戏《祭灵》、《路遇》、《韩宝英》等,再次展现了他的艺术风采,令人感到宝刀不老,仍然光辉照人。像这样艺术生命之长久之精湛的艺术大师,不要说在秦腔界罕有,整个戏曲界又能有几人呢?!

不久,在庆祝易俗社成立七十周年的时候,刘毓老突然逝世了。我和他在三兆话别,送他远行,祝他一路平安。在回家的路上,我心里空荡荡的,痛感我们失去了一位旗帜性的演员,而且是永久性失去了……戏剧界的悲哀是显而易见的。

在失去刘毓老十四年后的今天,我们迎来了他的百年诞辰。这十四年来,我们没有一日忘记他,随时都可以听到人们这样说,假若刘毓老在,我们如何等深情的话语。

刘毓老自我的艺术实践虽然结束了,但他的艺术流派却源远流长,他门下弟子会把它继承下去,并发扬光大。

在人类艺术的长河里,只有把自己的生命和艺术献给人民和历史,并得到历史和人民的认同,他艺术生命才是永恒的,与人类和历史同在。

1996年11月21日于听雨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