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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诱谎

小伍叔,小名小结实。

小的时候,我跟他一起下湖拾草、铲青、剜菜,一起到大海里捉乌贼鱼、拣海带、摸海砂子;冬天,天气很冷的时候,我们黑更半夜里,结伴到生产队的牛栏、猪圈里偷粪去。

那时间,我叫他小结实。他叫我二园子。彼此没有丝毫的家族辈分之分,完全是一对要好的小伙伴。现在不行了,现在我偶尔回乡去,见到小伍叔,老远就要“伍叔伍叔”地叫他了。倘若再叫他“小结实”,那是要遭骂挨揍的。可反过来,他是做叔的,仍然可以亲切地叫我“二园子”,我可不能叫他小结实了,至多在伍叔的前面加个“小”字,叫他“小伍叔”。

小伍叔比我大几岁,个头没有我高,心眼子比我多。他没有上过学,可他脑瓜子好用,认识好多字,能读报纸,会写信,会背《百家姓》前面的二十多句。我和他一起玩耍时,好主意坏主意全是他来拿。

我跟他学会书本以外的好多知识,比如,月亮周围有光圈,第二天准要刮大风;地瓜沟上有裂口的地方,底下保准结个大地瓜;小牛犊子一旦扎上了铁环鼻儿,转年开春时就要让它离开妈妈学耕地了。这其中,还有一些鬼鬼神神的迷信东西,也是小伍叔教给我的,比如说,天上有多少星星,地上就有多少人;河水打旋的地方,底下藏有大水怪,专吃小孩子;马路上有人倒药渣子,千万不要去故意踩,如果是故意踩了,就会把恶鬼带回家,等等。最经典的,也是最传统的一个忠告,就是小孩子不能说谎。小伍叔告诉我,说谎的孩子,夜里睡觉时准要做噩梦。这件事,令我记忆犹新,原因是我在小伍叔面前说过一回谎,确实也为此做过许多噩梦。至今,那个噩梦还在缠绕着我。

那是一个槐花飘香的季节,小伍叔不知从哪里得知槐花子可以卖钱,他领着我家前屋后,到处找槐树,打槐花子儿。

说是槐花子,其实就是尚未绽放的槐花骨朵。小伍叔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根长长的竹竿,前头绑一截鸭嘴一样的小树枝,慢慢地从槐树枝间,伸到一束束槐树花后面,轻巧地夹住槐花枝子,手中的竹竿往一个方向用力一拧,就听树枝间“咔吧”一声脆响,一束沉甸甸的槐花子儿,或是坠落在地面上,或是正衔在竹竿顶端的“鸭嘴”间。赶上槐花缀满枝头时,小伍叔还怂恿我爬到树上去。那样的时刻,一旦被树的主人发现,小伍叔就像兔子一样跑了,我却在树上被人当贼一样地捉住。

不过,捉住也没有关系,小孩子嘛,乡亲乡邻的,大人们诈唬两句也就拉倒了。有时,看你坠在树上不敢下来,大人们还要好言相劝:“下来吧,小心一点,别摔着!”

西巷的九奶奶就是那样,她看到我和小伍叔偷她家的槐花子,老远地颠着一双小脚跑来,一路大声喊呼:“又是二园子和小结实吧?看我不打断你们的腿!”可等九奶奶真的走到跟前时,我和小伍叔多数时候都跑远了。有时,我在树上没来得及下来,九奶奶不但不会打断我的腿,她还要递一个高板凳放在树下,哄着我,说:“好孩子,听话,你快下来吧。”

九奶奶是个孤老太太,小伍叔叫她九婶子,她是小伍叔家的近门。小伍叔上面的几个哥哥,轮番给她挑水、送柴。小伍叔从九奶奶房里出来时,手里经常握着九奶奶给包的一块煎饼。有时,小伍叔手中的煎饼还能让我咬一小口。

但,九奶奶不让我和小伍叔偷她的槐花子。九奶奶自个也知道槐花子能卖钱。我和小伍叔去公社供销社收购站卖槐花子的那个集日,九奶奶把她攒了一小布口袋的槐花子,交给小伍叔给她代卖。当时,我和小伍叔每人都攒了一小包晒干、晾透的槐花子。

当天,卖过槐花子,我与小伍叔在柜台边分钱时,小伍叔先拿出他的一毛三分钱,然后问我:“你是一毛六吧?”

我一愣!心想:小伍叔一定是记错了。但我顺水推舟说:“对,我是一毛六。”

小伍叔点着钱,想给我,又没给。突然间,他好像想起什么,说:“噢,不对,你是八分钱,俺九婶才是一毛六分钱,你再好好想想。”

我的脸腾地一下红了!我木呆呆地看着小伍叔,半天没有吱声。小伍叔提醒我说:“你是二斤七两,九婶是五斤二两。”当时,槐花子三分钱一斤。

我埋下头,不敢与小伍叔对视。

小伍叔也没再说啥,点给我八分钱,没事人一样,说:“走,咱们去集上耍吧。”可我哪里还有耍的心思哟!我在小伍叔面前说了谎,小伍叔一定是看不起我了。我们老家有句话,“一岁不成驴,到老驴驹子”。

也就是说,一个人,小的时候不成器,长大了也不会有什么大出息。我在小伍叔面前贪财,说谎话,长大了,肯定也不会是什么好人了。

从那以后,我的思想包袱很重,以至于很长时间,甚至是很多年,我在小伍叔跟前始终抬不起头来,我总觉得小伍叔知道我的为人不好了,总觉得他是看不起我的。

然而,当我大学毕业,懂得一些心理学之后,慢慢意识到:当年,小伍叔不该那样引诱我。

那一年,我才十一岁,哪能经得住那样的诱惑?我恨小伍叔,让我在幼小的心灵中,背上了一个沉重的包袱。而且是一背几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