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乡下,哪家大门口一响起竹板或三弦声,那准是唱门讨饭的来了。
他们中,有一家老小,吹、拉、弹、唱、扭,一起上的。有两人搭档,一弹一唱,对面扭着唱的,也有一个人,自弹自唱自己扭的。
他们都是外乡人。都不愿说出自己真实的家乡在哪里,怕给老家人丢脸面。可给过他们地瓜干或煎饼头的婶子、大娘们,看他们老老少少穷得可怜,总要问上一句:
“你们是哪地方人?”
对方明明是一口山东口音,回答却是:“河南的。”
“河南什么地方?”
对方无话。
显然是诌不出详细的地方。婶子、大娘们也不怪罪他们,知道他们不会说真话,只不过逗逗他们罢了。
但,唱门的人,也有唱门人的规矩。不管他们是哪地方来的,都不进人家的院子,只推开大门一道窄窄的缝。这样,一来是出于礼貌自拘。一个穷要饭的,怎么好堂而皇之地走进主家的院里、屋里呢?二来,大凡是唱门的,身后都跟着一大帮爱听唱的,尤其是女人和孩子,能从庄东头,跟到庄西头。怎么好领着一帮子人,进人家院子呢?所以,往往是唱门的还没赶到哪家,孩子们已前去把那家的大门拉开了。
开场白,大都是这样一段道白:
这二年,俺没来
听说大嫂发了财
大嫂发财俺沾光
大嫂吃肉俺喝汤
随后,胡琴或三弦的过门一响,就唱上了。所唱的歌词很多,有《十八相送》《小上坟》《走西口》,有时,也唱流行歌曲。
至于唱什么最受欢迎,这取决于主家的喜欢。有时,门口正唱着《兄妹开荒》,主家拿着几片地瓜干子出来,喊呼一声:“来段有味的!”
这就得来“有味”的。不过,这种时候,往往是讨价还价的良机。对方问你:“唱什么?”
主家说:“来段《跳花墙》。”
对方瞅瞅主家手里有数的那几片地瓜干,装作委屈状,说:“《跳花墙》太长了,你手里的地瓜干能不能再添几片?”
回答往往是:“行!你先唱吧。”
记得,有一年冬天,一个小北风不大的午后。村西头田寡妇门口留了一个唱门的。附近正在沟里抬淤泥的社员都扔下扁担、抬筐跑来听唱。
我那时候有七八岁,从大人们的胳膊底下挤进去,才知道是个瞎子来唱门的。新奇的是,不是瞎子一个人唱,而是田寡妇跟瞎子对唱。田寡妇平时就很喜欢唱歌。
瞎子和田寡妇分别坐在对面的长条凳上。中间的空地上,放着半小篮地瓜干和煎饼头,那都是坐在前边的婶子、大娘们凑给瞎子的。这会儿瞎子挂一脸的微笑,手持高高的三弦,等田寡妇发话。
田寡妇可好,不知谁找了个花手巾顶在她头上,很是滑稽的样子,坐在瞎子对面。一圈人都嘻嘻哈哈地看着他们俩。
田寡妇呢,看人到得差不多了,很是平静地对瞎子说:“开始吧。”瞎子三弦一响,领唱道:“手扶栏杆,苦叹一声,亲爹爹做事实在不聪明哪。”
田寡妇接唱:“手扶栏杆,苦叹二声,可恨亲娘实在不疼人哪。”
瞎子唱。
田寡妇再唱。
唱着唱着,田寡妇的眼窝里闪动出晶莹的泪花。
唱着唱着,瞎子眼窝里好像也有了泪花。
唱着唱着,在场的人,尤其是坐在前边的婶子、大娘们,个个都跟着抹起了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