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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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耳与舌的缠绵

1、他们

对缺乏观察力和想象力的人来说,他们只是医院里极为平常的一对。男人坐在轮椅上,脸上带着病人常见的那种厌倦和冷淡。女人在后面推着,从姿态的生硬上可以看出,她并不习惯于这种以照料面目呈现出来的依附角色。如果轮椅是遥控或电动的话,她宁愿与男人并排走,或者走在前面。半坡的高跟鞋咯登咯登。

供病人们休息散步的是住院部两座楼房之间的中庭,四周有着刻意曲折的长廊,围着一些植物、假山及鹅卵石。每天上午、下午,他们都要顺着长廊长时间的散步,跟其它的那些病人一样,好像这是他们能够打发时光的唯一途径。

男人不是生病,是遇到了车祸。肋骨断了三根,股骨粉碎,双耳鼓膜深度穿孔,听力丧失,正在等待进一步的治疗。

散步途中,他们经常会碰到别的轮椅。高位截肢。视网膜脱落。脑里长了瘤。中风偏瘫。轮椅们在长廊上交错而过,互行注目礼,掂量彼此不幸的份量。

这时候,人们才会发现他们与别的轮椅们略有不同——她,一直在跟他说话,声音不大不小,不快不慢,没有音乐,没有感情,没有广告。拐弯了、歇下了、被小石子绊住了都不停下,像一台接上了永动发条的八音盒。

唉呀,我知道了。一些病友在背后咂着舌头猜测道。这可怜的女人一定是在试图刺激他丈夫的耳膜——就像对付植物人,是吧,她准以为话说得越多耳膜就越能恢复。唉,谁知道呢。

2、他

再一次睁开眼睛,除了浑身有点疼,似乎没什么不对。不过,肯定还是有什么不对,医生们站在周围,像看着一具尸体那样地看着我。

怎么了?我动动手再动动脚,不都在吗。四周安安静静的,安静得像一块严实的巨大幕布,所有的一切都裹在后面。

她走近了,嘴巴撇起来,那是要哭泣的前兆。他们的嘴唇开始翕动,一边把她拉下去。

接着有人来看我了,他们还是那样,像看着尸体那样地看着我,一开始都不说话,接着就相互动动嘴唇,然后跟我拉拉手拍拍肩。最后他们无声无息地走了,像二十年代里的默片,夜晚厨房地面的蝗虫,显微镜下的某种人形菌。

我看见她的嘴向我凑过来,缓慢地一张一合,柔软的舌头在里面上下翻动,脸色渐渐变得绯红。干什么,她是在叫喊?还是在酝酿一个高潮?我好像第一次注意到她的嘴。这张嘴不大,谈不上红润或者丰满,上半部还有一层薄薄的绒毛,不过,无论如何,它是典型的女人之唇。当它们抿起来,两角会出现几丝令人遗憾的纹路;当它们张开,像一个不太标准的圆,并呈现出一个深邃迷人的世界——牙齿若隐若现,舌头翻滚缠绕,喉部悠长湿润……我甚至记得,九年前我们的蜜月期,这张嘴曾经带给我的那种无与伦比的愉悦……

不过,她现在到底是在干什么?这会儿她把脸挪开去一些,笔直地走在我的身后,但我知道,她的嘴还是在一开一合着,交替着不同的形状,她的神情有些可疑,那不是悲伤、焦急、愠怒或者别的什么,准确的说:她没有表情。除了在“说”,她脸上没有别的。就像在嚼一块口香糖。我偏过头去,注意到她的下腭骨、咬合肌,还有脖子处若隐若现的几根发青的血筋。

世界安静了,我终于得以仔细观察每一样进入视线的物体和人了。聋子的视力,就好比瞎子的听力。此消彼长。

不过,真可笑,她到底在说什么?明知道我听不见,她为什么还要说?

3、她

他听不见了,可能永远都听不见什么了。但是我要说,我要全部说出来。重要的只是我说了,因为他听不见,所以我说给他听,这是一直从来没有说过的话。

我想他可能不知道,我一点都不爱他,甚至都不在乎他。当然我想从前我一定曾经爱过他,像任何一个女人爱任何一个男人。不过,真遗憾,现在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就不在乎他了。

我们早上来不及说话。上班不打电话,因为没什么话要说,偶尔有事发个短信:他出去吃饭了或者我晚上加班之类。而晚上呢,又总是那样,孩子在做作业,我在搞卫生,他在看股市,把头像驼鸟一样地陷在报纸里,从远处看去,他像是个没有脑袋的男人。

有时我也会边做事边说一会儿话,但我说了什么,他听了没有,我们两人都不在乎。我说的话都像水倾倒在沙漠里似的,一点痕迹都没有,简直神奇极了——就是我不停地喊他小宝贝或骂他王八蛋,都一样,他一点反应没有。我的舌头就像一个缺乏技巧的肉体,而他的耳朵,则是完全阳痿的器具。

很久了,我们没有过真正的亲吻。他的舌与我的舌已经完全相互隔绝,像阴阳两隔。

更不要说拥抱,两具肉体早已失去性别上的意义,或者说是两根电磁棒的同一端头,每当靠近便会呈现物理性的相互排斥。

哺乳之后,他不再抚摸我的乳房。床上,我甚至不需要脱掉上衣。总是那样潦草、仓促。

这么多年,我没有过高潮。

我幻想有场外遇,最起码,有个性伙伴。

我最中意的是一直给我做头发的那个小伙子,个子不高,可是很有劲,不知怎么的一看就有劲,但是他的手,却又那么温柔。当他抚弄我的头,我的腿就不由自主地夹紧了,整个人往空中飘了……我想我都可以不认识他,一句话都不说,就光是跟他做爱。我需要他的力量和细节上温柔……

还有我们单位里的那个好好先生,奇怪我怎么会对他产生性幻想,不过真的,他一直那么笑容可掬和和气气的,这忍不住就让我想到他另一面,是否,在床上,他会变成一头粗暴的狮子……

我希望我可以有个单独的狭窄的住处,每个星期在那里定期跟男人约会……白天,我们拉上窗帘,隔着喧嚣的市声相互抚摸……然后,我们走出去,像陌生人那样在人流中背道而行……

……

当然,我知道,这辈子我都不可能有外遇的……什么事都不可能发生……不过,说一说都可以吧……而且是对他说,从某种程度上,这几乎带给我同样的快感——快感的关键在于我的面无表情,在于叙述内容的不堪入耳——他听不见,可是他会陷入猜测、推理与迷惑。

这是没有目的的游戏……他就是一辈子都听不见又怎么样,前面这些年,他难道真的听见了什么?其实,我早就把他当聋子了……反正一样过日子……

3、他

瞧,她在逗弄我!逗弄一个失聪者是罪过的,而这个不幸的人还是她的丈夫。不过,一个后天性聋子的智力往往超出常人想象。

我想我知道她在说什么!

这么多年,我太了解她了,像了解自己的睾丸。她是一个胆怯的女人。同时是一个缺乏趣味的女人。她并不笨,甚至可以说得上是聪明,但少股子活泼劲儿。总的来说,她令人我厌倦:短头发,旧内衣。秃指甲。晚饭后的饱嗝。一边看电视剧一边发表感叹。但这厌倦是没有恶意的——每个四十岁以上的男人都能明白——像人们厌倦过节,厌倦黄梅天,厌倦天天刷牙,厌倦与陌生人寒暄。

我反对一夫一妻终身制,这是违背人性的。但是没有办法,这世道并不重视人性。只有靠我们自己偷偷摸摸去解决。

在外面,我睡过一个大学生(可能是冒牌的,但的确很年轻,我很满意,最起码她很会害羞,我发现那很刺激我)。外出开会时跟当地的一个搞接待的女孩有过几次。也就这么两个了。这个记录对我这个年纪来说都可以说得上是纯洁了。

当然,她不可能知道。这是我的秘密。谁都应该有秘密。有秘密的人离幸福更近一些。一个人的秘密与她的魅力成正比——甚至,我希望,她也有一些秘密,但是——说句有些嘲弄的话——可能吗?她那么无趣,连秘密也避而远之吧。

这样,从事实上看,在双方的眼里,我们彼此都是忠诚的。不过,忠诚对婚姻又有何意义?忠诚的盘踞往往意味着激情的缺席,这是很显然的。

所以看看吧,一个连秘密都没有的女人,她还能说什么?尽管她的嘴唇在上下翻飞,故意的面无表情——不用耳朵都能听见的,她现在说的和她曾经说的、将要说的,都一样,是一堆垃圾,就像我们每天产生的生活垃圾一样。饮料盒子、剩饭、沾有排泄物的手纸、菜叶子、鼻屎、头发、空牙膏盒、破袜子。等等。我知道,她所说的就是那些。

她是等着看我急。可怜的,我不会配合你的,要知道我其实是高兴极了,几乎是要暗自庆幸了——多好呀,我的耳朵此刻正处于失聪状态。这么些年,这些垃圾已经把我的耳管道给塞满了,搞得我性欲低下、耳屎增多、偏头疼时常发作、偶尔还牙疼。这都跟耳朵有关系。我的耳朵受伤了,太巧了,它本来就该关门休息了。也许,我真的应该给它们放个长假,永远不再受苦……一个寂静的世界虽然冷清了点,但最起码不令人厌倦。

4、他们

他们突然成了住院二部的一个谈资。因为他们拒绝对耳朵的进一步治疗。

医生和护士甚至一些闻风而至的外人都出面了:耳膜修复是一个相当成熟的手术,当然,你还要重造一个耳室,不过,利益与风险是成比的,试一下,胜算的概率在80%以上,最起码,听力会提高,保管比现在强得多……

当然,因为男人听不见,他们主要是对女人说,女人就把这些记下来,又到网上找一些资料,她把这些内容整齐地打印到一些A4纸上,像一个克尽己职的文员似的。

男人看看资料,一页一页的,像在审阅材料,准备签字。不过他没签字,他摇摇头,对所有的人都摇头,几乎是顽皮地幸灾乐祸地摇摇头。他观赏般地一一看着众人不解、惋惜的脸。

聋子的固执令人束手无策,那些深入浅出的苦口婆心无处生根,无数的舌头不得不从翻卷中停下,停在虚空,几至风干。

令人更为不解的是女人,她竟然很快站到了男人的一边,她动作轻捷地找来笔,让男人在一张声明上签字,接着她也端正地在病人家属一栏签字:自愿放弃进一步治疗。

这样,他们不久便出院了,从医院的长廊上消失了,消失在某个小区的某间单元公寓里。

与他们同期的那些病友们要么死去,要么离去,很快,他们被遗忘了,遗忘在人们的舌头与耳朵里。连当初那些莫名惊诧的医生护士们也忘了他们了,毕竟,在医院这个地方,死的在死,生的在生,他们,真的算不上什么。

2005年6月29日于南京虎踞北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