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离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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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木马

1、八分钟。八分钟可以说些什么?刘小木一边打领带一边暗忖。弄完了照照镜子,又把西装扒了,换上套头毛衫——在“八分钟约会”里,他不应当以一个西装男的形象出现,那会约等于中介从业者、保险推销员与新郎官,小木可不愿意,特别是新郎官,那终结自由的可怕身份,最好离他远点儿。现在这样儿多好,约会、性、情感、物质、浪漫、独立,什么也不缺。

出门之前,小木再次翻了翻手机短信加以确认,“自由人部落”对会员的联络都是采用短信通知:常府街十六号冷酷天堂西餐厅,晚九点。八分钟约会,费用:男会员八十,女会员五十。新会员免单。

八十元,如果在那里逗留一小时的话,从理论上讲,刘小木可以先后与六七个姑娘进行光明正大的调情,多么经济而富有效率的模式,真该向所有缺乏耐心、渴望新鲜的家伙们吐血推荐!不过,效率与效果无关,姑娘,有史以来最不可思议的动物,小木了如指掌却又迷感不解。也许……嗯……他今天该表现得务虚一点,从而在一群以相亲为潜在目的的家伙当中显得与众不同。

好吧,小木打定主意,今晚要跟她们谈谈玉生。

2、其实,刘小木至今还没有见过玉生本人呢。那孩子在遥远的东坝,地图上找不到的穷乡僻壤。但他每半个月给小木写一封信,歪歪斜斜的字迹,写在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纸上。信里,他总这样叫小木:老大。奇怪,他从哪儿学来这么一个江湖气的称呼?小木在回信中问他,玉生说:我看电视里,一个人想死心塌地帮另一个人做事,都是这样叫的。

他要帮我做什么事呢。小木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需要他的帮了?难道仅仅因为那些“漂流瓶”纸条?

从小时候就开始了,小木爱玩“漂流瓶”。怎么办呢,家里,父母们总忙事业与家务,学校里,全是跟自己同样娇惯的独生子女,各样毛病一应俱全,自私而讨厌,根本成不了朋友。他只能每天缩在单人床上幻想,这么大的一个世界,在陌生地域的某个角落,必定有那么一个人,或男或女,与他同样孤单,正等待他的呼唤与寻找……正是为了那个人,他开始写纸条,装进瓶子,等有机会遇到江,遇到河,遇到海,就盲目而热切地丢进去,让它随水而去……不久,为了增加概率,他自作主张地扩大了“漂流瓶”的外延,矿泉水瓶儿、可乐瓶儿、啤酒瓶儿——只要手边有纸与笔,他都会写一张纸条放到瓶子里,内容大同小异,一连串以我开头的陈述句:我叫刘小木,我是男的,我生于1980年,我很孤单,我在寻找一个朋友,或许就是你,请给我写信,我的地址是……

工作之后,为了减少麻烦,他会利用星期天一口气写上许多纸条,放在随身的衣服口袋里备用,每走到一个地方,本城或外地,酒吧里或马路上,只要手里有瓶子,趁旁人不注意,他都抽出一张小纸条儿塞进去……总之,这么些年,真不记得,他到底丢出过多少张纸条了。当然,从来都是黄鹤不返,或许,就算有人看到,也不会当真相信,这是个防卫过当的时代,任何一件事情,人们的第一个反应就是玩笑或欺骗,他们宁可相信那纸条是个恶作剧!

所以吧,小木其实也知道,什么漂流瓶,这游戏太过笨拙,本世纪不宜,现在,就是贴身肉搏过的男女,都未必有真情真义,何况不可知的陌生人?但是,那又怎样,他就愿意在这件小事上放纵一下自己,将近三十年的人生,精明冷静到了头,亦无聊无趣到了头,就这样蠢一回吧,谁说不能呢。

然而,事情就这么发生了。去年底的某一天,碰上单位组织“送温暖、捐棉衣”,在他捡出来交差的那件旧棉夹克中,不知何时写下的一迭“漂流瓶”纸条,放在口袋里忘记取出了。这旧夹克,与别的旧衣服们,一路颠簸辗转,经过一些富有政治作秀意味的交接仪式之后,到了东坝小学。六年级的玉生与别的孩子站在一起,排成弯弯扭扭的小队伍,接过了那些过时且陈旧的城里垃圾。

不过,小木的那件棉夹克,可是“苹果”牌的,不管买衣服还是喝咖啡,他一向喜欢大牌。他知道,社会学家总在说,所有生于八十年代的家伙,一出娘胎就淹进了市场之潮,是物质一代、享乐一代——这说法对吗?小木无意追究,但他想问问,而今,除了品牌上面的LOGO,现在还能相信什么呢?假模假式败人胃口的玩意儿太多了,随时都会浇得人一头沮丧,他得对自己的心情负责。并且,当玉生成为自己的兄弟后,他多么高兴自己的“品牌迷信”呀,最起码对得起玉生吧,当他穿上自己那件购于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的“苹果”夹克,那孩子一定也会体味到正牌货的好处,拉链、帽子、袖口等这些细节上的妥贴与舒服……

3、第一个八分钟,在刘小木说到“漂流瓶”的时候,结束了。那姑娘恋恋不舍的眼光停在他的鼻尖,她准以为小木纯情而浪漫:“天,别人都在搞网络,你还在玩漂流瓶?够酷!那些纸条,你现在也带了吗?给我一张?”

“不,不能面交。这得靠机缘,说不定它会在‘农夫山泉’里与你相遇。”小木冷淡而俏皮地应付她,一边站起身,开始移向下一个“八分钟”对象。

这是一个戴着齐眉假发的姑娘,假发上别着流行的人造水晶发夹,黑白色高领毛衣,她把自己装扮成了“效颦版”的奥黛丽·赫本,但效果实在太糟。没关系,刘小木继续往下讲,从单位里的送温暖活动到他做工考究的夹克,一直到他做某日突然收到一封信。

“陌生笔迹、陌生地址,一封信,现在还有人能收到手写信吗?这有多稀罕!我一下子想到了我的漂流瓶!我的那些纸条儿们!天哪,无数张纸条,无数只各种各样的瓶子,这么多年,这是第一次的回应!”

冒牌赫本做个坚决的手势打断小木,她指指手表,表情是“一寸光阴一寸金”的意思:“对不起!让我说两句。我的职业是助理会计师,爱好烹饪和K歌;我身高159,体重54,三围26、23、29;我大学里谈过一次男朋友,但没有那种关系;我老家是山东莱城的,父母都已退休……”

悦耳的铃声幸灾乐祸地响起,时间在她父母这里终止了。再见了,赫本小姐,小木想,他是否应当抓紧最后一秒钟提醒她:好的推销员都不是急性子。

4、玉生的第一封信,夹在银行对账单与大众证券报之间,像是只呆板莽撞的小鸟,中途折断翅膀,落到刘小木的桌上。

捏着信封,像握住小鸟温热柔软的尸体,小木克制着让自己猜想了一会儿,如同实习记者列采访提纲:来自何处?性别?年龄?会写些什么?热忱的回应还是无情的恶搞?手中的剪刀早等不及了,自作主张地亲吻上信封的边缘,一张有着淡绿格条纹线的作业本练习纸飘了出来。

老大:

你好!小弟我看到你夹克衫口袋里的那一叠纸条了!那样言真意切,真叫我心潮澎湃、彻夜难眠。你是专门放在衣服口袋里给小弟我的吗?你真聪明!走了那么远的地方都没有丢。不过,你何必一下子写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看上去,多可怜呀!

现在,小弟我要响彻云霄地回答地你:我愿意!愿意跟你交朋友、做兄弟。

自我介绍一下,小弟我叫张玉生,十三岁,东坝小学六年级。我团结同学、尊敬师长,从来不打小报告。我语文比数学好,特别是成语,老师总夸我是活学活用。我貌端体健,玉树临风,但从不给女生递纸条,因为我要等到长大了好好谈恋爱,这方面,小弟我其实很有研究。

言归正传,按照年龄算下来,我应当拜你为大哥。从今往后,你的事就是我的事,“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你会发现,小弟我是个热心肠的人,只要我认了你做兄弟,你就一定不再会孤单了。

你放心,只要搞到钱买邮票信封,小弟我会经常给你写信的。

再见!敬礼!

小弟:玉生

这信完全出乎意外——是个乡下孩子,稚气而假装老练。而且,只是缘自那些尚未来得及丢出的纸条!以一件搁置了十多年的旧棉衣为媒介!多么解构,多么嘲讽。但恰恰是这份阴差阳错,包括那孩子的热肠热肚,让小木一阵怔忡,好像有什么小东西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心脏,又疼又舒服。

小木可以想象到那一幕:当玉生回到家,喜滋滋地再次穿上那件“苹果”夹克,调整松紧带,收好帽子,把手伸进每一个明袋,再伸进每一个暗袋……一定就是这个时候,他的指尖摸到了一迭窄窄的纸头,一阵喜悦与好奇,他不动声色,躲到一个无人的角落,打开来,看到了小木不知写于何时的陈旧笔迹:我叫刘小木,我是男的,我生于1980年,我很孤单……

纸条有一小迭,十几张呢,张张一模一样,像个真诚而急迫的结巴。并且,一定发黄了,笔迹都洇开了吧。但没关系,死去的某一瞬间,旧时光里的小木,小木的无聊与焦灼,在玉生的手里,又复活过来。

就是从那一刻开始,刘小木啊,他对自己说,你开始有了一个乡下的小兄弟了。也好,有聊胜于无。这手掌向上、乞讨情感的孤独生活,多点什么,总不是坏事。

5、小木把头向前伸去,这第三位姑娘以为他要讲个人隐私,也体贴地把头往他这边靠近。她耳朵上挂着蓝色耳环,灯光下非常璀璨。对着这璀璨的光圈,小木对她复述了玉生的第一封信。

从“老大”的抬头开始,她就笑起来,耳环颤抖,刘海垂下。此后的几次大笑,均笑得恰到好处,这说明她至少有点幽默感:“我说,这真可以入选年度最无厘头事件了!不过,你得拿出老大的样子呀,给人家寄点邮票与信封!别让那孩子还倒贴钱来抚慰你!”

谢天谢地,总算有这么个姑娘,能听进去小木的话了,而不是急着推销。也许他该向她伸出手,邀请她退出车轮战般的“八分钟约会”,然后他们就可以坐到另一边,光线稍暗的地方。

你叫什么?刘小木今晚第一次询问姑娘的芳名,他相信他的眼神应当足够诚意。

龙猫。随口报了个宫崎峻动画片主角名,一边微笑着站起来,她丢下小木,走向下一个八分钟。

不是我负人、就是人负我。永恒的交往定律。罢了,这无聊的夜晚。小木索然无味地迎来下一个洒了过浓香水的姑娘。

1、算是因为龙猫的提醒吧,刘小木给玉生又寄了一批邮票与信封,同时,在信里,他跟玉生提了提那糟糕的约会,因为玉生一直很关心他的终身大事,总以为这便是小木孤独痛苦的唯一原因。有一封信里,玉生还专门谈到这个问题,满口的老成与世故:“老大,替我找到嫂夫人了吗?你快三十了,不小了,要只争朝夕呀。我堂叔跟你一样大,今年都生二胎了,老大,你知道吗,现在的计划生育,是计划生二胎,只要弄到二胎的指标,就可以生了……等你找到嫂夫人了,如果想生两个,小弟我来想办法,替你搞二胎指标。”此后,几乎在每封信的结尾,他都会向并不存在“未来嫂夫人”问好,像是故意给小木压力似的——他准以为自己这一招用得非常巧妙。

小木给他弄得烦,索性跟他实话实说,怕他不懂,就打比方:“玉生小弟,烧开水你晓得吧,烧到一百度,就滚开了。如果,拿结婚来比作烧水,我这样儿的——我不是水,而是另一种液体,沸点高,三百度、五百度,都滚开不了,总之,不管喜欢谁,真真假假的,总糊涂不到头脑一热就沸腾就结婚成家的地步,现在你明白了吗。不要管我,我是活该,也挺好……”

这下倒好,玉生见刘小木默认“活该”,自以为抓到症结所在,信一封一封地来了,不知从哪儿找来些半通不通的陈辞烂调。

“不是不报,缘分未到。你一定要坚定信念。电视里有句广告词说得好呀:我能、我可以!老大,要沉住气啊!”

“世上,只有剩饭剩菜,没有剩男剩女。老大,不用灰心,你肯定不会剩下来的。”

“男追女,隔层山;女追男,隔层纸。老大,不如想想办法,让女人主动追你嘛。”

最滑稽的是在最近的一封信里,玉生给小木寄来了用红纸包着的一小撮草灰,信里,他这样解释。

老大,这红纸包里的灰,可不是普通的灰,是小弟我问‘灰娘娘’请的。昨天,我的几个堂姐在家里做法事,请‘灰娘娘’,灰娘娘是谁,是土神仙呢,你听说过吗,可能是有点迷信,但迷信这个事情,我爹总说:信则有、不信则无。我们就信一回吧。关于你找对象的事,小弟我替你烧了几把香、磕了三个响头,才讨到这灰。

老大,听我我一回,这灰,你一定要随身带着,它就是替你保佑缘分的。有了这灰,你就不要再放纸条了。我不要你再那样可怜巴巴,我希望你早点成双成对过热闹日子。真的,我就是这么跟‘灰娘娘’许愿的。

“请你一定要放在贴身的口袋里,不出半年,事情肯定就笃定了。咱们就拭目以待吧。”

玉生,真是难为你替我磕的那三个响头呀,这世界上,哪里还会人能对我这样子呢。小木当真把那红纸包儿给放到身上了,想想这也挺荒诞的,他从来什么都不信的,偶尔这么信一回,倒也是乐趣呢。

更荒诞的是:就在小木把玉生“请”的草灰放在身上的第二天,他再次碰到了龙猫——上次拒绝他的那姑娘。说实话,也仅仅是因为她的拒绝,他记住了她。

2、“嗨,第二次踏入同一条河流!”小木故意弄得自来熟,老远就冲她热络。

她冲他敷衍地笑笑,显然,她完全忘了。还是那对蓝色的耀眼耳环,阳光下刺人耳目。

“老大!纸条!年度最无厘头候选事件!龙猫!”小木找出那天八分钟谈话的主题词,周围有人停下来看小木。可能他的声音大了些,她离他足有六七米远。

“哦……捐棉衣……那个写信的乡下孩子……”她终于向小木走过来,耳环越来越清晰。

谢谢玉生,这次真是帮了个忙,缩短了小木尴尬的时间。毕竟,这次的见面场合不是相亲,而是纯粹的网络活动,西祠胡同老游戏版的版聚。参与者都是些三十岁左右的孤家寡人,四不靠六不着之中,由着怀旧情绪泛滥,网上有贴子怀念童时游戏,没想到一呼百应,一帮人就拾掇着组织大家凑堆儿了。其实呢,也就是跟陌生人一起杀时间,好歹比一个人对着显示屏稍强些。

场子上玩得十分热闹,斗鸡儿,滚铁环呀,拍洋片儿,丢沙包,跳橡皮筋、抓石子、跳房子,基本上男的归男的玩,女的归女的玩,真跟小时候差不多。这会儿,组织者正准备把男女们纠集到一起,分成两组玩贴烧饼与丢手绢,一时间,这里举手那里拍掌的,个个脸上都是返老还童的表情,并且还会为了技术性的细节或游戏规则而争执不下,气氛热烈极了。一看就是些闷坏了的可怜虫,晋升呀、婚姻呀、按歇呀、股票呀,好不容易逮着机会忘却掉一分一秒,个个儿的立马撒泼打滚、放浪形骇。

其情其景,算是喜剧,可亦有悲意,小木一时竟大有触动:为何人人皆觉得旧日时光最为美好?而现时现世又总让人凄惶不安?故而,主要也是为为了分散注意力,想找人说说话,他才会在人群中搜寻面孔,这才会发现了龙猫。

见龙猫恢复了记忆,小木也有心情跟她逗嘴了:“就怪你,上次给我一个假名儿,要不然,咱们连孩子都该有了,都三口之家天伦之乐了,多可惜!你怎么样,还一个人单飞哪?”

“一人总比两人强,除了在床上。”龙猫笑笑。“你也差不多吧,还跟那小男孩通着信?你跟我,五十步一百步呀。”

“是啊。不过,跟那小兄弟说说话,反倒还有些意思。”

场子上的人开始这时丢手绢了,有些发胖的家伙蹲下来都已经很困难了,他们惊讶地用手揉揉肚皮,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已不再年轻。有个装扮清淡的短发女子,好好的正玩着呢,不知想到什么伤心事,撑不下去了,突然痛哭起来,失态地捶着地面,全然不顾身上的一套浅色运动装。她这一哭,像爆仗引子似的,好几个人都溃下来,退到一边去,神情萎顿。是啊,游戏总归是游戏,再怎么装无邪装活泼,还是救不了如影随形的冷漠与冷清。

龙猫脸上也有些萧瑟之意,似是兔死狐悲。小木伸出手去,轻轻揽住她的肩。她没有反应,但也没有抗拒。小木于是跟她耳语:“怎么样,不如到我那里,去看看我小兄弟的信?”

这是很明显的邀请辞了,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也不足为怪。

这几年,小木总爱混迹于各种不同的小群体,驴友俱乐部、美食饕餮坊、步行者、最爱琉璃、二手加工厂等等,有报社搞的,有网上扎堆的,有商业组织的,大部分情况,他是似懂非懂,并非真的出于特别的爱好——包括上次的“八分钟约会”和今天的这个“老游戏”版聚——说到底,他只是想找一堆人暖和暖和而已:就算是个临时搭建的小客栈,也是好的,会有短暂而仿真的归宿感。并且,就是在那里面,偶尔也会碰上一两个相宜的女伴,交好一两个晚上,完了一拍两散,好像从未认识。

也许在上一辈看来,他们这样,真是太糟糕太随便了吧,但又怎么样呢,小木懒得替这时势所趋进行深刻的剖白或辩解,事情并不复杂,完全是自觉自愿、各取所需,甚至,也不失自然与美好。

在一家自带小乐队的简餐厅,他与龙猫吃了一顿样子漂亮但不足果腹的韩餐,然后依偎着走上周末的街头,还拍了双人大头贴,弄出些心心相印的造型;碰上卖玫瑰的小女孩,他应景地买了,她亦应景地低下头闻闻……这一切,他们相互配合得多好呀,可以说是尽心尽力了,因为彼此都十分明白:事关风月,事情只关风月。其它的呢,没了。所谓的满足感与幸福感,谁会信呀?活该要失传了吧。

香气氤氲的夜色中,不时有神态亲昵的年轻男女擦身而过,刘小木不知道,那里面,有多少对,是像他和龙猫这样的,灵魂无着无落,只听凭沉重的肉身拖拽着与偶然共赴寂寥长夜。

3、秋季的时候,小木收到玉生从东坝小村寄来的包裹,是地瓜干、玉米粉、花生和大枣。包裹里夹着信,被大枣与地瓜干压得皱皱巴巴。

老大:

我看到你寄来的照片(你说叫“大头贴”的)了,就是人太小了,上面那个跟你脸贴脸的,一定是未来的嫂夫人了,长得很流行呀,你这下再也不会孤单了吧,小弟我真替你高兴。从我们成为兄弟起,我就一直盼着这一天,这下好了,不瞒你说,小弟我心里的一块大石头算是放下了。

不过,你别把功劳归在我身上呀,得谢“灰娘娘”。等下一次堂姐她们请灰,我一定替你还愿,我答应过灰娘娘,如果愿灵了,我要磕她九个响头。

老大,说起处对象,这种事小弟我也是懂的,没吃过猪还没见过猪跑吗?在我们东坝,成双成对的多着呢,他们总像捡到什么大便宜似的,没人处偷偷一个人发笑……所以,我一看你们照片上那笑,就猜出来,是不是刚闹过别扭?可不能这样,好不容易谈上一个,你一定要把握好机遇,实在不行,你就多让着她一点,谁让咱是男人呢;再说,我爹常说:你敬人一尺,人就会还你一丈。你只要对她好了,放心,她会一百倍地对你好,然后你们就一定会越来越好、白头到老,就像我爷爷我奶奶,我姥爷我姥姥。

向嫂夫人问好!

小弟:玉生

小木是故意把他跟龙猫的大头贴寄给玉生的,虽然的确拍得不好,没有恋人之感——就像伪币,假的就是假的,真不了——他主要是想堵住玉生的嘴,生怕他在劳驾过“灰娘娘”之后,再弄出什么别的花样。

但玉生的这封回信,更让他笑也不是、骂也不是:玉生,我未曾谋面的小兄弟,你真是乡下人了!那些“敬一尺还一丈”的道理,做老大的何尝不懂?但关乎情感,哪能轻易主动,示好就等于示弱,就等于甘拜下风,那哪儿行呢,从小到大,我们都是专门等别人敬自己一大丈,再见机行事小心翼翼地还上一小尺的……“越来越好、白头到老”?哈,怎么可能!

小木小心地把这封快要破烂了的信用熨斗低温烫平,又看了一遍才收起。但那些乡下土产,超市都有打理好卖的,他并不稀奇,也懒得蒸煮,想了一大圈,因为别的朋友都不知道他与玉生的故事,要从头讲起多麻烦,只有龙猫知道一二,不如打电话看她要不要。

自“老游戏”版聚巧遇那夜之后,小木与她联系很少,只在周末偶尔发个短信,如果彼此方便,就一起过夜;但相互的交谈,也是些不痛不痒的话题,健身心得、新款笔记本、当红记录片之类,反正大家都明白,第一次见面就上床的男女,绝对不可能是恋爱对象,故而谈什么都可以,只要不谈情说爱,以避免发生该死的感情事故,就像并道行驶的车辆,可以飙速,但不可碰擦,切记前方就是分叉口,各有各的路要赶。

龙猫一听,是乡下的原生态产品,果然想要,当即就来了。她崇尚健康饮食,对无公害、维E维C、杂粮、粗纤维等的追求,到了成癖上瘾的地步。看着玉生的包裹,她似乎突然想到回报,建议小木给玉生寄钱、寄学习用品、寄衣物。“你白领你精英呀,一月挣得个万儿八千的,这点儿算什么呀。”

“不寄。”小木拒绝她。至今,除了信封与邮票,他没给玉生寄过任何东西,虽然他知道玉生的条件并不好。事实上,这是刻意为之——他与主流的东西一向不对脾气,不愿意把自己与玉生的关系搞成那种“结对子”式的希望工程,太他妈政治正确了,会让他彻底反胃的。

“那么,我们把他接到南京来玩玩好了!所有的费用,我们AA?”龙猫又另发奇想。

嗯,龙猫的这个提议倒也未尝不可,反正生活里没什么新鲜事儿,不如见见玉生。再说,这样,对他与玉生来说,也更加自然些——从一开始,他们就不是捐助与被捐助的关系,或许,在玉生看来,倒是他刘小木,是个乱写纸条乞求友谊的可怜虫呢。

“那得等两个月,他放假再说。”小木算是应下了。

4、就在等待玉生放假的两个月间,他与龙猫之间,又发生了一件巧合得非常不堪的事情。

事情的缘起,说来有些难以启齿,小木一直对SM游戏心存好奇,想想现在反正不必对任何人负责,感兴趣的事情去扒着门缝瞅一眼也无妨。他到专门的版面上去看了看,哈哈,着实好玩,从发贴需求来看,不管男女,全是求别人虐待的S,而愿意施虐的M却少得多,有人从心理学家处转贴来解释:现在大家都活得太体面、太成功了,特别是高管阶层,总在做决策、在批评人、在颐使气使,心理反而失衡,故而需要犯贱,要找人来对自己施以肉体及精神的双重虐待,所以,S总会多过M……

小木想想,自己也算不上什么高管,最多算个空调间里的软囚徒,还真搞不清楚到底更倾向于S还是M呢,但他喜欢有竞争性的游戏,于是,便加入男S的队伍,像雄孔雀开屏一样,用尽各种花招试图吸引中意的女M青睐于他。

他主攻的那个女M,网名叫“镜中花”,有些土气,但她反应很快,也足够敏感,有理解力和怜悯心,与她网聊,小木真绝对是掏心掏肺了,把一些拐七拐八的心事全都倒出来给她看——小木发现自己最近总是这样,越是陌生的人,越会无条件的信任,什么话都想说;但对熟人,同事,同学,性伙伴,包括父母,反倒不行,客气而生分,虚伪极了,怎么也贴不到热心窝,真不知这算是什么毛病,难道也算是都市并发症?只爱陌生人?

聊到一定程度,按照通常的规则,他们是可以见面了,小木这时倒有些不情愿了,因为一见面,必定会玩SM,而一上床,这种惬意而深入的谈话,显然就要宣告结束了,总之,灵与肉,在他这里,总有些水火不容之意,他实在不敢想象,跟一个女子,交了心又交了身,那不等于全军覆没吗,他不敢下那么大的注,怕输,怕玩不起。

况且,氛围不对,在这种版里,谈心事谈感情简直就是自取其辱,就是南辕北辙,想了想,刘小木最终还是决定随俗,跟“镜中花”把事情给办掉算了,无论如何,就算是冲着SM吧。

“镜中花”的装扮像电影里常见的那样,穿着长皮靴和紧身小背心,还戴着半截羽毛假面,完全看不清真正面目。她对刘小木点点头,露出的嘴唇似笑非笑。这倒也好,更陌生了,刘小木非常满意,他放松地趴到床上,他倒真心想知道,这声名狼藉的SM,到底有没有劲儿。

啪,应当是软皮鞭吧,不轻不重地打上来,一边,他听到“镜中花”开始辱骂。

啪。你个大傻B,真以为你是成功白领呀!狗屁,瞧你那哈巴狗样儿,为了块没肉的骨头,跑得屁滚尿流!到处彬彬有礼,搞文化,搞气质!你他妈的其实还不就是装儿子装孙子,简直就是死不要脸,简直就是天生一个贱胚子,为了吃一口饱钣,你在卖身!你就是个要饭花子,就是个死奴才!啪。我打死你这不值钱的鸭子!打死你这没骨头的面首!

啪。你穿手工西装就牛B啦,你吃法国蜗牛就牛B啦,你看英文原著就牛B啦,你到埃及钻金字塔到巴厘岛度假就牛B啦,狗屁!你其实就是酒囊饭袋,就是行尸走肉,就是苟且偷生,你个猪狗不如的东西,你凭什么拿那么多昧心钱,你凭什么踩着人家的脑袋出人头地、人模人样,你他妈的不就是生在大城市、不就是摊上个好爸爸,不就是混进垄断行业吗?看我打不死你,你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啪。你他妈的,让你生在乡下看看,让你小学不毕业就回家种地看看,让你进城打工看看,让你一个月洗不上澡看看,让你到年底拿不到工钱看看。你他妈的,凭什么呀,你他妈的,你到底花的是谁的钱?享的是谁的福?啊呸!整个一寄生虫,看我打不死你!看我不打死你!

啪。你他妈的,我可怜死你了,你吃得再好,穿得再贵,睡得再高潮,可你懂个屁,你以为这就是生活,这就是目标,这就是人生?你真是舍本求末、买椟还珠,你他妈的,你知道人生应当是什么?你为什么总也高兴不起来,总也燃烧不起来,为什么总也孤独得满世界找人!不是你所说的沸点太低,不是什么道德败坏,不是什么物质害人,不是的!一切都怪你生的时候不对,什么狗屁八零后啊!你本就不该出生,你生下来就是个恶作剧,是个悲剧,是出闹剧!是出丑剧!你就是最大最丢人的那个丑角!

啪。就是因为你活得太舒服了,生下来就掉在蜜缸里,你没下过乡,没下过岗,没失过学,没失过业,你他妈的什么苦都没吃过,所以你不知什么是甜!你没有挨过饿,所有你不知什么叫饱!你没有痛与恨,所以不知什么叫情与爱!你是个弱智、低能儿,你不知靥足,你不知感恩,你不知惜福!你个大傻B,你个浪荡子,你个墙头草,你个水中月,你他妈的活着跟死了有什么区别!你不如让我揍死你算了,怎么样?你要不要死?你该不该死?你现在死不死?啪!啪!

……

刘小木背上及臀部都火烧火燎的,后脖子及左边的侧脸上也挨了好几个耳光,大概早就红得起了印子了,不过没关系,反正SM网站上说过的,痛感神经与快感神经是挨一块儿的,要玩SM,这是必经之路。再说,跟身上的疼痛比起来,是心里头那份奇异的舒坦!不知道“镜中花”这半通不通、排山倒海的施虐辞到底是有所指呢,还是统一的“台词”,但,真的,好像句句都说到心坎上,给骂得畅快极了……从小到大,在家在学校在单位,都没有人这样骂过他,特别是工作之后,大家都是一个赛一个地客气,就是总裁要开人,也是笑成一朵花的,哦太好了,终于有人这样骂到脸上骂到眼里,骂得针针见血,骂得唾面自干了!

真太舒服了!

小木伸手摸脸,忽然惊觉自己满脸泪痕,是疼的还是舒服的?“镜中花”也终于停下来,挨着小木躺下,慢慢摘下她的羽毛面具。

她是龙猫呢。

小木忽然想起,自己并没有面具,她一开始就认出是他的。她咬牙切齿所骂出的那些话,难道是发自肺腑?

1、玉生的出场显得颇为隆重,小木和龙猫双双前去接站。

龙猫已经答应他,在玉生逗留南京的五日里,他们是在“处对象”,她就是“未来的嫂夫人”——不知为何,小木坚持要做这个假,似乎只有这样,在玉生眼里,自己才会多一些可取之处,无论如何,他得有点老大的样子,不能给玉生太糟的印象。“反正就当是游戏、是恶搞!这不是我们的最强项嘛。”小木竭力劝诱,龙猫答应了。

上次的SM之后,一个多月了,这是他们头一次联络。要不是因为玉生——接他来,是大家当初说好的,加上玉生看过她与他的大头贴——小木绝不会主动找她的。现在,对龙猫,他有心理障碍,这障碍,是羞惭之心,亦是防备之心与逃避之心,对一个疑似鄙视自己的性伙伴,这心态,也算是正当防卫吧。

并且,小木知道:她也不愿意他找她。

那晚,他们只有上半段的前戏,后面的,两人都无心继续。或许是为了有所交待,龙猫大概说了一点她做M的动机。她在一家五星酒店做事,那个行业,就算是领班、大堂经理、值班经理,每天也是要跟所有的客人陪笑脸、递好话,谦恭有礼,慢言细语,耐心一百倍,服务一百分……她是给压抑坏了,发现这SM网站,真是如获至宝,当然,她得接受相关规则,在痛快的辱骂与鞭打之后,还会有别的……

唉,小木真想堵住她的嘴,其实她大可不必告诉他那么多的。有什么关系吗,有什么分别吗,有什么改变吗——他和她,归根结底,难道不还是陌生人!顶多算是上过床的网友。上床、网友,这两样物事,现在不是普天之下最泛滥的吗。

总之,既然应下了,龙猫也算有些义气,且不管她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小木的,反正表面上全然若无其事。车站里,她亲热地趋前挽起小木的胳膊,活像一个已经入戏的群众演员。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玉生竟然就穿着小木捐他的那件“苹果”夹克,或许这是他最为体面的出门衣裳吧——老远,小木就认出了那件夹克,好像在人群中看到另一个自己,另一种命运下的自己,正如龙猫那天晚上在抽打时所说过的:让你生在乡下看看,让你小学不毕业就回家种地看看,让你进城做个小工看看……

玉生走近了,手里提着件瘪瘪的行李,身形瘦长而灵活,因是初到城里,怯意与好奇使他显得比信里面要天真许多。小木回过神,他搂过玉生,一种类似于血脉之痛的亲近感油然而生。

“老大”。玉生趴在他肩窝处跟他打了个模模糊糊的招呼。嗨,小木笑起来:自己算哪门子的老大呢。

2、按照小木和龙猫的计划,五天,他们给玉生安排的节目非常紧凑:吃麦当劳吃必胜客吃哈根达斯。小影院看大片。海底世界。服装店和书店。游乐场。科学宫。玄武湖划船。夫子庙小吃。湖南路步行街。一个城市所能展示给一个外地孩子的,或许就应当是这些吧。

所有这些玩意儿,小木都是一样样玩过或吃过的,有的还是无数遍,真叫人不厌倦也难……电影院里,小木睡着了。

这不能怪他:同一部片子,就在同一家影院,一周前,小木恰巧看过,跟一个豆瓣网上认识的姑娘。看完电影,他们去了钟点房,递上ID,六十元两小时,一切是多么简捷,像无障碍绿色通道,热情的鼓励与怂恿。

再说现在的大片,哪里经得起看第二遍呢,就像一夜情经不起多夜情。画面喧嚣……但小木还是沉沉地睡去了。直到影片快要结束,小木被一连串地崩山裂的音效惊醒,突然睁开眼,浑身一阵寒凉,像在冰天雪地中独自醒来。他感伤地微微侧过头去,另一边的龙猫,抱着她的外套,也困倦地枕着玉生的小肩膀睡去了。只有玉生,手捧着爆米花筒,两只眼睛一眨不眨,宽屏幕照得他兴奋的脸蛋忽明忽暗。

好在玉生慢慢地自如了,如同一瓶摇晃了太久、终于打开盖的啤酒,一肚子的发现、疑惑与感触酒花似的直涌上来。

“这一块比萨要一百二十块!好家伙,老大你这么有钱呀!你算算看,这一口下去,可就是十块钱哪。老大,快帮我拍张照片,这可能是我这辈子吃过的最贵的东西。我要带回去给东坝的人看!”

“呀,原来电视上拍的是真的,饭店里,那桌上剩下的就白白倒掉!要是我家在这里养几头猪就好了,肯定能肥到一百八十斤!”

“人真多,东西真多,楼真多,汽车真多!要我说,老大,你可真会开玩笑,就算你以前没认识嫂夫人,就坐在这路上看看人看看东西,热闹还来不及呢,孤单什么呢?我真想不通。”

“唉,老大,我还以为你真的很惨呢?太滑稽了!你哪里活得不如意呀,你看看你,我们东坝所有人加在一块儿,这辈子、下辈子都加在一块儿,也没你过得好呀……”

“哦,地铁真伟大!我能不能再坐一趟?你们真幸福呀,天天坐火车上班!坐火车下班!太神奇了,太了不起了,还有水幕电影!大头贴!超市!电梯!自动售货机!电视里有一百多个频道!你们这不是过的神仙日子嘛!怎么就从没见你俩激动过呀?是装的吧?快,别装了,跟我笑!跟我跳!跟我闹!”

小木和龙猫两张嘴都抵不过玉生一张嘴,只好稀里糊涂地顺着他的眼光和思路,疲惫地跟着他装高兴,装得自欺欺人,装得弄假成真,好像他们也是刚刚从乡下上来,头一次看到这庞大而快速的都市——这五天的时间,竟是比任何时候都愉快了,只可惜这愉快,是临时救急的,是纯粹装饰性的,如同缕空花边,不足以用来御寒。

3、而且,真要说起来,这些天,小木其实也没有跟玉生说多少话,毕竟,年龄与见识的差距在这里,小木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共同话题,倒好在有龙猫,女孩子,总是会搞气氛的。

有时候,小木甚至觉得龙猫对玉生好得过了头,不仅亲手亲脚替玉生采买一应行头与用品,还笨拙地努力烧饭、做汤,有时,还会突然地搂着玉生,亲得后者透不过气来,爱心泛滥得像中古时期的尼罗河。

“你怎么了?玉生可是我的兄弟,你拿他解闷呀?”小木背地里问她。

“没有!我呀,是想尝一尝使劲疼爱别人的滋味呗,还不错,蛮好玩的。”

“那你找个男朋友往死里疼不就行了,正好给那些老家伙们一个响亮的耳光,省得他们老说现在的女孩子都是野蛮女友!你这不是非典型性的温良贤淑吗。”

“去死!那不可能!男朋友是不能这样疼的,会惯出毛病来的,那我成什么了,保姆?钟点工?吃亏一辈子,才不干呢。再说,我这也是玩过家家游戏,最多只能玩一个星期,看看,现在才四天,我也差不多有些厌了。”

“也是啊。”小木赞同地点点头。她的回答没有出意外。的确,人人都讲究人性与自由,维护一己之利,时代越来越进步了,不会再有痴男怨女了,他不是,她亦不会是,谁都不会是。只但愿这几天能善始善终就好。

但到了第五天,也就是玉生走之前的最后一天,龙猫因为酒店有事,还是提前走了。她早上出门时跟玉生说了一下,说晚上要加班。

晚上,到卫生间洗脸时,小木忽然注意到,龙猫带走了她化妆用的那些瓶瓶罐罐,包括她的隐形眼镜药水。看来,龙猫是就此别过了——根据小木的经验,没有正式道别的告别,基本上便是永别,他与龙猫之间,GAME IS OVER。的确,差不多了,两度一夜情(包括半截子的SM),又共同扮“恋人”生活了将近一周之久,已经太漫长了,超出他们通常的耐心与限度了。

也好,这最后一个晚上,就让自己来好好陪着玉生吧。

小木先得上一下网,上网与吃饭、睡觉一样重要,就算眼睛再疲劳,不看不行的,否则就忐忑不安,怕被世界遗弃了似的。玉生蹲在一边的椅子上看他上网,今晚的玉生也很安静,没有像往常一样,没完没了地折腾遥控器巡视那一百多个频道。屋子里静静的,两个人都不说话。

那样蹲了一会儿,玉生突然问:“老大,我看……你现在还在写纸条儿吧?”

小木只管拉动鼠标,无数条新闻蝗虫一样从眼前爬过去,这个玉生,不过是个孩子,他怎么就能猜到?哪里又露出破绽了?

但小木不愿意玉生这样刨根问底,每个人的生活都经不过推敲,经不起放大,经不起注目。也许,真不该让玉生来玩这一趟,让他看到这样一个颓废而不可理喻的“老大”,比“苹果”牌旧棉衣还不如。

“嗯。有时写着玩玩,写成习惯了……没当真的。”小木切换到体育版,跟娱乐版一样,丑闻多过新闻。是了,玉生一定是翻过他换下来的衣服,那里面或许碰巧又有没用完的小纸条儿。

“对,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嘛,这道理我懂,你说不定会上写一辈子呢。只是,我觉得……你跟未来的嫂夫人……”玉生故意吞吞吐吐,盯着小木的表情,随时准备打住。

“我们怎么?你倒说说。”一小块一小块的色情广告像乌云似的在屏幕上飘来飘去,但玉生在哪,他一条都不能打开来看。不看也罢,一堆皮囊一堆垃圾而已。

“你们这对象,处得真不得劲。跟你说过的,咱没吃过猪肉,猪跑还没见过吗?我们那里处对象的,谁也不像你们这样。但到底哪里不对,我也说不清。总之,真要对劲了,你哪里还会再写那些可怜的纸条呢?”

“小兄弟,你的疑惑,我无法解释,因为我也闹不清呢。不过你刚才有句话倒说对了,真的,我就可能会玩一辈子漂流瓶游戏呢。这个业余爱好,多么高雅、多么无为,真他妈太棒了。”

“啥叫无为?”

“嗯,也说不清楚,大概齐就是永远在寻找、永远找不到的意思吧。你是九十年代生的对不对,等你再吃个十年饭,到我这么大,你就会知道了。这么说吧,打个比方,人身上的各种东西,有的越长越长,比如头发与指甲。有的越长越老,比如胃、肾、肝呀什么的。有的越长越松。比如皮肤与牙齿。有的越长越弱,比如,你我的小弟弟,哈,跟你开个玩笑。但心呢,我们的心,是越长越空的、什么都无所谓了,这个呢,就是‘无为’,听得明白吗?”

“噢。”玉生空洞地应了一声,可能并未完全明白。

小木侧头看看玉生,那孩子也正抬眼看自己,不加掩饰的同情和伤心,像小溪水一样地流出来,流到17寸电脑显示器上,流到缺乏生气的公寓里,流到楼下乱七八糟的大街上,流到街对面拉着窗帘的万家灯火里。

哗,小木好像听到全世界都塌成一团烂泥。

4、送玉生上火车,自然是小木一个人去了。玉生看看四周,动了动嘴,终于还是没有开口问出“未来的嫂夫人”,聪明的孩子。

小木看看表,今天路上车子顺,竟然还有四五十分钟呢。因为快要过年,火车站广场对面的游乐场增加了不少项目,花花绿绿的大型充气玩具乱人耳目。“走,老大带你去玩一会儿。”

小木替玉生买了套票,自己只坐在长椅上看他玩。从木头桥到海盗船、从小飞象到山洞车,玉生玩得满头大汗,脱下外套交给小木,最后又坐上了旋转木马,因为客人没有坐满,机灵的小老板热情地鼓动小木也坐上去,玉生更在一边使劲起哄。他总盼着老大都跟他一样兴致盎然。

也好,多少年没有坐过这玩意儿啦。小木补交了十块钱,爬上一匹木马。

白的、蓝的、粉的、绿的,木马们一高一低地随着单调的电子音呆板地旋转,转了一圈,回到原地,再转一圈,仍在原地。小木感到头开始昏乎乎的,心脏跳得没了规则,肤浅的满足……四周的世界同样变得轻浮起来,水一样流动着,人们的身影像面粉那样搅拌翻滚,鲜艳的色彩如同蜂蜜,粘稠着越拉越长,大人孩子的呼喊与叫声,碎片一样溅落在地……唉,伟大的木马,多像小木的生活呀,在永不停止的速度之中,在喧嚣的世界之中,旋转着原地不动、徒劳地等待时光一秒秒消逝……

小木忽地出了一身汗,有种失足坠落、万劫不复的恐慌。他下意识地捏紧双手,发现左手上竟抓着那件购于九十年代的旧“苹果”棉夹克,恍惚中,他摸索到内侧的口袋,伸手进去,果真,他碰到一迭小纸条儿,熟悉的尺寸,熟悉的纸质,不知是玉生保留着的旧纸条儿呢,还是他这几天从小木这里找到的新纸条,反正,也没什么区别吧,上面的内容,十几年了,从未变过。

“我叫刘小木,我是男的,我生于1980年,我很孤单,我在寻找一个朋友。或许就是你,请务必给我写信,我的地址是……”

2007年2月2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