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粉香情浓三尺戏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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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逼婚

倚窗,独望,窗外淅淅沥沥下着细雨。这是入夏以来的第一场雨。

庭院里,梧桐傲然挺立,尽情地伸展着枝叶,仰天静待柔风细雨的亲吻;鸟儿嬉戏着穿梭于雨帘之中,时而振翅翱翔,时而柔声呢喃;雨丝撒落在空旷的院落里,汇集成涓涓清流,欢快地向低洼处奔跑着;娇柔的柳条被轻风爱抚着,在雨雾中摇曳欢舞;屋檐上晶莹剔透的雨珠有节奏地滴落着,如断了线的珍珠般滴滴答答地鸣奏出一曲仲夏之歌。

情不自禁地踱步于庭院中。置身在雨幕中,风儿轻抚着她的长发,夏雨荡涤了她的心灵。仰面,用温润的朱唇触摸着丝丝斜雨,它的甘甜、它的轻柔,瞬间涌入她的心房。倏地,曾经的孤独,昔日的忧愁,都随着风儿,伴着雨儿,远去。

忽觉得雨停风住,转身才发现,他早已撑一把她钟爱的碎花油纸伞,驻足在她的身后,默默无言。他那深邃的眼神,好似无声中向她诉说,无论何时何地,他都会陪伴着她。那一刻,有晶莹的水珠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却分不清滑过眼角的究竟是雨水还是泪水。踮起脚尖,与他附耳低语,他笑而不答,只是伸出手从身后紧紧环住她的腰,而她则轻倚在他的肩头。

绿莹莹的荷叶被夏雨冲刷得一尘不染,洒在荷叶上的雨珠似乎也变成了绿色。那绿,绿得鲜艳,绿得翠嫩,绿得清新,绿得妩媚,不禁叹息,这样惬意的日子究竟还能持续多久?她知道,张勋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她的,眼下,他权势煊赫,是北京城首屈一指的大官僚大军阀,这个时候,她一个唱戏的女子又能奈之若何?

早在民国二年,即1911年,初入京城的刘喜奎已经在戏曲界崭露头角。不久,时任江防大臣的张勋耳闻她的艳名,为将美人骗到手中,张勋特地在北京江西会馆做寿,将京城名伶一概召齐,并特地点名要刘喜奎出席。演戏期间,张勋更是对刘喜奎垂涎不已,对其软硬兼施,欲纳她为妾,最终却因为各种因素的干扰未能成功。只是,这一次,她还能像六年前那么幸运吗?

宣统复辟,戏界名伶不得不在各界欢迎张勋的堂会戏中演出。刘喜奎自然也不能与豪强对着干,没想到,便是这一场场堂会,又让早就对刘喜奎觊觎在心的张勋目睹了她的绝妙风采。比之六年前,她出落得更加美貌,又怎让他不为之心猿意马?为了得到刘喜奎,张勋还是采取了老方法,邀请刘喜奎到他在京城的府邸唱堂会,打算等她唱完戏后便把她强留府中,到时候生米煮成了熟饭,也就不由得她不从了。想当年,他娶第三房姨太太、著名秦腔坤旦王克琴时就采取了这种强抢的方式,现在他贵为北洋大臣兼直隶总督,还怕煮熟的鸭子飞了不成?

张勋的淫威,让手无寸铁的刘喜奎陷入了深深的绝望中,此时此刻,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自保。紧紧偎着她心爱男人的肩头,她真想一头撞死算了,然,她一死就能解决问题吗?想必张勋早已耳闻她和畹华的情事,万一他迁怒于畹华,岂不是她害了畹华?不,她爱畹华,爱他爱到了骨子里,甚至愿意为他去死,她无论如何也不愿见到畹华为了她遭罪受苦。该如何?该如何?到底,该怎么办才能让张勋打消对她的垂涎之心,让她能够和畹华做一世逍遥快活的佳偶呢?

“要不,我们暂时离开京城,等躲过了风头再回来。”他紧紧搂着她,在她额上轻轻一吻,“桂缘,我们说过的,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个时候,就让我为你担当一次吧!”

“畹华……”她感激地望向他,哽咽着说,“躲?你以为离开京城,就能躲得过去吗?他是直隶总督,兵权在握,又是复辟的第一功臣,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们也逃不出他的手掌心!再说,你以为现在我还走得了吗?恐怕他早就派人监视我了,这时候你若带了我走,只怕更是凶多吉少,而且还会连累你。”

“我不怕受牵连。桂缘,就算为你去死,我也心甘情愿,你明白吗?”

“我明白。”她重重点着头,“可你不只是你一个人的。你还有含辛茹苦拉扯你长大的老祖母和大伯母,还有一直在家相夫教子的明华姐,还有大永和五十。他们都是你生命里最亲最亲的人,你不可以拿梅家十几口人的性命作赌注!”

“可我总不能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你被张勋抢进府做小妾吧?”

“或许这就是我的命。从我出生起,老天爷就注定了我孤苦无依的命运,这一切,是无论如何也更改不了的!”

“什么命运?什么孤苦无依?你还有远在天津的母亲,还有我,你不是一个人在孤军奋战,知道吗?”

“可是……”

“没什么可是可不是的。这一次,不管你说什么,我都不会让你一个人面对风雨的!”

“畹华,你要考虑好后果!张勋手握重权,我们是斗不过他的。与其以卵击石,倒不如让我深入虎穴,跟他拼了的好!”

“你想做什么?”他瞪大双眼,紧张地盯着她问,“你想进张府跟他拼命?”

“除此之外,我们别无他途。”

“如果你已经嫁人了呢?我不信他会强纳别人的老婆为妾!”

“你说什么?”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目瞪口呆地盯着他久久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说我要娶了你,不管是张勋,还是别的什么人,他们就没办法再觊觎你了。”

他是说要娶自己吗?她等了那么久,一直想等的不就是这句话吗?虽然内心也有惊喜,可为什么又纠葛着万般的惆怅与悲伤?其实,她早就想过嫁给他,可他家中毕竟是有妻室的,该如何才能让明华姐心甘情愿地接纳她,一直是她不敢想也不愿去想的问题。

她怕,她怕自己和畹华的恋情得不到明华姐的祝福,甚至会遭受责骂,所以她一直不敢在他面前提及婚事。其实只要像现在这样远远地看着他就够了,又何必非要那一纸名分呢?可是,现在的情境不同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就连戏界老前辈田际云和有着“后三鼎甲”之称的名票孙菊仙也都替她担忧起来。为了让她尽快摆脱张勋不怀好意的纠缠,田际云和孙菊仙都不约而同地认为她应该尽快嫁人,田际云想到的是昆曲演员韩世昌,而孙菊仙想到的人便是她一心一意爱着的畹华。

是的,现在嫁给畹华是她最好的选择,可明华姐会答应吗?梅老太太和梅大伯母会答应吗?毕竟,她只是一个身份卑微的坤伶,明华姐和他儿女双全,梅家又有什么理由接纳她成为畹华的妾室呢?再说,真嫁了他,张勋就会放过她吗?以张勋的性情来说,恐怕这一嫁更是弄巧成拙,那样一来岂不祸害了畹华和梅家?

不,这个时候她是绝对不能嫁给畹华的。无论如何,她也不能让他跟着自己一起吃尽苦头,更不能让梅家人跟着她遭罪。“我不会嫁给你的。”她低下头,嗫嚅着嘴唇,还是铁下心来说出了他最不想听到的话。

“什么?”

“我说,我不会嫁给你。”

“为什么?”

“不要问为什么,从今往后,你把我忘了,好吗?”

“你知道,我不可能忘了你。”他不明白她为什么在这种时候说出这样无情的话来,“是因为明华吗?我知道,我不能给你妻子的名分。可明华是个通情达理的好女人,她要是知道了我们的事,是一定不会阻拦的。”

“不管明华姐怎么想,这个时候我都不会答应嫁给你。”

“是因为怕我受到牵连吗?桂缘,我说过,我不会让你一人独自承受风雨,你现在这么说,会让我很伤心很难过,你知道吗?”

“可我别无选择。”

“你还有选择的余地,那就是嫁给我。只要你答应,明天我就可以让你成为我的新娘!”

“别傻了,我们这只是自欺欺人,嫁或不嫁,结果都是一样的,难道这个道理你也不明白吗?”

“我不管,我只要你嫁给我,让我成为你名正言顺的丈夫。那么,以后无论刮风下雨,我都可以当你的保护伞,永远替你挡着风雨。”

“可是……”她泪眼凄凉地盯着他,“你知道,在我这一生中,我只爱你,我想我和你在一起生活,一定会是很幸福的。在艺术上,我相信你日后一定会成为一个出类拔萃的演员,如果社会允许,我也将成为这样的演员。但是,我预感到我身边会有许多恶魔将伸出手来抓我。而这不仅仅只是一个站在我们面前的张勋,还有更多我们看不到的张勋,那是我们无法躲避无法控制的。如果你娶了我,他们必定会迁怒于你,甚至会毁掉你的前程。所以,我不能那么自私,更不能在这个时候嫁给你,希望你可以理解我这片苦心。”

“我不理解!我已经说过了,我不怕,我什么都不怕。为了你,我什么都可以放弃,什么都可以不要!”

“难道这可以放弃的一切也包括明华姐和梅家吗?”她泪如雨下,“畹华,你是个会有大作为的人,不应该痴迷于儿女情长,这样下去,你会毁了自己的!”

“我不在乎!”

“可我在乎,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你毁在我手里!畹华,我是从石头缝里迸出来的一朵花,从前我经历过无数的艰险,将来我还准备迎接更大的风暴。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不能嫁给你,从今往后,我也只能把你珍藏在心里了!”

“桂缘……”

“别再说了,我意已决,你还是回去吧。”她呜咽着从他怀里挣脱出来,“回吧,明华姐还在家里等你,还有大永和五十,他们该想你了。”

便是这样,她将他推出了门外,更将他堵在了心门之外。尽管爱他爱得痴狂,可为了他的前途,她还是决定离他而去,哪怕心在滴血,还是狠下心来作出了今生最痛的决定。她知道,这一次放手,或许便意味着永远的决绝,可她又能如何,总不能为了自己而毁了他的大好前程?

或许,这世间,她不是最傻的一个,却必定是傻的。回首,这一路走来,只顾把他塞在心里,塞得满满,全然忘记自己,忘记给自己留一个喘息的空间。然而,她还是觉得自己是幸运的,即便转身过后她的脚步变得笨拙而慌乱,但因生命中曾经有他,于是内心变得丰富,足以冲淡她对未来的恐慌。

别了,畹华。一场美丽的邂逅,终是落得无奈分离的收场。再回首,望断天涯,可怜她等来的却总是月落乌啼、孤雁南飞,曾经布满她和他足迹的沙岸如今亦成了她一人寂寞的伤心地。此时此刻,她已无力把眼前的一湖柔光媚影拥怀入梦。当强忍的泪水还是情不自禁地顺着苍白的面颊落下时,她才明白这份爱早已根植在沙岸,成为她一生无法忘却的幸福和忧伤。

轻叹,爱,不远,只有一湖水的距离;深叹,爱,太远,此生她无法抵达。然,却是谁踏破这一湖浮景,碎了她半世痴念?是否寒流已将她的美梦冰封在那个远去的冬季,她再也不能感受到夏的温暖,听不到幸福花开的声音?君远去,渐行渐远渐无书。自别后,她日夜穿行在离别码头,但,终是等他不来、寻他不见。回眸,心怅然,风声,瞬间摇落了一湖思念。莫非,从此之后,她只有跳一个人的舞、走一个人的沙岸、说一个人的梦话、唱一个人的痴情?

为他,她画地为牢,囚禁了流年的相思;为他,她寂寞浅唱,独守着一座空城。花飞花满天,红消香残有谁怜?若,人生只如初见,那该有多好。畹华啊畹华,还记得那年彩霞满湖,你恋上我的眉、我恋上你的肩吗?还记得,那日柳絮满天,你我同谱桃花曲,共约来生缘吗?曾经,你真情表白,许我一湖水暖,如今,我在这,你却在哪?曾经,你横笛飞曲,许我一世花开,如今,我在这,你又在哪?眼前的湖面很宽,但,今生她只执著地留恋着一个浅湾。只是,他知不知道,离他而去后,她望穿秋水,只为等他再来?

是的,她还在等他。然,她又不希望他来,不希望他为她丧失了大好前程。一日又一日,一夜又一夜,她始终守在这里,想着有那么一天他会不期而至。只是,花开花又谢、潮去潮又来,留在这沙岸的除了回忆,只有她的哀唱。最终,她等来的依旧是张勋的逼婚。这一次,她没有拒绝也没有闹,而是心平气和地望向那个颐指气使的大军阀说,若要她嫁他倒也不难,但一定要他剪了辫子才行。剪了辫子?谁都知道,张勋可是爱辫如命的,曾说过“头可断,发辫决不可剪”的豪言壮语,又怎会为了一个戏子轻易剪了他视若生命的发辫?

然而,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次张勋居然痛快地答应了她的要求,并不惜以撵走家中所有的姨太太来讨好她。看来,这个男人对她倒也是真心真意的,若不是真情流露,一个重权在握的大臣又如何会为她一个身份卑微的女子作出这样的承诺?只可惜,她不可能爱上这个男人,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因为,她这一生,所有的情,所有的爱,所有的温柔,所有的明媚,都给了她的畹华,除了他,这世间所有的男子都配不上她这份深深的眷恋。

披上张勋派人送来的新嫁衣,她在一曲轻曼舒缓的乐声中,在那个曾经留下他无数身影的院落里,细致地拾掇着花花草草,剪枝洒水,看他送她的几尾可爱的金鱼在碧绿的水草中静静游走。只盼在疲惫过后可以沉沉睡去,于梦中与他再次相遇。案上那些纸笺在日升月落中渐渐泛黄,那颗为爱痴迷、为爱疼痛的心又有谁能看见?

畹华啊畹华,可知,这一湖水的涟漪,是我一生爱的呼吸?可知,不管你来或不来,我一定都会在这湖畔等你,岁岁,年年?盼只盼,你不要因我虚度了大好时光;盼只盼,能为你揽一缕天青色烟雨,以青丝为弦,在这烟波水岸,为你弹奏一支绝世的曲。只是,你还能听得到吗?

她于孤寂中静静等待着张勋派来接她的花轿。然,就在这个时候,情况发生了逆转。整日里花天酒地的张勋怎么也没想到,他的军队居然被皖系军阀段祺瑞的“讨逆军”击败,自己也被当局行文通缉。不得已,他只好通电下野,夹着尾巴灰溜溜地逃入荷兰使馆,继而逃到天津德租界地区,娶刘喜奎进府的愿望自然也就只好作罢了。

便这样,宣统复辟的闹剧在仅仅维持了十二天后,于1917年7月12日正式宣告破产,清逊帝溥仪再次退位。而刘喜奎也再一次躲过一劫。然,她和梅兰芳的恋情还会出现转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