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沿着春天留下的记忆,朝她款款而来。
听,是谁隐在青葱的枝头,握住那一缕暮春的温柔?立于灯火阑珊处,俯首回望,那花下怅叹的人可是她心心系念的人儿?
看,是谁洗尽铅华,踩着晶莹的晨露,穿过长长的紫陌,走向那一方宁静而遥远的天地?翩飞的蝶儿,拨开如织的烟雨,让散乱羞涩的文字,携兰芝的幽香,拼就一阕清词,那灯下把盏共欢的人可是她日思夜想的他?
听,是谁在她心间唱起动听的歌?那一串跃动的音符,从清溪流云处缓缓而来,掀卷五月思念的浪潮,让她将他思了又思,念了又念。
两年了。与他分别已有两个年头,时间的指针已经指向了1919年5月。她的退却成就了他的事业,那两年内,他不仅亲自编排了歌舞剧《天女散女》、《木兰从军》、《麻姑献寿》、《红线盗盒》,还上演了堪称艺苑奇葩的《游园惊梦》。他把天女、花木兰、麻姑、红线、杜丽娘一个个都演活了,更把她深埋心底的情一次又一次激活。只是,畹华,在这芳草萋萋的日子里,久别后的你可否还愿替我折一枝滴翠的柳枝?
久久,驻足在微风吹拂的街口,细细打量旧了的海报上他身着古装、温婉柔媚的杜丽娘形象,泪水还是模糊了她那双迷人的双眼。经年过后,从天津辗转回到北京的她虽然明知已和他隔了千山万水的距离,但无论是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还是走在孤寂的角落,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想着他念着他。哪怕只是一株小树,只因他们曾经携手从它身边浪漫地走过,也会惹她满腹愁绪。她知道,尽管已与他擦身而过,但这辈子也不会将他从心底抹去了,亦知道,他也一直未曾将她忘怀,要不,海报上游园的杜丽娘的眸中为何会隐含着一抹本不该有的哀愁与惆怅?他爱她,可这又能如何?她不能耽误他的前程,也不想继续停留于那种难以处理的情感困惑中。或许也唯有她一走,才可以让所有人都轻松起来,那么,就让她彻底消失在他的视线里好了。
因为爱他,她为他舍弃了爱情。而今偶尔想起他,想起青春岁月中他给予的诚挚关爱,心底还是会流淌着暖融融的清流,而思绪却比从前安静了许多。是啊,再次回归,再次看到街角有他的海报,心里踏实了许多,再也没了往日的慌乱与忐忑,如若日后能这样与他坦诚相对,倒也没什么不好。
畹华。轻轻念着他的名字,只想用痴语打造一叶扁舟,然后,再借一缕回忆里的风,乘风驶向遥远的彼岸,再与他红烛下把盏共欢一回。然,今生今世,她还有机会再与他相见吗?就算相见了,又能如何?莫非,她还在惦念着他曾经对她许下的要娶她进门的诺言吗?不,她早已把那份心思淡了去,纵使今生孤单一人,也不能再闯进他的视线,掀起他心底的涟漪了。是的,她不能那么做,因为他有一个比她好上千万倍的妻子,与明华姐比起来,她相形见绌,又怎好再去破坏她的幸福和平静呢?
她知道,就在她回到北京城的前不久,畹华已偕明华姐应日本帝国剧场邀请,率喜群社前往日本进行访问演出,成为民国后第一个将中国京剧带出国门的京剧演员。在为他骄傲自豪的同时,她更为王明华感到欣喜。尽管她曾和这个女人争抢过同一个男人,但明华姐的气度却让她深深感佩,所以她由衷希望她幸福快乐,更希望她和畹华一直都能如漆似胶、恩爱有加。
是的,在她和畹华爱得难舍难分之际,明华姐早就将一切看在了眼里,却始终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从来没跟畹华为此事发生过争执,更没给过她任何难堪,这样贤惠的女子又怎能让她妒忌得起来?无论如何,现在的明华姐也算是苦尽甘来,除了默默祝福她,除了告诫自己绝对不能再和畹华走到一起外,她不知道还能为那个痴心女子做些什么。那么,就这样远远地看着他们幸福地度过一生好了,能够看着那样一对璧人携手相伴,于她而言,不也是一份莫大的幸福吗?
他是属于明华姐的。到现在,她才明白,这世上,或许也只有明华姐才是最适合他的女子。明华姐善良大度、心灵手巧、吃苦耐劳,有这样的女子相伴畹华左右,她又有何遗憾的?抬头,一片暖暖的阳光缓缓地流淌在眸中,那颗为他悬着的心也终于放下了,就像出茧的蛾伸展着翼翅,她浑身都有一种无法言说的舒畅。
从报纸上发布的新闻来看,她知道了畹华一行在日本得到礼遇。当喜群社的演员抵达东京时,受到了日本人的热烈欢迎。许多人慕名前来,都想一睹畹华的名伶风采,各社摄影记者更是蜂拥而至,为了抢一两个镜头,将道路挤得水泄不通,以至于畹华一度寸步难行。日本海关的例行检查也给予了他们特别优待,许多行李都得以免检。畹华和明华姐被安排住进帝国饭店,其他人都住在帝国饭店所属的旧内务大臣官邸。5月1日,畹华正式在东京日本帝国剧场亮相。首场演出,票价便十分昂贵:特等十元、头等七元、二等五元、三等两元、四等一元,而这段时期,日本歌舞伎座的特等票价不过四点八元。尽管如此,因为畹华精彩的表演,剧场仍然天天满座,东京的《东京日日新闻》、《都新闻》、《万朝报》、《国民新闻》、《读卖新闻》、《东京朝日新闻》等报刊纷纷报道了演出盛况,并发表了剧评。
畹华在帝国剧场的演出取得成功后,又接受《大阪日报》社和《关西日报》社的邀请,离开东京赴大阪演了两天,剧目分别是《思凡》和《御碑亭》。随后,他又接到以马聘三和王敬祥为代表的中国旅日商人的邀请,赴神户为华侨兴办的中华戏校募捐义演了几场,所得全部善款捐给了中华戏校,受到华侨们的交口盛赞。这次义演也开创了中国演员在国外义演的先河。
那段日子,于北京深居简出的刘喜奎,几乎每天都能听到梅兰芳一行在日本演出的各种消息。为迅速了解畹华在日本的生活情况,每一个清晨,或是黄昏,与她熟知的人总会发现她捧着一份报纸于窗下仔细地阅读着。无论是大报还是那些无聊的八卦小报,总之,只要有刊登梅兰芳消息的报刊,她无不一一搜罗。尽管看不到他的面容,听不到他的声音,更感受不到他身体的温度,但凭着那些散发出淡淡墨香的油印字,她仍然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时而为他欣喜,时而为他惊叹,时而为他骄傲,时而为他疯狂,仿佛自己也跟随着他一起东渡去了日本,成为他身边那朵最绚美的花。
从报刊上,她还了解到此次畹华在日本的演出,无论是在东京还是在大阪、神户,无不受到日本观众的狂热追捧。甚至有人统计说至少有数十万日本人为之疯狂,除戏院场场爆满外,票价在黑市上更是连连“翻跟头”,达数倍或数十倍。据说,日本的皇后和公主特地定下第一号包厢,每次看过畹华的演出,她们都会因台上梅兰芳的扮相而自惭形秽。梅兰芳那悠扬悦耳的唱腔,袅娜多姿的舞态,庄雅恬静的台风,深深地感染了日本观众。一时间,众多日本演员都竞相模仿他的扮相、手势、眼神和舞蹈动作,日本著名的歌舞伎演员中村雀右卫门就曾在浅草的“吾妻座”模仿他上演过日文版的《天女散花》,以至于北京的报刊亦有报道说:“名优竟效其舞态,谓之梅舞。”
梅舞?那些日本人居然说畹华表演的舞蹈是梅舞?于他而言,这是多么崇高的赞美啊!是啊,他成功了,不仅在中国唱红了,而且在一衣带水的邻邦日本也唱红了,给中国所有的演员争了光,更让她心间充满了无比的自豪。早就知道,她爱的男人不是等闲之辈,亦绝非池中之鱼,假以时日必成大器。现在看来,她并没有看走眼,那么,当初她决绝而去不就是对他最大的成全吗?看着他在艺术上愈来愈有造诣,她在为他感到骄傲的同时亦感到莫大的心安。只是,以后的以后,她还能否有机会与他同台演出,再合唱一支心的恋曲?
擦干眼泪,她静静捧读报纸上关于他的所有报道。那一字一句,都如星光般照耀着她的心船。凝眸,将他的行踪一页一页,小心翼翼地翻阅,由此或喜或悲、或爱或怜、或忧或伤。只是,远去了他后,又有谁还能比他更明白她眉间浅浅的微笑、淡淡的忧愁究是为了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