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马迁笔下的司马相如是个典型的悖论人物。
司马相如是与司马迁齐名的西汉文学大师，如果说司马迁善于纪实与描写的话，司马相如则善于造像和造美，被誉为汉代词宗。其赋神气流注，章法浑成，既有凿险缒幽之思，又不乏蹑云乘风之势，神仙力怪，经其勾勒，毕现尺幅。
如此奇才，想必是“凛凛然，皓皓然，其与琨玉秋霜比质可也”的独行者。
否。就是这个大家，却倚偎在皇帝膝下，分明是一位专讨帝王欢的谄谀者。他的《子虚赋》、《上林赋》、《喻巴蜀檄》、《难蜀父老》、《上书谏猎》、《哀二世赋》、《大人赋》、《封禅文》等几乎都是写给汉武帝的。柳宗元说，文之用辞令褒贬，导扬讽谕而已。浇铸真情，直摅己意，方得妙文。屈原之诗，愤极而作，有感而发，极沉极郁，让人久读而不厌。讨帝王欢的应时之作，能出上品，予尝疑之。然而读司马相如之赋，疑窦顿时冰释。临时命题，临时作文，同样可出佳品。我想，这并不具有普遍性，也许只适用于司马相如一人而已。
司马相如为汉武帝作文，理应投其所好，处处顺从。事实并非如此。司马相如赋或文的一个重要主题就是主张戒奢持俭，汉武帝是穷奢极侈的，看了司马相如的文章，汉武帝非但不迁怒于他，反而大加赞赏。也许是其文之美，彻底折服了汉武帝。何止是折服了汉武帝，也折服了司马迁，于是司马迁才将司马相如的作品照录，诗人屈原都没有享此殊荣！
到此，司马相如的悖论仍未完结。
司马相如提倡节俭，但他本人遣词造句却极其奢侈。他用世间最华贵的词语阐释他的节俭主张。随意摘录一段，即见全豹：
（以下变字体）子虚曰：可。王驾车千乘，选徒万骑，田于海滨。列卒满泽，罘罔弥山，掩兔辚鹿，射麇脚麟。骛于盐浦，割鲜染轮。射中获多，矜而自功。顾谓仆曰：楚亦有平原广泽游猎之地饶乐若此者乎？楚王之猎何与寡人？仆下车对曰：臣，楚国之鄙人也，幸得宿卫十有余年，时从出游，游于后园，览于有无，然犹未能遍睹也，又恶足以言其外泽者乎！齐王曰：虽然，略以子之所闻见而言之。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第五十七》）（变字体完了）
怪不得司马迁也感到莫名其妙，在论赞中说，扬雄认为，司马相如华丽无比的辞赋，其中讲求奢侈的词汇与提倡节俭的词汇，二者之比为一百比一，这就如同尽兴地演奏郑、卫的音乐，而仅仅在曲终时演奏一点雅乐一样。扬雄用“郑乐”比喻相如之赋是不恰当的。“郑乐”属于靡靡之音，相如之赋则充分显示出赋的审美境界。诗话家葛立方云，平淡自组丽中来。真笃论也。庄子、屈原、西汉二司马皆“组丽”高手，后人仿之。陶渊明被视为“去丽”能手，苏东坡却说，陶潜诗不可学。足见庄屈司马乃中国诗文之正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