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敏是在和李德贵分手好多天后,才发现李德贵的那封信,和给她的两万元的。
那个时候,他刚从胡传文家回来。
花园浜拆迁工地,进展很快,大多数房屋已经夷为平地,只剩下那些没有签约人家的房子,还巍然耸立着。有些房子,孤零零地立在一片砖头瓦砾之间,像一个个孤岛。
在这期间,拆迁办做了大量的工作,有一些住户终于也签字了,剩下没签的,都是一些刁难户。
这个时候,肖建华已经让工人破坏了这个地段的水和电,住户投诉到自来水公司和供电局,两家单位都说,是施工方损坏的,会尽快过来修复,但却迟迟不见踪影。
所以,还没有搬迁的人家,就在没有水电的状态下,做最后的抵抗。
胡传文家的大院,便在这一片瓦砾之中。
小敏上门的时候,是上午十点多,天气依旧很热。
到胡传文家门口时,小敏白色的衬衫已经汗湿。她拍打着门上的那对铜质门耳,乒乒乓乓的声音响了好久,才从院子里传了一声苍老而沙哑的声音:“谁啊?”
“是我,胡老。”小敏答了一声。
胡传文开了门,小敏终于看到了她要说服的对象。老人穿一件普通的短袖棉质白汗衫,手拿一把纸扇,一头白发,但面色滋润,看着眼前的老人,小敏想到了一个词:鹤发童颜。
尤其令小敏惊奇的是,老人有一口整齐雪白的牙齿。
“你是谁?”老人手摇纸扇,倚着门框拦住小敏,生怕小敏要闯进去似的。
“我叫小敏,我想和你聊聊,老人家。”小敏递上去一个甜美的笑,可是没有得到回应。
老人一听说要和自己聊聊,忽然明白过来似的说:“你是拆迁办的吧?没有什么好聊的。不拆,就是不拆,说什么都不拆。我在这住一辈子了,老了还让我搬家?不行绝对不行。你请回吧。”
小敏听完老人一连串连珠炮似的唠叨后,正准备说点什么,可还没等她开口,那两扇厚重的门就在她面前关上了。
小敏又轻敲了几下,但里面从此寂静无声,再也没有反应。再敲下去明显无用,小敏只得回家。
小敏回家后,衣服已经湿透了。坐在床上换衣服时,她想,这么热的天,没有水电,那个老人怎么生活啊。真是一个倔老头,也是一个奇怪的人。
想到奇怪的人,小敏忽然想起那个更为奇怪的李德贵来。
那个李德贵,也不知道是干吗的,这么多天也没见他,还说付我钱呢,人影都不见,捐给庙里倒是舍得,那么一沓钱,眼睛不眨一下就塞到箱子里。
这个时候,小敏又想起来那天找不见李德贵,一个人从木渎回来后,背包里还装着那晚的换洗衣服呢。这么多天忘记了没洗,恐怕已经发馊了。
从柜旮旯里取出登山包,刚一打开,果然有一股酸味冒出来,酸味呛得小敏直眨眼。小敏提溜着包,正准备连同衣服一起,扔进屋外的垃圾桶时,一沓白纸从里面溜了出来。
小敏很奇怪,不记得什么时候包里装过这沓纸,捡起打开一看,上面还有电脑打印的字。小敏用眼扫了一下,只见开头写着:“费小敏小姐,您好!”
怪了,难道是李德贵给自己的信?小敏拍打了一下带着汗酸味的A4纸,直接翻看后面的署名,果然是: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李德贵。
小敏已经顾不上那包和衣服,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她的心头,她坐到沙发上,看起信来。信是这样写的:
费小姐,您好!
我现在刚从酒吧回来,正在电脑前给你写这封信。
我不知道这封信最终能不能到你手里,但我必须写,只有写出来,我的心里才会好受点。
很高兴你今天陪我喝了一杯酒,我想明天或者以后的日子里,我们还会见面的。我一直想找人聊聊,但一直未找到。其实我一直想你,但又怕你拒绝。
我找你,而没有找其他人,有两个原因,第一,你和其他的酒吧女不同,我想找像你这样的善解人意的人聊聊天。第二,你认识那个警察,我看了多少天了,那个警察可能是个当官的。
我是一个恶贯满盈的人,上天再怎么惩罚我,我都没有怨言,但我想到警察局里他们不再折磨我,我听说,号子里打人很厉害的,我怕。
我的心已经受过太多的折磨了,身体上不想再受疼痛。
还有,我想死的时候留个全尸,不留全尸,到阴曹地府,阎王不收的,也投不了胎。以前我不太信这些,但现在我信了。人确实是有因果报应的。
听说,现在可以选择注射死亡,不知道是真是假,到我临刑的时候,麻烦你和那警察说说,让我注射死。拜托你了。
啰嗦到现在,你一定莫名其妙,好了,说我自己吧。
我的家在江西鹰潭山区,很小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我父亲把我带大。
小时候,我一直想考大学,我们那里要想出人头地,只有考大学。但考了几次,都没有考取。我的父亲在我考完第三次没有考取的时候,也去世了。
我一个人白手起家,盖了瓦房,娶了老婆,但过得很穷。
我老婆娘家在更大的山区,家里更穷,从小就没读书,是大字不识的文盲。她整天眉头紧蹙,似乎总在思考什么重大问题,一年四季不见她的笑脸。我当时之所以娶她,是因为我穷。
不过我老婆脸蛋倒是很白,牙齿也白,娶她还有一个重要原因,是我想她生出来的孩子一定不会差。
结婚一年后,我们生孩子了,是个女儿,可是老婆的奶水不足,买奶粉的钱都要东借西挪,日子实在是太难过了。
有一天,我实在没钱给女儿买奶粉时,厚着脸皮到我们大队书记家借,他家的黄狗拦着我,汪汪地叫着不让我进去。书记出来了,问我干什么,我嗫嚅着说,借点钱。见他不说话,我又补充道:给孩子买奶粉。我仰望着他,可他不拿正眼瞧我,冷冷地说,没有。
然后他就回家,关上大门,只留下那只狗陪着我。
这事对我的触动很大,我在他家的门口发誓,我一定要赚钱。
那时我们那里,有个人家里有个残疾小孩,夫妻二人身体又不好,日子过不下去,就带着小孩出门乞讨,没想到,讨了几年,就发财了。
我也想出门乞讨,但我们夫妻都是健康的人,怕人家不给。我就动了坏心思,听说火车站旁边有人卖小孩的,就想去买个残疾小孩来。
我在那一带待了很久,晚上睡火车站雨棚下面,白天就到处寻找,认识了很多不干正经事的人,有小偷,有骗子,有街头摆象棋残局的,终于也认识了贩小孩的人贩子。
他起先不相信我,但最终还是相信了。但到他那一看,他卖的小孩,都是健康的。
听说我要买残疾小孩,那个人贩子说,这还不容易?我问他怎么容易,他偷偷告诉我说,把小孩弄残疾不就行了吗?用根铁丝穿进孩子的头,小孩就不会说话了,他还告诉我穿哪里,怎么穿,穿的时候注意什么。想让孩子手脚不灵,照办不就行了吗?
我一听,吓得半死,这事太伤天害理,不能做,我就回家了。
回到家又过了两个月,日子实在太难过,夏天买蚊香的钱都没有,家里住的是土墙瓦房,蚊子特别多,女儿的身上被咬了许多包,但我们舍不得买蚊香在家里点。想出去打工,又找不到活路,于是我又去找那个人贩子。
正好,他那时手上有三个孩子,都是三岁,他急于要回老家贵州,而小孩又一时卖不掉,他说便宜的卖给我,三个孩子一共五千块,我和他讨价还价,最后他答应三千卖给我。
我回到家里后,卖了家里的一头老牛,又到农村信用社好说歹说,还送了两条金圣牌烟,终于贷了一点款,凑足了三千元,终于从人贩子手里买回了那三个孩子。
我买回来孩子,老婆是不知道的,深更半夜里,我用背篓背着三个孩子偷偷溜进家时,被老婆一阵好骂,一个孩子都养不活了,还在哪捡了三个。我说,这事你别管了。
夜里,老婆睡着以后,我把三个孩子抱进另外一个屋里,用塑料布贴住他们的嘴,只留鼻孔吸气。然后就照人贩子教我的办法,用一根钢丝往孩子的头里穿。
当穿第一个孩子时,孩子眼泪汪汪地看着我,我真下不去手,但我已经管不了那么多,我花了这么多钱买的,卖了牛,还贷款,我不能让我的钱白花。
我把孩子绑在椅子上,将一根很细很硬磨得很锋利的钢丝,往孩子的头里插,孩子在椅子上垂死挣扎,我一手拼命地按住孩子,一手狠狠地插进去,孩子很快就不动了,血流了一椅子。插完第一个,我又插第二个,第三个。插完以后,我用布包住他们的头,不让流血。
三个孩子,都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不动。
我洗干净他们身上和地上的血,就坐在那里等,一直等到第二天早上。终于有一个孩子动了,过了一会,第二个也动了,有两个孩子活过来了。但还有一个孩子,死了,我把他装进米桶里,到夜里的时候,送到深山老林,挖了一个很深的坑,埋了。
我把活下来的两个孩子,在家里养了几个月后发现,他们果然就不会说话,手脚不用我扳,自己就活动不灵。我的家离村子里有一段距离,没有人发现我家里多了两个不会说话的残疾孩子,就是发现了,我也不怕,我就说是捡来的。
那天晚上,我做这事的时候,老婆是不知道的。但第二天早上,我想我老婆是知道的,但她一直没有和我说过这事,就是到她死,也没有说。
两个孩子除了不会说话一样以外,残疾各有不同,一个双腿萎缩,走路不便,一个是双手不灵。等他们定型以后,我就带着他们到外面讨钱。
我先到的地方是厦门,那里的人真好啊,好心人好多,我带着孩子到街上,把孩子放在前面,孩子的前面放着脸盆,就有许多人往脸盆里丢钱。有给几角的,有给一元的,有给五元十元的,一天下来,就有几百元。
我高兴坏了,晚上回到旅馆,数着那些钱,以前把孩子弄残疾后的那点不安,一下子就烟消云散。
我在厦门要了半个月的钱后,就让妻子也过来了,妻子在家里带我们的孩子,我带那两个残疾的孩子到街上要钱,我把要来的零票,换给兑换小钱的小贩,他们再把零钱换给商场、超市和做生意的,从中赚取差价。
我把从他们身边换来的一张张百元大票存进银行,我银行里的钱在一天天地增加,生活也慢慢地就好了起来。
生活好了以后,我又很内疚,觉得对不起这两个孩子,当初是多么可爱的孩子啊,是我把他们弄残废了。
于是,我就对他们很好,白天让他们穿得破破烂烂的在街上要钱,但晚上回家,我就买好吃的给他们吃,只要他们吃得下,什么我都舍得买,我给他们买麦当劳,我给他们买肯德基,我给他们买光明牛奶。
四年以后,我们转到了上海,那个时候,两个残疾孩子已经长大了,我已经不需要和他们一起要钱了,什么地方,我只要在第一次去的时候带他们一下,就可以了,他们在面前放上桶,自己要,晚上他们自己回来。那个时候,我们已经有很多钱了。
其实那个时候,我也想过不做这个了,可是不做这个做什么?有什么比这个来钱更快呢?再说,我不做了,这两个残疾的孩子怎么办?送福利院,我不放心,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么多年,照顾他们这么多年,我对他们已经有感情了,我舍不得把他们送福利院。
我想就这样要下去吧,我以后对他们好一点就行了。
可是,最不幸的事发生了。我们在上海的时候,我四岁的女儿,突然发病,先是发烧,紧接着就浑身抽搐,在送往医院的路上,死了。
我的老婆哭得死去活来,三天都没有吃饭,哭完以后,她紧紧地掐我的脖子,抓我,还用木棒打我,我蹲着不动,让她打,我知道她为什么打我。这都是报应啊。
那几天,两个残疾的孩子没有上街要钱,在家里,看我老婆打我,那个腿好手不好的孩子带着手好腿不好的,爬到我老婆面前,手好的那个,抱住我老婆,眼泪汪汪的,求我老婆不要打我。看到这一幕,我本来已经碎了的心,又再碎了一次。
老婆打累了,晕了过去,我没有拉我老婆,而是抱着两个孩子无声地大哭起来。
费小姐,我不知道这封信,最终能不能交到你的手上。如果到你手上的话,请你一定看下去,我虽然读了高中,但这么多年没摸过书,学的东西已经忘光了。
我写得啰里啰嗦的,请你耐着性子看下去,求你了。
我的女儿在上海死后,我们回老家了,带着孩子的骨灰。我们回家的时候,也是在晚上进村子里的,我不想让人看到我,我不想见任何人。
含着泪把我的孩子葬了之后,我又连夜到以前那个被我害死的孩子那里去看他,我知道我对不起他,我请他原谅我,我给他下跪,我给他磕头。
我知道我的孩子可能是他给带去的,他是来找我报仇来了。
我在他的坟前长跪不起,虽然他的坟看不出任何痕迹,但我知道他在那里。我本想在他坟前烧点纸钱,但我不敢,怕被人怀疑。所以,纸钱是在我家里那间害他的屋子里烧的,我烧了很多。烧钱的时候,我叫他老三,那俩没死的残疾孩子,我们一直是叫他们老大、老二的,我叫老三,捡钱吧,爸爸对不起你,你以后就是爸爸的孩子,爸爸每年都回来给你烧钱。
那个时候,我们县城正在修庙,全县人都踊跃捐款,但我们那里当时还很穷,尽管大家捐款踊跃,但缺口还是很大,听说还缺三十多万。我知道后,就回家和老婆商量,是不是也捐点款,老婆问我家里有多少钱,我说三十几万,老婆毫不犹豫地说,都捐了吧,做做善事吧。我想了想,就答应了。
我把三十万匿名汇到了捐款账号上,老婆终年紧皱的眉头竟也展开了许多。后来,听说庙就建起来了。我老婆一直想让我带他到庙里看看,但我一直没敢,我怕见到菩萨。
然后,我们去了苏州,最后又来到了华城。
我们在城北租了房子后,又接着让俩孩子要钱,不要不行啊,一家四口人总不能坐吃山空吧。华城的主干道沿线不让要,我就带着孩子到处跑,华城的大街小巷以及下面的乡镇,没有我没去过的。几年中,也要了不少钱。
也许是菩萨保佑,来华城几个月后,我老婆又怀孕了,一年后,生下了儿子。我们的儿子长得白白胖胖的,非常可爱。
日子一天天过去,儿子也一天天地长大,失去女儿给我老婆带来的伤痛,也在一天天地被日子抚平。我们也想,再过一年,就不要钱了,好好做份生意,把几个孩子带大就算了。
可是,老天偏偏不放过我们,在去年的这个季节,在一个下午,我儿子突然不见了。
我们住的地方比较杂,外地人很多,我们租的房子也很大,一共三间,一间给两个残疾儿住的,一间我们夫妻和儿子住,最外面的一间是厨房。
当时,我和俩残疾儿在外面的街上,我老婆带儿子在厨房忙,老婆到里面房间里一会出来,儿子就不见了。老婆到处找,没找到,就打我电话,我回来后又找,也没有找到。
我们一连找了多天,都不见儿子的踪影,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我们报了警,警察登记后告诉我们,一有消息会通知我们,但到现在也不见有消息。
我给电脑配上打印机,印了无数寻人启事,到处张贴,车站、码头、商店门口,电线杆上,贴得满大街都是,但都没有回音。这台电脑是我晚上趁老婆睡觉后,上********和女孩们聊天用的,没想到现在派上用场了。
那个时候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我的心头,果然应验了。
一直到现在,也没有找到我的儿子。
儿子不见的一个月后,我老婆整日恍恍惚惚的,像变了个人似的。
我知道,再在华城待下去,是要出事的。我对老婆说,我们不到街上要钱了,去找儿子吧,老婆对我点点头。我说把俩残疾儿送福利院吧,老婆还是点头。我说,我们一定要把儿子找回来,老婆突然跪在我面前,拉着我的手,泪流满面。
我把俩残疾儿送到福利院。送福利院时候是在晚上,孩子大约知道我要送他们走似的,不肯。我叫好电瓶车准备拉他们去,他们死活不肯上车。平时他们出去要钱,都是早上出去晚上回来,现在是晚上,他们大约预感到了,我好哄歹哄才把他们抱上车。
到福利院门口,我把孩子抱到院里,然后大声敲门,直到老师出来,我躲到树丛里,直到看着老师领着俩小家伙进去,我才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地离去。
送走了陪了我们十年的两个孩子,我们就开始找我们的儿子,我们一个城市一个城市地找,我也知道这样的寻找无异于大海捞针,但我没有办法,我必须找,我只有用找儿子来缓解老婆心头的伤悲,我天真地想,要是现在老婆再怀孕,就好了。
可是老婆最终也没有怀孕。
就在我们找了差不多一年没有找到儿子后,老婆终于离开了人世。
我老婆是投江自尽的。
我老婆跳江是在上个月,那时我们已经踏上了故乡的土地九江。我也不知道我们是怎样找到九江的,反正就是一路瞎找。
我们先找了华城周边的几个城市后,就坐火车全国瞎跑,每到一个城市,就找火车站,找汽车站,找人行天桥,也找人贩子。但现在的人贩子不再像以前一样好找了,随你怎么打听,人家都说不知道。
那个时候,我们蓬头垢面,不成人样,老婆沉默寡言,话一天比一天少,我想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晚上我就带老婆到处玩玩,有时候也带老婆到江边吹吹风,没想到,第二次去江边的时候,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我老婆趁我不备,翻过坚固的石头护栏跳江了,我大喊着我老婆的名字,朝江下看,但除了滔滔的江水,什么也看不见。
这时候,我也听到别人在喊,有人跳江了。
江边很快聚集了许多人,后来警察也来了,但都无能为力。水上警察开着汽艇打开探照灯找了一晚上,也没有找到人。
早上,太阳升起来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老婆,死了。
我们一家人,只剩下我一个了。我花钱请来打捞队,沿途寻找老婆的尸体,找了一个月,从九江一路找到上海入海口,也没有找到。那个时候,我也想死,也想往江里一跳一死了之。
但转念一想,我现在还不能死,我还有另外两个残疾孩子在华城,一年了,也不知道他们怎么样,会不会被福利院赶出来?我想临死前看他们一眼,看完他们再死。
于是我又回到了华城。
我租的房子还在,家里的东西一样没有动,电视机、电冰箱都还能用,包括这台电脑都是好的。我临走的时候,付了房东足够的钱,房东还经常进去帮我们打扫。
我到家后,看着人去楼空的房子,不禁悲从中来。我知道,这一切都是报应。在家坐了一会,我就去看那俩孩子,在福利院周围断断续续转了两天,终于见到了他们。
那天,他们和一群小朋友一起到操场玩,我看到他们了。我在树荫下看着他们,他们没有看见我。看着俩孩子在操场上艰难地玩耍,我流泪了。但看到福利院真的收留了他们,我又放心了。本来想给福利院一点钱,但我不敢进去,又听说福利院有国家拨款,所以想想还是算了。
其实,这个时候,我的钱已经不多了,全国各地找孩子,再加上找老婆尸体,也花了不少钱。这个时候,也就剩下十几万元了。我想把这些钱,捐给菩萨。听说华城灵岩寺的菩萨厉害,能帮死后的人超度,我一直想去拜他们,请他们原谅我,不求这辈子了,但求他们保佑我们一家死去的和即将死去的我吧,还有那个被我害死的孩子,保佑我们来生过得好一点,还要保佑我们那个丢掉的孩子。
中国这么大,想找到是不可能了,我上寻求网上看了看,丢孩子的人家太多了,但找到的,没几个。保佑他被一户好人家收买,千万不要落到像我这样的人手里。不过,像我这样的人毕竟少,这个我倒是放心,我只想他被卖到好一点的人家,千万不要太穷了。
我知道,他一定是被人贩子偷去的,这个已经不用怀疑了。要不然怎么会不见呢?就是跑出去掉进下水道淹死,最后也会发现啊,华城只有大运河,又没有长江。
其实,我儿子不见的第二天,我已经预感到是被人贩子偷去的,只是没敢和我老婆讲。我还想请菩萨保佑那两个残疾儿。可我一个人不敢去,我怕!我的罪孽太深重了,我怕见到菩萨,我想找个人陪我去,可是让谁陪我呢?在华城我除了房东,一个人也不认识,而房东大妈耳朵不太灵光,我不想和她说得太多。
费小姐,你不知道我回华城后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
我一边想怎样去见菩萨,一边又想着怎样去死,是像老婆一样跳江?还是上吊?我想了好多天,这些死法都是我害怕的,跳江,我怕水呛着难受,我听说人入水后会垂死挣扎,即使自杀的人也一样,那在水里垂死挣扎的时候,一定特别难过。上吊,我怕痛,我看过上吊死的人,我们老家以前有个日子实在过不下去的老头,上吊死了。我们看到他的时候,舌头还伸出老长,脖子上还有很深的勒痕,样子很吓人。
我还听人说,上吊和入水死的人,非要在害死一个人后,才可以投胎转世,我不想再害人了,所以我不想这样死。这事我也要和菩萨说说,求他保佑我老婆平安转世吧,不要再害人了。小敏小姐,不要不相信这些,这世上的有些事,是我们人无法看清的,有些事,只有神知道,你看,那些外国人都相信上帝呢,就连外国的那些有文化有水平的教授也相信,中国的上帝,就是菩萨。冥冥之中,一切都有菩萨注定,有因就有果,有果就有因。世间万物,天地人神,都是循环往复的。我以前也不太相信这些,但我现在真的信了。
我想去买安眠药,吃安眠药死的人,可以平安转世。可是药店要处方,没有处方不卖给我。我想啊想,想到后来,我觉得我还不能就这样轻易地死了,我这样轻易地死去,对不起我那个丢了的孩子,对不起我死去的女儿和老婆,更对不起被我害死和害残的三孩子。
我要是这样死了,这世间的人还不知道我做的这些坏事,有的人家还不知道要把自己的小孩看好,他们还不知道这世上有偷小孩的人贩子。我要去警局,我要去自首。
有了这个想法后,我的日子更难过了,茶饭不思,彻夜难眠。
白天,我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的,到人群中走走,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是一个临死的人,我讨饭讨的钱,自己还没怎么花呢,在捐给菩萨之前,我要自己花点,不花一点,多冤啊。可是,我吃不下饭,我只能喝一点酒。
最难过的是晚上,我睡不着觉,我怕黑夜,我在床上纹丝不动地坐在漫漫黑夜里,等待天明。我也去叫过酒吧女,叫了几次,在白夜酒吧也叫过,我想在临死之前享受一下做人的乐趣,下辈子,菩萨不一定会让我转成人了。可是上床以后,我又提不起来兴致。你知道的,有些酒吧女,不像你……唉,不说这个了。
我多想有个人能陪我聊聊,可是我找不到。我在酒吧观察你好多天了,我想你是最合适的人,我一直想和你聊聊,但一直没敢。我想找你还有最重要的原因,是你认识那个警察。
小敏小姐,我要去自首,我要得到法律的审判,只有这样,我的灵魂才会安宁。
所以,我求你,请那个警察帮帮我,我进去后,不要打我,我也想注射死,我不想被枪毙,枪毙的人,投不了胎的。我知道你和他很熟的,你的话,他会听。
啊,天什么时候亮啦?还有好多话想说,没有说完,天就亮啦。就写到这里吧。
一个罪孽深重的人:李德贵
打印稿的背面,又用蓝色的圆珠笔写道:
小敏小姐,很感谢你陪了我半天一夜,还大老远的陪我去了灵岩寺。
昨晚是我这一年多来,睡得最安稳的一夜觉了,很感谢你。
我就要去警局了,你一定帮我同那警察打声招呼。谢谢你。这两万元,就算是对你的报答吧,这可都是天下好心人的钱,很干净。请你收下。
看信的过程中,小敏似乎跌进一个阴森恐怖的黑洞,浑身毛骨悚然。
看完信,小敏全身的血液似乎都集中到心脏地带,以至于心脏不堪重压而急速地乱蹦。她感到胸闷,缺氧,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变成一具被掏空的躯壳。
小敏呆呆地坐在沙发上,好久才回过神来。
虽然李德贵的信,写得语无伦次、磕磕碰碰,甚至还带有一点神经兮兮的味道,但大致的意思,她还是看懂了。
回过神来的小敏,心中五味杂陈,天下竟有这样的事!她为那俩孩子感到悲哀。
同时,她也莫名地同情起李德贵来,小敏知道这种同情是毫无原则的同情,但李德贵信中的恳切打动了小敏,让她动了恻隐之心。小敏甚至还不住地责备自己,那天回来后怎么就忘记打开包呢?
她认真而小心翼翼地收起信,给陶亚伟打电话,问陶亚伟听说过李德贵的事情没有,陶亚伟说哪个李德贵?没有听说过嘛。
小敏又说,是自己的一个朋友,让他查一下最近全市范围有没有关押过一个叫李德贵的人,陶亚伟答应了。小敏还不放心,叮嘱了几遍让他马上就去,陶亚伟向小敏保证:马上,马上!小敏这才放下电话。
李德贵确实是自首了,是在一个镇上的派出所自首的,人现在关押在看守所。
晚上,陶亚伟和小敏在宾馆见面后,陶亚伟告诉小敏查到了。
这在预料之中,所以小敏并不吃惊。听陶亚伟说完,她怯怯地问:“会不会被判死刑?”
“看来死刑是免不了的,这家伙本来就不想活,经查他交代的句句属实。”陶亚伟坐在椅子上点上一根烟,慢悠悠地说。
“他不是投案自首吗,是不是可以减轻?”小敏急切地问。
“那也要看情况的,像他这样十恶不赦的,很难!这****的,死有余辜,把好好的孩子弄残疾了帮他要钱,自己日子过得潇洒无比,警察到他房东家看看,睡的床是几千元买的,坐的沙发是真皮的,一家人的衣服全是名牌,家用电器一样不缺,包括电脑都有。”
“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小敏对陶亚伟说的这些不感兴趣,她只关心他会怎么判。
“没有。”陶亚伟耸肩,摇头,然后又问:“他是你什么人啊?这么关心?”
小敏一时语塞,她也不知道怎么会对一个几乎和自己毫无关系的人的生死这么关心。
过了一会,小敏问:“我能去看看他吗?我想去看看他。”
“这不行,现在只有律师能够见他。”
小敏又沉默了一会,然后说:“那你帮我想想办法,让他在里面不要受同号子的人欺,他已经是一个快死的人了,不应该再受折磨,行吗?”
“这个好办,我现在就帮你打电话。”
陶亚伟打完电话后,过来用手搭在小敏的肩上,小敏的肩在微微地抖动着。
陶亚伟说:“电话打了,他们会照顾好他最后的日子的。李德贵不是你什么人吧?”
小敏轻轻地摇头,回道说:“不是。”
第二天,小敏带着李德贵的那两万元,目光迷离地到福利院看孩子。
福利院的孩子有很多,有看上去健康的,但大多数是明显不健康的,有歪鼻斜眼的,有缺臂少腿的,有黯然沉静的,有欢蹦乱跳的,但在老师的照顾下,个个穿戴干净,显得可爱。
小敏不知道谁是李德贵说的那两个孩子,来的时候本准备打听的,但到这后,小敏又不想打听了,现在她不想知道到底谁是那两个孩子,也不忍心知道。
接待她的,是一位年轻的女老师,眉清目秀,花样年华,脸上还有甜甜的酒窝。
老师不知道她此行的目的,以为是来参观的,带着她参观孩子们的宿舍,食堂,操场。
小敏对老师说,想见见院长。老师同意了,带着她从一群孩子中间穿过,孩子们咿咿呀呀参差不齐地对她说:“阿姨好。”
小敏向孩子们挥挥手,没有说话。
院长办公室很简陋,两张很旧的办公桌放在屋子的中央,上面铺了玻璃。院长是一位上了年纪的阿姨,脸上皱纹丛生,但看上去很和蔼。
小敏不想在这里待太久,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所以见到院长后没等院长给她倒完水,就从包里取出一万元,想了想,又取出另外一万,一起交给了院长。
她本是想留下一万元的,但看着苍老的院长,她还是拿出来了。
院长接过钱,很感动,慌忙拿出一个本子,手颤抖着让她留下名字。小敏摇摇头,艰难地从脸上挤出了一丝笑来。小敏知道,她的笑容一定很凄惨,很难看。
从福利院回来,小敏的灵魂似乎受到一次庄严的洗礼,压抑在小敏心头对李德贵莫名其妙的愧疚感,也被逐渐稀释。小敏想,那封信早一天看到和迟一天看到,其实没有任何区别。李德贵是咎由自取,或许真像他信里讲的一样,现在已经得到了解脱。这是因果报应,怪不得别人。
这样的想法如灵丹妙药,使得郁闷的小敏如释重负。如释重负的小敏脑里,还不时浮现起年轻女老师和年老院长的形象来,一起出现在小敏脑际的,还有那些身体残缺但很可爱的孩子们。
小敏想着她们,心里油然而生出一股对生命的敬意和敬畏,脑子也变得空灵起来。
一连几天都是雨天,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整个城市笼罩在一片灰色的雨幕里。
因为这场雨,气温降了不少,前阵子逼人的暑气,不见了,天气显得宜人了许多。人在这样的天气里,总会心生倦意。
街道上处处有积水,汽车开过,水花飞溅。花园浜已经成为一片泽国,碎砖瓦砾中间,是一个个小型的池塘,老鼠乱蹿,垃圾遍地。
早晨九点,小敏打着一把小花伞,一路踮脚走到胡传文的院前。
本来,小敏已经不想再蹚这趟浑水,但昨天肖建华又找到她,劝她。
肖建华找小敏,也是无奈之举,工程开工这么多天了,进展还是不大。断水断电以后,又有极少数人家迫于压力,签字搬迁了,但还有许多没有签字的人家稳如泰山、纹丝不动。
即使黑虎让工人骚扰住户,晚上用砖头砸住户家的玻璃,还往住户家院子里扔死老鼠,但都无济于事。
伍思雨又一天一个电话,催问工程进度,催到最后,连肖建华自己都觉得,这一次确实有点慢了。
肖建华知道,他们都在看着阿三和胡传文呢,必须尽快解决这两户。解决了这两户,其他住户不肯签字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实在不行,就采取特别的措施。
肖建华把小敏约到宾馆,做小敏的思想工作,不厌其烦,喋喋不休。
小敏是个经不住劝的人,就答应了。
小敏答应肖建华有一个原因,就是肖建华在做工作中间,给了她一万元现金。肖建华说,这是额外的,不从答应她的好处费中扣。小敏心安理得地收下了这笔钱,她想这是她应得的,应得的钱,不拿白不拿,这和李德贵给她的那两万元不一样。
小敏之所以答应,当然不全是这一万元钱的原因,而是她觉得肖建华说的有些在理。
那个时候,肖建华坐在床上,拉着同样坐在床上小敏的手说,城市拆迁是任何人都阻挡不了的,就是到最后经过法院,也还是要强制拆迁。
肖建华说,既然阻挡不了,还不如早点搬迁,于公于私都有利。一个老人家,住在那种地方罪过啊,不如搬到政府已经安排好的新房子里。
肖建华说,现在没有其他办法让老人签字,只有靠你了,你聪明,能说会道,把道理和他讲清楚,老人会通情达理的。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只要能够说动老人,就是为大家做了好事。
肖建华还说,你首先要想办法接近老人,先接近了,就有办法了。
坐在床上的小敏听到后来,还真觉得这事是一件造福于老人和百姓的好事了,并且还非己莫属。原来自己在肖建华心里还有点用,不只是做酒吧女那么简单。
于是小敏便很高兴,所以答应了。
见小敏终于答应,肖建华点点头,眉开眼笑地说:“这就对了嘛,这才像我们的小敏。”
肖建华说完,伸手搂住了小敏的脖子。本来他今天过来,只想和小敏谈事,是没想和她做这个的。但把小敏那只白皙的手握在手心里这么久,他的欲火就燃烧起来。
小敏的手很纤细,修剪得整齐的指甲上,闪烁着绯红色的润光。此时,这缕光泽仿佛成了肖建华欲望的助燃剂。
“干吗啊肖总,你那一万元还包括这个阿。”小敏笑着说。
“小敏,你能不能不说这个?你我认识这么长时间了,难道一点感情也没有?”肖建华开始解小敏的衣扣。
小敏躺到床上,任由肖建华脱自己衣服:“得了吧,肖总,你对我有感情吗?”
“我可是喜欢你的。”
“呵呵,喜欢?”
“真的。”肖建华补充。
“肖总,我已经不是十八岁的小女孩了。”肖建华用嘴堵住了小敏,不让她再说话。
肖建华在小敏身上的生猛一如既往,小敏心里默默的数数依然如故。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装着叫了。
她知道,肖建华已经对自己失去了兴趣。
如果说认识之初,肖建华有点喜欢自己的话,那还说得过去,那时自己毕竟清纯一些,但经过一年多的酒吧女生活,小敏知道现在的自己,已经不是一年以前的那个自己了。
既然他已经对自己失去了兴趣,又何必再装下去呢?一个对自己已经失去兴趣的人,是不可能在自己身上大把花钱的。
肖建华从小敏的身上滚下来后说:“你今天这样反而更舒服。”
“去死吧。”小敏说。
“我找你的事,不要让那陶亚伟知道。”肖建华穿衣服的时候说,“他很在乎你的,以后,你多陪陪他吧。他,好像对你动情了。呵呵。”
肖建华临出门时又说:“快把胡传文搞定吧,搞定了,你也不用做这个了,可以回家做份生意了。”
肖建华后面的一句,正合小敏心意。
和第一次一样,小敏敲了很长时间的门,胡传文才过来开门。
门开了,胡传文手拿一支毛笔,脚穿胶靴站在门边。他没有打伞,是冒着小雨走过院子的,雪白的头发上,有几粒细碎的雨珠。见又是小敏,胡传文脸马上由晴转阴。
“怎么又是你啊?我以为是谁呢,你看还下着雨。还是那句话,不拆。”
老人唠叨了几句,就准备关门。
小敏抢先一步,走上前,用伞给老人罩着雨:“老伯伯,你误会了,我不是拆迁办的。”
“那你是干什么的?”胡传文老人不信。
小敏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递给老人:“您看,我是外地的,拆迁办哪有外地的啊?”
老人眯着眼,看了一眼身份证,又看看小敏,再看一眼身份证:“那可说不准,拆迁办就没有外地的?那你倒是找我干吗?”
老人的毛笔,此时往下滴水,墨水在院子积水的水面上化开,形成一圈圈变化多端的图形。小敏看着老人手里的毛笔,忽然急中生智,问:“你是胡老吧?”
“是啊。”老人答。
“你在画画?”
“我早就不画了,我在写字。”
“这就对了,我找您好久了,早就听说这里住着一个叫胡传文的老人,不但画好,书法也好,我早就想上门拜访的,我想拜——您——为——师。”小敏把拜您为师几个字,拖得很长,有一种撒娇的成分在里面。
“是这样?”老人依旧疑惑,但脸上明显开朗了许多,又问:“你会写字?”
“会啊,我很小的时候就会写呢,小时候参加市少儿书法大赛还拿过名次,您让我到您屋里,我写给您看。”小敏惊奇地发现,情急之下自己的谎言,说起来简直就和真的一样,流畅得如行云流水,一点也听不出胡编乱造的成分。
“真是,这事你怎么不早说呢?你看耽误到现在,衣服都淋湿了。”显然,胡传文相信了小敏的谎言。
院子很大,里面积了一层水,积水的上空是参天古树的绿荫,绿荫下放有许多大大小小的盆景,那些盆景,造型各异,集山川之精华和植物的灵气于一身,趣味盎然。
怪不得老人舍不得搬家呢,这么好的地方,简直有如仙境。
小敏帮老人打着伞,依着老人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起往里走,走到回廊时,鞋都湿了。
小敏顾不得自己的鞋,扶着老人,进了家。
家里倒是窗明几净,没有一般独居老人的腐朽气息。
一进门,便看到墙上挂着的几幅山水画,一只大书柜里,码满了书,客厅的长几上,镇尺压着宣纸,上面是老人没有写完的字。很显然,这是老人的书房兼会客厅。
外面是杂乱不堪的拆迁工地,难得老人还能静下心来写字。扑面而来的一切,令小敏感动,但只有一点点,她没有忘记此行的目的。
老人请小敏在古色古香的藤制沙发上坐下,给小敏泡茶。
“已经断水停电了,他们这帮兔崽子。”老人给小敏递上茶后,嘴里唠叨,“我这水是纯净水公司送的,用煤炉烧开。”
小敏慌忙站起身来:“谢谢您,难为您了。”
小坐一会儿后,老人说:“来,写几个字我看看。”
“我写不太好,我只想学。”小敏支吾道。心想,自己的字那么差,一写肯定露馅,不被赶走才怪呢。
是老人放在书桌上的二胡,帮了小敏。看到二胡,小敏像见到救星似的,问胡传文:“您也喜欢二胡。”
“是啊。”胡传文呵呵笑了,“没事的时候拉拉。”
“我也喜欢,可是拉不好,我给您拉一曲吧,您多提意见。”小敏说。
如果说在门口看到胡传文手里拿笔,小敏谎称自己会写字是无奈的胡编,那么这拉二胡可是她的拿手好戏了。
小敏不待老人点头,自说自话地取出了二胡,手扶琴弦,很庆幸小时候学过这门乐器。
“你也喜欢?好啊,拉一曲。”胡传文已经坐到沙发上。不知道是在等待天籁之音,还是怕不堪入耳的鸡叫狗鸣,他闭上了眼睛。
小敏调整一下琴弦后,《二泉映月》便在屋里响起。
琴声流淌——时而悠扬,时而苍凉,时而悲伤,时而高亢。凄厉欲绝,叹音袅袅。胡琴声中,夜阑人静,月光如水,泉水哗啦。
一位老人坐在泉边,微风扑面而来。风吹在老人苍老的脸上,双眸失明的老人更显形影孤单。风越过老人,吹到泉水汇集的湖面,湖面上涟漪阵阵,月影婆娑。
风又越过湖面,吹到树林,树枝摇曳,松涛阵阵。
老人低头不语,用心倾听泉水的声音,感叹着命运的坎坷和人世的悲凉。
泉水奔涌,冲击着两岸的石块,激起水花片片,千回百转。
如水的月光中,老人缓缓地抬起头,在伤感的曲调里,一股不屈不挠的亢奋之情,便慢慢在老人的心中昂扬。
“太好了,你拉得太好了!”小敏拉完,胡传文击掌赞叹。
“谢谢你。”小敏不好意思起来,恭恭敬敬地收起二胡,交到老人的手里。
“你这个徒弟,我收定了。”胡传文一边放二胡,一边回头对小敏说。
“可是,我不怎么会写字。”小敏小声地说。
“不怎么会?”胡传文说,“没有关系,写字我可以教你,但你要每天给我拉拉二胡。”
“那好,太谢谢你了,胡老。”
“你是在华城上学呢,还是工作?”
“我在读研究生,学生命科学的。”小敏的谎言,运行得如刹车失灵的汽车。
这时候,她真的有点佩服自己了,不但谎话说得滴水不漏,而且还思维清晰。她不知道老人的学历,但不管有多高,这门科学,老人一定是知之甚少,说自己学这个,不至于露馅。
小敏本身是学工商管理的,但工商管理学,一般的学校都不开这门学科的研究生班。
如果说自己还在读本科,明显年龄上有点不像。虽然小敏对自己的长相很自信,但毕竟毕业几年了,岁月不饶人啊。小敏有自知之明。
两人接着开始聊天。
老人很健谈,从小敏的学习谈到当前国际国内形势,谈到金融风暴和曾经的亚洲金融危机,又联想到伊拉克石油和独裁者萨达姆。
接着,老人又开始谈现在当官的,老人说国家的政策是好的,只是被底下一些歪嘴和尚念坏了经。
一个上午,老人都很愉快地谈着,小敏只是在一旁听,不大插话。
看着侃侃而谈又很有见地的老人,小敏很想问一下他对娼妓——这个当今已经遍及大江南北的职业的看法,但是,最后还是没敢。
临近吃饭的时候,老人还意犹未尽,一看时间不早了,起身做饭,并要小敏留下来一起吃,小敏谢绝了。
小敏不想这么大年纪的人给自己做饭,那简直就是罪过。自己不会,如果会做,小敏一定会给老人做餐饭的。
就这样,小敏直到起身告别的时候,也没有提拆迁的事。
不是她不想提,而是根本就没有机会。
小敏从胡传文家离开的时候,雨停了。
小敏从胡传文家出来,沿着小巷往回走的时候,意外地碰到了杨尚武。杨尚武一手拎着一只塑料袋,一手插在腰间,优哉游哉的,见到小敏,也颇感意外。
“小敏姐,你怎么会在这里啊?”脸上露出他那招牌式的笑来。
“我来看一个朋友,你怎么会在这里呢?”小敏停下脚步,和杨尚武面对面地站在马路上。
“肖老板把我调到这个拆迁工地上了,他说这个工地缺人。”杨尚武说。
“我今天刚到,正准备到你那里呢。”杨尚武又说,扬了扬手里的塑料袋,“给你带的万三蹄。”
“亏你还记得,那就走吧。”
到小敏家楼下的小卖部时,杨尚武说,敏姐,今天我们好好喝一杯吧。
小敏说,好啊,喝一杯吧,认识这么长时间,还没喝过酒呢。
杨尚武听了,开心地笑起来,于是买了啤酒。
小敏因为吃饭都在街上解决,家里不开伙,也没有碟碗之类的东西,两人就铺开装蹄髈的塑料袋,学着沈万三当年的样子,用蹄髈里面的骨头划开蹄髈,面对面坐着喝酒。
喝酒也是对着啤酒瓶喝,此情此景,颇有些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味道,老家就是这样的吃法。豪爽的气息在房间里流淌,蹄髈和啤酒的香味在空气里弥漫,兴奋在两人的脸上欢腾跳跃。
小敏和杨尚武在一起就是这样,省去了在别人面前的那些繁文缛节,轻松自在。
杨尚武本是不怎么能喝酒的,两瓶下肚,小麦色的脸上又多了一层猪肝似的光泽。
“敏姐,花园浜工地好像要打架。”杨尚武又开了一瓶酒后,忽然说。
“打架,你怎么知道。”小敏问。
“我们工棚里准备了好多铁棒之类的东西,听他们说,是要准备打架呢,是和一个叫阿三的人打。”
小敏愣了一下,然后说:“这事你可不要参与,和你没有关系。”
“要是老板让打呢?老板从各个工地上调了好多年轻力壮的人过来,目的就是打架。”
“让你打你也别打,千万要记住。”小敏急切地说。
“哦,知道了。”
两人又接着喝,一口口冒着泡的啤酒,带着酸酸的爽意从小敏的嘴里滑向肚中,小敏就有了几分醉意。醉意朦胧的小敏,看着坐在对面的杨尚武,忽然想,如果这个坐在对面的人是自己的男朋友,如果自己找一个这样老实巴交的男朋友,也未尝不可。
当然,这个念头在小敏的心里稍纵即逝,停留不到一秒的时间。
小敏摇摇头,赶走这不着边际的念头。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找这样的男朋友的。
喝完酒,两人稍作休息后,杨尚武提出一起去外面走走,小敏欣然同意。
久违的太阳,终于从云层中羞羞答答地露了脸,有阳光的时候,人的心情也会好许多。两人乘车来到闻名遐迩的中山街。
中山街是华城最繁华的一条街,这里国际国内一线品牌云集,街上人头攒动。
两人不知什么时候手牵在了一起,很自然。
手牵手的他们,走在人群中,亲热得宛如一对恋人。
有人向他们投以奇怪的目光,小敏知道别人目光中带有疑问,从外形上看他们明显有些不配。白皙的小敏,背着一只LV小包,包虽然是小敏在上海时买的仿品,但仿得很好,足可以假乱真,这只包让走在街上的小敏平添了几分高贵。
而杨尚武皮肤黝黑,身上从小商品市场买来的衣服又不合身,两人气质上差距很大。
但小敏不管那么多,牵着杨尚武的手,旁若无人地走在大街中。
爱咋看咋看,小敏想。
逛到老庙黄金时,杨尚武说,敏姐,我们进去看看吧。小敏说这里有什么好看的,拉着杨尚武要走。
杨尚武说,我想帮老婆买件东西,你帮我选选。小敏听他这样说,没办法,随他一起进到店里。
杨尚武选了两条很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