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北逐国
马车抵达好旺城城门时,门前已排起了长龙。
在漫天飞舞的雪片中,排队的人们似一个个雪人,前进的脚步缓慢而凝滞。
碧落佝偻着身子爬到车头,东张西望。
隐以鼻音提醒:“不要乱看,城楼上有人,快进去。”
碧落退回车厢时还是忍不住飞快地往城楼上扫了一眼。
城楼上挺立着一个一动不动的男人,看不清眉目,只觉他似一株不畏严寒的冬柏,单薄的青色宽袍在风雪中招展飞扬,头上脸上覆满了雪花,让人飞不清那些在风中凌乱飞舞的是白发还是青丝。
呵,人生的主题,当真不过是只有二三事,要么谈情说爱,要么争权夺势,要么兼而有之。这个人,呵,好沉重的心事。
碧落放下车帘,阖眼凝神。
一个时辰后,马车终于移到了城门口。
隐掏出通行证给卫兵检查,卫兵看了摸摸了看,掀开车帘命令道:“下车检查。”
碧落老态龙钟地搀着花婆婆哆哆嗦嗦爬下马车,花婆婆一边咳一边与另一名卫兵攀谈:“兵爷,城里发生什么大事了?为何如此戒严?”
卫兵面无表情,掀着嘴皮小声提醒:“花婆婆,切莫随便打听。”
言毕,指着他们扬声道:“你们仨,过去,对,站那儿别动。”
碧落刚站稳,就觉一股气流前后左右包裹过来,挤压着胸腔和腹部,似乎要将她体内的空气全部挤空,呼吸在瞬间变得急促。在快窒息时,那股奇怪的气流减缓了压力,绕着她转了几圈后缓缓撤离。
气流完全撤离后,碧落好似一只失了支撑的人偶,半跪在雪地上,抚着胸口呼哧呼哧喘得像一只年久失修的风箱。花婆婆也像她一样软倒在地,过了好一会儿才理顺了呼吸。隐则是脸红脖子粗地扣着喉咙“啊啊”乱叫,脚下一打滑,跌坐在了地上。
看到他们的正常反应,卫兵挥挥手道:“过!”
没想到这么快就顺利过关的碧落掩下心中的狂喜,挣扎好几次,才手脚并用地爬起来,颤颤悠悠走到花婆婆身边,搀起她,抚着她的背,哑着嗓子道:“老婆子,你还好吧,唉,咱老胳膊老腿了,可真是越老越不中用,你可要保重身体,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你叫我这糟老头儿可怎么活啊。”
花婆婆剧烈咳嗽几声后,抚着胸口挤出个虚弱的微笑:“老头子,人老了,哪可能一点病也没有,我上车躺躺就好,你啊,也快上车吧,大风大雪的,可别冻坏了一把老骨头。阿牛,还不快去把马车赶过来。”
上车后转身回头的瞬间,碧落又飞快地往城楼上瞟了一眼,那个曾经有冬柏站过的位置已空无一人。
入了城门,驶过一条长形甬道,出了甬道,碧落看到了一个童话世界。
不过是多了一堵城墙,就把墙里墙外隔成了两重天。
街道两旁林立着晶莹剔透的冰屋,造型各异,冰清玉洁。屋内摆设,大到方桌,小至碗勺,皆冰制而成,从外望内,一目了然。
地面也是冰冻三尺的坚冰,冰上不见马儿跑,只见行人都是滑冰高手,脚下稍一用力,人已滑至数米开外,再次用力,人已没了踪影。
犹令人称奇的是,北逐人的发色如银,衣色妖娆,他们滑行在白雪世界中,似一道道移动的彩虹,又似一只只翩飞的蝴蝶,倏忽在天边,倏忽在眼前,神秘而梦幻想,美丽而飘忽。
当碧落爬下马车站在冰地上时,只觉从她身边滑行而过的人们姿态优美,潇洒绝伦。北逐国人的银发似银瀑,折射在冰面上,闪着耀眼的星芒。
碧落揉揉眼,问:“花老婆子,在这里呆久了,会不会得雪盲症?”
话音刚落,她脚下一滑,半个身子就要亲吻冰地。
隐忙扶住她:“你小心点,别把一身老骨头摔散了架!”
花婆婆稳稳站在冰地上,斜睨着碧落,问:“你行不行?”
碧落不服地推开隐的手,搔首弄姿摆个造型,吹声口哨,道:“哼,瞧不起我落公公,比比?”
花婆婆撇撇嘴,脚下一使力,人就滑到了三米外。
碧落不服输地有样学样,只是在她蹬完地面后,身体却偏了方向,歪斜着冲到街道对面,差点和随后而至的北逐人撞成一团。
花婆婆的笑声远远传来:“不行就不行,你就练练冰上行走吧,老婆子我到前面的万年青等你。”
碧落恨恨地跺跺脚,哪知脚上刚跺完,身体又偏了方向,径直向路边冰屋冲了过去。
撞上冰屋后,碧落像壁虎一样趴在冰墙上,头也不敢回地叫:“阿牛,帮帮我。”
隐没有回答。
“喂,三从四德哦,你要是敢抛下我,你就死定了!阿牛——”
碧落撑着墙慢慢转身,喊了一半的话,卡在喉间消了声。
在她几步开外站着一株冬柏,青袍,银发,蓝眸。
冬柏肆无忌惮地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一番,之后一言不发,脚下一蹬,人就飘到了城楼上。
难不成,他比水仙还厉害?
连水仙都说看不出她和隐的真身是石头,难不成他可以?
水仙曾说她有与生俱来的灵力,因这些灵力是天生,所以无人能探到她的灵气。为了保有她灵气的纯净,水仙不建议她修法力。后天法力的修炼,是可以被感知和追踪的,只要法力比她强的人在她周围,她的法气就会被感应到,若是遇到法力强大的敌人,她的法力不但毫无用处,反而会引来致命伤害。
水仙还说,隐拥有数千年的高超法力,虽然不至于被发现行踪,但他心思单纯又缺乏应敌经验,若是遇上阴谋家,恐怕也难逃劫数。
这株冬柏,会不会是凌驾于水仙之上的法术高手,会不会是惯于玩弄人性的阴谋家?
如果北逐国的国师比东来国的神官厉害,那东来国的胜算会有多大?
“落落。”
听到熟悉而温醇的低唤,碧落绷紧的心松软下来。
循着声音望去,却还是看不见那个令人思念的身影。
碧落偎向“隐形”的温暖,白眉微蹙:“黄花鱼,你什么时候才能现形,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实实在在地拥抱。”
好想念,好贪心!
虽然明知他就在身边,她却想要更多,想拥抱,想亲亲,似乎只有借助身体的接触才能确定他真实存在,现在这种“虚无”状态真让人不安,完全无法填补心中焦灼的空洞。
蒲皇瑜揪揪她眉毛,以低哑到性感的声音问:“落落,你想我了?”
是啊,原来真有一种思念,是,即使面面相对,也不会减去分毫。
蒲皇瑜夸张地叹口气,颇为苦恼地说:“唉,那可怎么办,我黄花鱼可不喜欢糟老头儿。走,让我这美老男带你去改头换面变成落美人。”
在蒲皇瑜的指点和扶助下,碧落总算滑进了万年青草药铺。
花婆婆坐在冰凳上,“乒乒乓乓”捣着冰罐里的药,看到碧落的狼狈相,她掀掀眼皮挖苦道:“落公公,你是来帮忙还是来拖后腿的,若是连在冰地上行走都困难,不如现在就出城回时空门呆着享清福!你可知道,黄公子刚才去接你冒了多大风险?!”
想到刚才那一刻,碧落闷声道:“我自己能滑到这里来的。”
花婆婆“嘁”道:“是,你可以,等你到的时候,天都黑了。”
蒲皇瑜笑着安慰她:“啧啧,我们落落的嘴噘得能挂油瓶了。傻瓜,我想第一时间见到你,你刚才不是也说想我吗,难道是在骗我?相信我,我自有分寸,青离最多只是有所感觉,但不会确定以及肯定。好了好了,别皱着脸了,来,肥一个。”
“黄花鱼,你以后要离青离远点儿。”
青离,北逐国国师,捕风捉影结界的布界人,为了夜知草,他自五百年前的法术乱世穿越而来。
花婆婆又“嘁”一声,捣药的声音“乒乒乓乓”又是一阵乱响。
碧落挨着花婆婆坐下,伸出手:“万花会会长,我们做朋友吧。”
花婆婆头也不抬,不屑道:“和笨蛋做朋友会短命,没兴趣!”
碧落耸耸肩,无所谓地摸一把她的手,自顾自说:“好了,手碰过了,水芙蓉,从现在起我们就以友相待,耍赖皮的话,会从神医变成庸医咯!”
花婆婆终于抬起头,鼓着眼瞪了她好一会儿才将沙哑的声音变回原声问:“你怎么看出来的?”
碧落得意地笑:“只有笨蛋才以为我看不出来!”
哈,报仇的感觉真好,揭秘的感觉真爽!
水芙蓉撇撇嘴,继续埋头捣药。
碧落没话找话:“水芙蓉,你没见过夜知草吧?”
“嘁,说得好像你见过似的。”
碧落拨拨冰桌上的银针草,闲闲地说:“青离那儿有棵夜知草。如果夜知草很灵,那到了晚上,我们可能就会行迹暴露。你呢,和我说说夜知草,若是我听得高兴了,我晚上就把它偷来送给你玩儿,如何?”
蒲皇瑜沉吟道:“也许夜知草昨晚已知道我进了城。落落,你还看到了什么?”
碧落噘噘嘴:“你不现身,我不告诉你。”
水芙蓉停下捣药的动作,缓缓说道:“夜知草,一百年孵种,五百年萌芽,一千年长苗,两千年开花,花期一年,花开之夜能知现在晓未来,花败之夜结还魂果,果实透明闪亮,能令死人复生活人升仙,是北逐国的开国之花。”
入夜后的好旺城,一片沉寂。
一轮圆月悬挂在湛蓝的天幕上,鹅毛大雪纷扬而下,却丝毫掩不去月亮的清晖。
以前看到太阳雨时,碧落对惊现的彩虹惊叹不已,这会儿在月亮雪中看到经久不散的彩虹,她内心的激荡可说是无以言表。
这个冰雪之国草药之国彩虹之国,真是出乎她意料之外得令人神往。
曾有句广告词说,每一个好奇都是力量。如果她现在产生了什么力量的话,那就是和平取胜的力量。
她讨厌血腥、暴力、战争和牺牲。
如果不费一兵一卒,就能化干戈为玉帛,那该有多好。
这,是不是妇人之仁?
碧落换上那双请冰匠特制的冰鞋,滑出了万年青。
水芙蓉在身后叫:“喂,碧落,你回来,你答应了黄公子说不会乱跑的,不要言而无信。你要是迷了路,我可不会去救你。”
碧落回首一笑,自信满满地答:“放心,我从不迷路。”
卸掉了“落公公妆”,碧落像只轻燕般滑行在一望无际的冰地上,当苍茫的大地在眼前一点点伸展开来,一种渺小感怦然而生。
滑过主街,绕过城楼,钻进小巷,滑进辅路,来到好旺城的后山。
这座冰山,山壁陡峭光滑似镜面,根本没有上山的路。
碧落绕着冰山滑了一圈后,停在了东山脚。
天地之间一片空茫,除了雪片在动,整个世界似变成了一个静止的世界。
一身雪白的碧落贴着山壁而立,很快变成了一尊雪塑。
一炷香后,平滑如镜的山壁发出“铮”的一声响,而后一道身影穿壁而出。
那人同样一身雪白,负手立于雪中,淡声道:“不知贵客来访,有失远迎,何不现身一叙?”
自以为掩藏得滴水不漏的碧落,听到发问,不禁一惊,以为对方发现了自己的行踪,正想现身,忽见另一男人似鹏鸟般掠至白衣人面前。
“菖玄冰,你的视力真是越来越好了!”
菖玄冰一动不动,声音冷淡:“青离,我想我已说得很清楚了,我确实无能为力。”
青离向前迈进一步,只是轻微的一小步,却扬起了冷厉的大风,风将菖玄冰的衣袂吹得“喇喇”作响,雪片在瞬间被卷成了雪球悬于玄冰头顶,大有雷霆万钧之势。
青离的声音冷酷而残忍:“菖玄冰,我的时间不多,五日之内,我定要看到结果,否则,我会摧毁一切!”
说完,青离又似鹏鸟般一掠而逝,在他腾空而起的刹那,悬在菖玄冰头顶的雪球爆开,爆开的力量震向菖玄冰,他连退数步后仰身倒地。
这一切来得快去得也快,若不是看到地上隆起的人形,几乎不会令人相信刚才曾有一场剑拔弩张的对峙。
菖玄冰挣扎着单手撑地站起身,那张如雪般净白的脸上未露出一丝痛色,他低眉敛目,任嘴角的血丝蜿蜒而下,力持平稳地抬手指向碧落,声音徐缓:“不知贵客来访,有失远迎,何不现身一叙。”
碧落一动不动,期待着另一个访客的现身。只是,这一回,她什么访客也没等到,只看到扬手指向她的菖玄冰“咕咚”一声栽倒在地,额头撞击坚冰的声音听得碧落眉头一皱。
她犹豫了一会儿才将身子扯离山壁,滑向以面覆地的玄冰。
在她伸出食指探向他的鼻息时,他淡淡的声音从紧贴着冰地的嘴里冒出来:“我还没死,扶我起来。”
碧落收回手指,蹲在他身边,歪着头观察他那张如冰面般平整的脸:“这时候了还命令人,信不信我动动手指就能戳死你!”
淡淡的男声不受威胁地复述:“扶我起来。”
碧落挑衅道:“非敌非友,我干吗要扶你!”
男声仍平平地叙述:“你有求于我,扶我起来。”
碧落没好气地咕哝:“半死不活了,还能保持高姿态,算你厉害!好,我勉为其难扶你一回,记得哦,这一扶之恩,你要涌泉相报。”
脚下踩着冰滑轮的碧落试了好几下也没扶起他,只得像拖死尸一样把他拖到山壁旁。
菖玄冰气若游丝,虚弱地指示:“往左一点,再左一点,再右一点,左,右,右,左……”
碧落贴在山壁上左左右右摸索半天,在快被他气死之前,他终于道了声“停”。
随着一声“铮”,山壁裂出一道缝,两人从缝里倒了进去,又是一声“铮”,山壁合拢,她狼狈地打了几个滚,瘫软在地。
待碧落重新坐起时,她吃惊地揉揉眼,再揉揉眼,难以置信地望着眼前的一切。
是幻术吗?
她从白色的冰雪世界跌入了五彩缤纷的大花园?
眼前飞舞的是成群结队的斑斓蝴蝶,鼻间萦绕的是芬芳馥郁的连绵花香,耳边啁啾的是清脆婉转的欢快鸟鸣,而她的身下,不是冰冷的坚冰,而是柔软的青泥。
难不成,她出于自保在无意中启动了穿越法门?
在她呆呆傻傻地看到一只小白兔撞向数米开外的歪脖树而翻眼后栽时,她又揉了揉眼。
“扶我起来。”
平淡的男声重又响起。
寻着声,碧落回头看到了玄冰,以及玄冰身后的白雪世界。
菖玄冰倚着透明的冰壁坐在地上,白袍染血,眼帘低垂,银发披撒在身边的蔷薇花瓣上,美得就像一幅不真实的画。
碧落脚上的冰滑轮已融化为水渗入草地,她起身走到冰壁前,贴上两掌,立刻感到一股寒气从掌心直窜而上,天,好神奇,这哪里是冰山,分明就是用冰制成的暖屋。
从屋内往外看,外面下着鹅毛大雪,雪花落在暖屋上竟然丝毫不减冰壁的清晰度,屋外动静尽收眼底。她曾小心翼翼屏气敛息紧贴的那块山壁,清楚得就像一幅静止的山水写生。
可是,从屋外往内看,这分明就是座普通的冰山,谁会想到这山壁里是鸟语花香温暖如春的别样风景。
“欣赏完了吗?扶我起来。”
淡淡的男声再次打断碧落的思考,她转过身,再次蹲在他身边,好奇地问:“你也是法师?”
“我是药农。扶我起来。”
真无趣,只会说“扶我起来”。
碧落将他扶起,照他的指示,左拐右拐,沿路摘下些花花草草,最后扶着他进入花径环绕的木屋。
屋里干燥整洁,一床,一桌,一椅,一壶,一杯,一碗,一筷,一锄,一铲,一篓……
“你是独居的隐士?”
菖玄冰不答,倚在床头开口吩咐:“屋外有炉,炉上有罐,你把刚才采下的花草兑三碗水,煎一碗药。”
说完,他合上眼,竟似在合眼瞬间就入了梦乡。
碧落咬咬牙,真是没见过这样的人。他就对她这么放心,不怕她手起刀落斩下他的头?
看到桌上的筷子,她站起来,在他脖子上比划一下,不知道一筷封喉下去,这个家伙是不是还能这么理所当然地命令她。
“罗刹让你来的?”
他冷不丁一开口,碧落忙将握着筷子的手藏到身后,暗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正是。罗刹大神命民女来取一样东西。”
“煎药去。”
想得到,就得先付出,这个道理,她在三岁时就明了,不过一碗药而已,小菜。
当碧落端着药碗返回木屋,菖玄冰已换掉染血的白袍,手里握着一卷发黄的卷轴书,若有所思。
到这时,碧落才发现他的眼白是银色,眼仁则是又绿又蓝,好似冰雪环绕青湖,又似海水漫过冰山。
据水芙蓉讲,北逐国人是银发蓝瞳,唯有王室才拥有双色瞳,瞳色随心情起伏而变化多端,忽蓝忽绿,忽深忽淡,忽暗忽明。
菖玄冰接过她手中的药碗,起身道:“穿上皮裘,随我来。”
若不是亲眼见到他倒地不起需人搀扶的样子,碧落很难相信眼前之人曾经气若游丝。
跟在他身后,碧落来到暖屋另一头的冰壁。
光滑如镜的壁面在他的碰触下出现一道裂纹,随着“铮”一声,裂纹往后一弹,弹出一道门。
靠近门槛时,一股寒气扑鼻而来,碧落“阿嚏”一声打个冷颤,忙拉紧皮裘搓了搓手。
菖玄冰看她一眼,率先迈步走了进去。
门里的世界,又是另一番景象,没有白雪飞舞,却似深寒冰窟。
冰挂似倒笋高悬,粗细不一,长短各异,倒笋根部开着大大小小肥肥瘦瘦的银色六瓣花。
碧落小心翼翼地掌握平衡,扶着沿途的冰笋,东倒西歪地跟随在后。
菖玄冰端着药碗,完全无视地面的湿滑,稳步前行,听到身后传来人笋相撞的丁冬脆响以及她的小声咒骂,他平板的脸上似隐约有了裂纹。
出了冰笋林,出现在眼前的是一块方方正正约五十平方的开阔地,中央有一冰台,台上躺着一个人。
玄冰脚下一蹬,径直滑向平台,力道恰好让他稳稳停靠在冰台边。
他回头看一眼咬唇不动的碧落,手一扬,从袖子里飞出一根银绳,绳索灵动如蛇,眨眼间缠住碧落,轻轻一扯下,碧落就滑到了冰台边。
收回银绳时,他问:“你叫什么名字?”
碧落扯扯身上被勒出绳痕的白皮裘,学他一样避而不答,看向冰台上躺着的燕子破,问:“他怎样?”
玄冰撑起燕子破的头,掰开他的嘴,把药一点一点灌进去,淡声道:“如你所见。”
尽管是一点一点灌,仍有药汁从苍白的唇间溢出来,燕子破僵硬挺直,似具冻尸般毫无反应。
碧落将手覆上燕子破的胸口,上下摸索。
玄冰放下药碗,把燕子破放回冰台,拍开她的手,问:“你和他什么关系?是想趁火打劫还是想治病救人?”
碧落仔细检视燕子破颈后的“夜知草”图腾刺青,不答反问:“你呢?你把他冻在这里是为了什么?救他?还是研究他?”
玄冰倚着冰台,盯着她,笑起来,笑声似冰裂,眼眸似深海,银光闪烁,邪魅丛生:“很好!我问你几个问题,你就还我几个问题,那现在重新开始。我叫菖玄冰,你呢?”
看到他突如其来的笑脸,碧落有点恍惚,呵,这笑声这银光,多像美人鱼的波光尾鳞。
碧落盈盈弯腰施礼:“民女张翠花,见过菖公子。”
菖玄冰收起笑,掩去眸光,恢复淡然神色:“翠花,我欠罗刹一个人情,他让我还给你,既然如此,这个人,你就带回去吧。”
碧落浅笑答谢:“多谢菖公子,不过,暂时还请菖公子替翠花保管数日,待翠花寻回他的魂魄,待其灵肉合一后再带回也不迟。”
菖玄冰的瞳色如碧海青天,点头道:“随你。”
他脚下一蹬,人又滑回冰笋边,在他打算甩出银绳时,碧落已跟着滑了过来,脚下虽然仍不稳当,方向却已不偏不倚。
菖玄冰眼中闪过惊奇,碧落自嘲一笑:“若是再找不出窍门,我就真是寸步难行白来一趟了。菖公子,请。”
回到暖屋,菖玄冰扫一眼冰壁,几不可见地勾了勾嘴角,口中逸出一丝稀薄的叹息:“唉,今天真热闹。”
顺着他的视线,碧落看到了紧贴冰壁而立的蒲皇瑜。
她欣喜地奔过去,嘴里唤:“黄花鱼!”
看着似只隔了一层薄薄的冰壁,却是看得见摸不着。
碧落探出手,用手指勾勒他倚在冰壁上映出的侧脸。
他瘦了,脸色也不太好,这会儿又为了找她,想必是心焦如焚。
似感应到她的靠近,蒲皇瑜动了动,将耳朵紧贴向冰壁,嘴唇一开一合,眼中闪着焦灼与担忧的星芒,星芒透过冰壁照亮碧落眼中升腾的氤氲薄雾,以及薄雾下的迷蒙水气。
碧落在冰壁上着急地摸索,可是摸来摸去也没听到一声“铮”,只得回头看向数米开外的菖玄冰。
菖玄冰眼睑低垂,瞧不清眸中瞳色,只见他扬空一指,随着一声“铮”,冰壁裂开,碧落迫不及待地从裂纹里往外挤,完全忘了外面的坚冰地面是如何湿滑,脚一踏上去,人就“哧溜”滑倒在地。
她挣扎着想站起来,可是刚撑起身子,人又再度倒下,直到蒲皇瑜飞奔过来,跪在冰地上把她搂进怀里,她才放弃了撑地起身的动作。
菖玄冰默默看了好一会儿,才又扬指一点,随着一声“铮”,她的笑声从耳边消失。
冰壁外,蒲皇瑜解下身上的皮裘裹住碧落,捏着她的手,皱眉问:“怎么这么冰?”
碧落往他怀里挤一挤,脸埋在他胸口深深吸口气,想要吸取更多的温暖:“刚入冰窖里出来,一会儿就好。你怎么找到这儿来的?”
蒲皇瑜搂着她起来,拂去她鼻尖上的落雪,给她戴好皮裘上的帽子,说:“幸好芙蓉给你喝了七里香,要不然,我还真找不到你。”
碧落玩着他的手指,低头认罪:“对不起,黄花鱼,我又让你担心了。”
蒲皇瑜笑着咬她一口以示薄惩,牵起她的手带着她滑行:“虽然知道我家落落神通广大,可我还是会担心得坐立不安。你知道我会担心你,以后在做事前,能不能和我先商量再行动?”
碧落皮皮地手举过眉往前一挥,铿锵有力地答:“Yes,Sir!”
回到万年青,看到隐在冰屋前翘首以盼的身影,碧落又忍不住心生愧疚。
隐见了她,过来就是两个爆栗,嘴里骂道:“坟妹妹,你知不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你要是有什么差池,我们也不用活了!”
“哎呀,对不起,隐哥哥,让你担心了,我保证我以后一定乖,隐哥哥让我坐着,我绝不站着,隐哥哥让我站着,我绝不跑着,乖哦,别气别气。”
隐没好气地再敲她几下:“我才不担心,我是替某人担心。你知不知道,某人有多辛苦,为了你,放了那么多血,身体一直没有完全恢复,现在又跑到这赤寒之国,一边为国事奔波,一边还要分心挂念你,你能不能乖一点,少让他操点心。”
碧落噘噘嘴,没有分辩。
蒲皇瑜朝隐挥挥手:“好了,隐,落落已安全回来,你不要再说了。我们进屋,把各自得到的信息组合一下。”
隐又敲了她一下,才恨恨地住了嘴。
屋内的水芙蓉只抬眼瞟了碧落一眼,继续垂下头捣药。
碧落讨好地撞撞她,问:“花婆婆,你可知道长在冰挂根部的银色六瓣花是什么东东?”
水芙蓉继续捣药,问:“你又在哪儿看到的?”
“在一个冰窟里,冰挂倒悬似冰笋,粗细不一,长短各异,银色六瓣花也肥瘦不一大小不同。”
说着,碧落在冰桌上画出花形,水芙蓉停下手中动作,瞪她一眼:“你别告诉我说你不知道这是玄冰花!”
玄冰花?极度冰寒,能杀人于无形,也能救人于水火的玄冰花?
“你可认识菖玄冰?”
听到这个名字,水芙蓉捣药的冰锤“丁当”落地,不敢相信似的揪着碧落的胳膊问:“菖玄冰?你竟然见到了菖玄冰!他在这里?”
碧落慢悠悠地拾起冰锤,瞟一眼“追星族”水芙蓉,掩着嘴打个呵欠:“芙蓉姐姐,你好歹也是咱东来国的神医,怎么就不如人家北逐国的药农呢。呜,好冷,和人家菖玄冰的温暖花房比起来,这里真像地狱啊。可怜的玄冰哥哥,神仙样人物,竟然也会被青离威胁。看来,每个人都会有受制于人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一个致命的弱点。黄花鱼,你找到青离的弱点了没?”
蒲皇瑜将碧落冰冷的手塞进他袖中取暖,答:“青离,五年前横空出世,他之前的背景,一点也查不出来。此人冷酷无情,心狠手辣,要说他的弱点,暂时还没找到。”
碧落微蹙下眉:“他从五百年前的法术乱世穿越而来,几乎抛弃了过去的一切,所以我们查不出他的过往。天佑二年春,他攻打苍罗城是为了燕子破的玉佩和锁魂丸。天佑三年夏,他奇袭西图尔斯国的海上运输队,是为了劫取金银财宝。天佑五年冬,他占领南桑国,是为了收复流落在外的夜知草。这一回,他布下七日阵,目标则直指天心石。”
隐道:“据我所知,菖玄萌,也就是菖萌帝,在菖圣帝的众多子女中并非最出色的一位,相较起来,他的同胞弟弟菖玄冰因为药术高超而最得菖圣帝的宠爱。五年前,若不是有青离出现,菖玄萌恐怕称不了帝。我想,这其中定有隐情。这个隐情,可能就是导致北逐国侵略别国的原因所在。”
隐停顿一下,继续补充:“菖圣帝,有一皇后,一正妃,两侧妃。皇后生了二子一女,分明是菖玄萌、菖玄冰和菖玄悦。正妃有一子,在五年前神秘失踪。两侧妃各生一女,一女嫁到了南桑国,另一女嫁给了肖臣相。菖玄萌和菖玄冰自小亲厚,但自从菖玄萌登基后,菖玄冰就被架空了权力,兄弟间虽不至反目成仇,却已疏离淡漠到互不关心久不相逢的地步。”
蒲皇瑜叹口气:“那个正妃,是菖圣皇后的妹妹,也曾是我父皇的侍妾之一,为我父皇生下了第一个王子藤若渊。藤大哥是第一个离开宫的哥哥,也是第一个被送到异世界的哥哥。”
碧落猜道:“他去的异世界,可是五百年前的法术乱世?”
“正是。他的心上人叫青禾。”
碧落叹:“原来如此。若要追究起来,只能说是你老爹种了前因,才有了这后果。黄花鱼,你可别承继了你老爹的播种神功。”
蒲皇瑜将那双在他臂上不规矩游走的手从袖中抽出来,咬着牙,将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傻瓜,我有你一个就够了。”
无理取闹的某人戳着他胸膛叫:“喂,黄花鱼,你什么意思!只我一个,你就受够了?我就这么让你难受吗?”
隐翻个白眼:“好了,坟妹妹,你明知道你家鱼是什么意思,你就别为了故意活跃气氛来牺牲你家鱼的一片真心。”
碧落占有性地圈住蒲皇瑜的腰,拿鼻尖在他衣襟上蹭一蹭,露出惯有的嬉皮笑脸:“哎呀,谁让刚才的气氛那么严肃,人家好不习惯。黄花鱼,我困了,我们觉觉吧。呜,好多天没搂着你睡,人家都快将你的身体忘了地说。你都不知道,菖玄冰那么妖魅的人站在我面前,我都忍住了没将其扑倒,人家禁受了这么大的美色考验,你是不是该奖励我一颗红心糖尝尝?”
水芙蓉手中的冰锤“咣当”掉地,她站起来踢一脚冰锤,骂:“厚脸皮!”
碧落不以为意,踮着脚,咬一口蒲皇瑜的性感红心唇,示威地冲水芙蓉“哼”一声:“水芙蓉,你还是这么别扭的性格啊!想当年,你把我妈咪气得够呛,现在难不成又想和我争风吃醋?哼,告诉你哦,就算你和黄花鱼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可他现在归我,你别想觑觎。”
水芙蓉脸皮抽搐,笑得假洋洋:“我好觑觎,我多稀罕!”
碧落转转眼珠,笑得得意洋洋:“是,你不稀罕。妈咪说你稀罕苍茫大叔,可我看你稀罕的好像是玄冰哥哥,唉,这可怎么好,把你配给谁呢?丘比特的箭哦,好难射!”
水芙蓉走到她身边,飞快踢她一脚,扭身就跑,嘴里威胁道:“落公公,你要是敢多管闲事乱牵红线,小心我喂你吃乱八七糟的东东,到时候吃出毛病,可别怪我!”
“花婆婆,幼稚的老太婆,你等着吧,总有一天我会把你嫁出去。”
隐伸个懒腰道:“好了,别闹了,更深露重,小心着凉,你们都下去睡吧。坟妹妹,把你家鱼照顾好了,看他脸色那么差,你别太折磨他,要细水长流。”
蒲皇瑜拍拍隐的肩:“隐,你也早点休息吧,今晚还不会有事发生。”
隐环胸往冰椅上一仰道:“别替我担心,我就算三个月不合眼,身体也扛得住。落落,还不把你家鱼拉下去,请务必使劲浑身解数把他困在床上,谢谢。”
碧落拍拍胸膛,一脸匪相:“隐哥哥,放心,这事包我身上。黄花鱼,还愣着干吗,还不快来侍寝。”
下到地窖,碧落好奇地东摸西看。
没想到北逐人白天在地面活动,夜晚却是在地下住宿,没想到冰雪覆盖的地表以下竟能如此温暖。
蒲皇瑜半倚在床头,懒懒地问:“落落,你喜欢北逐国?”
碧落兴奋地跳坐到床沿,一脸神往地答:“喜欢啊,这里好神奇。以前听妈咪讲什么奇幻小说,什么云荒大陆什么风华大陆,我还以为全是他们瞎编的,没想到在北逐国真能看到小说一样的人物,呼,这里是不是也充满了魔法、幻术、妖魔、灵兽,呼,想想就热血沸腾。”
“那个,菖玄冰很奇幻?
碧落偏转头,眯着眼笑得像只狐狸。
她“无视”那个强持平静的男人,重重叹了口气,扒了扒头发,苦恼地皱眉:“唉,怎么办呢,要是能早点认识他就好了,早点认识他,中间就不会隔个你。但,又不能太早,太早的话,就会像信哥哥,他对我完全不来电。黄花鱼,你说,到底怎样才能不早不晚在对的时间认识对的人呢?”
蒲皇瑜垂着眼,答:“落落,如果有一天,你想离开我,我不会困住你阻碍你。”
听到他声音里的落寞和隐忍,碧落懊恼地咬一下舌头,抑住胸口翻涌而上的酸涩,笑着吻上他憔悴的脸和苍白的唇:“黄花鱼,你真笨哪,人家拐个大弯想告诉你,你是人家在对的时间不早不晚遇上的良人,你倒好,不领情就罢了,竟然还说出这种‘如果’的鬼话。哼,这种话,我也会说。蒲皇瑜,如果有一天,你不想和我一起,我一定拼尽全力困住你阻碍你,让你重新想要和我厮守一辈子。唉,都说爱是占有,原来,你还不够爱我哈……”
回答她的是一记狠咬,咬得她泪花闪烁后悔不迭。
唉,早知道他对甜言蜜语的抵抗力如此之弱,她就不该使出这招杀手锏。
呜,挑战爱情的下场,就是对爱臣服,挑战他的下场,就是被爱得唇无完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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