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夜知草
出了万年青,碧落带着芙蓉往后山滑行。
一路上,两人都无心交谈,耳边回响的是脚底磨擦冰面的咔嚓,眼中掠过的是夹道相迎的冰松,以及渐行渐稀的行人。
站在东山脚时,芙蓉说:“传说中,若要让夜知草结果,必须给它上贡。”
碧落脚下一顿,奇道:“上贡?不用童男童女来祭花?
水芙蓉白她一眼:“传说中,夜知草灵气十足性情古怪,它对喜欢的人会摇枝摆叶喜气洋洋,对不喜欢的人会怒刺冲天穷凶极恶,唯有逗得她开怀大笑,她才会结出还魂果。”
逗一株植物笑?
真没听说过。
难不成是花妖转世?
当听到冰壁上传来熟悉的“铮”响,碧落拉着芙蓉走向裂开的冰壁。
看到壁内露出的盎然绿意,水芙蓉吃惊得“老”嘴微张,待听到“她是谁”的问询,她才回过神,合拢嘴,望向声音源头。
站在冰壁边的菖玄冰一瞬不瞬打量水芙蓉,淡淡地评价:“皱纹丛生,过于刻意,易容败笔。”
水芙蓉再次吃惊得“老”嘴开合。
这世上能瞧得出她易容痕迹的陌生人,他是第一个。
“你怎么看出来的?”
菖玄冰似乎觉得她的问题很无知,调开视线转向碧落:“你在冰壁上写着‘人约黄昏后’,现在提早现身,可是来提尸?”
碧落努努嘴,问:“不欢迎?还是,你不方便见客?”
菖玄冰率先迈入冰壁,甩头示意她们跟进。
“我这里不欢迎假面孔,下回想进来,先把脸弄干净。”
虽然只是轻描淡写地提出他的要求,水芙蓉却羞得无地自容。
万花会的会长呵,竟然丢脸丢到国外去了。
碧落同情地拍拍水芙蓉以示安慰,没料想菖玄冰又道:“你也好不到哪儿去,头发染得像发霉的海带,请小心不要污染我的花花草草。”
水芙蓉好笑地睨她一眼,抛去老态龙钟的伪装,步履矫健地跟在菖玄冰身后,东张西望。
“菖兰!这里竟然有菖兰。菖兰最怕冻了,没想到在这里长这么好。”
碧落咕哝:“人家国都就叫菖兰,长几株菖兰有什么稀奇。”
眼中只有花草的芙蓉驻足不前,伸着手指点来点去:“仙客来、麦仙翁、半夏、婆婆纳、商陆、花忍、雨久、瑞云、露薇、量天尺、射干、起绒、千屈、福禄考、帝冠……”
水芙蓉手指越点越快,声音越来越高,激动之情溢于言表。
“天,你是怎么做到的?它们性情各不相同,你却能让它们和平共处,好厉害!”
在水芙蓉手舞足蹈长吁短叹渐呈痴癫之态时,碧落忙扯扯她,一本正经地说:“花婆婆,都道你知识渊博见多识广,那我可要考考你。敢不敢应战?”
在芙蓉报出一大串花名儿时,菖玄冰望向她的眼神露出了激赏之色。
这世上能认出这么多花的人,她是第一个。
芙蓉从他眼中扳回因易容“低劣”失去的颜面,听到碧落下战帖,她自信满满地接下:“有何不敢!”
碧落清清喉咙:“那,你听好了,我出题,你猜谜。咳,第一题,前面有一片草地,猜一花名儿。”
芙蓉愣了愣:“这是什么题?”
她还以为她指着一株植物问她讨花名儿呢,哪有这样考人的。
碧落得意道:“嘿嘿,猜不出来了吧。好好想。”
芙蓉盯着脚下的草地,蛾眉微蹙,口中念念有词,“前面有一片草地”,草地,花名儿,到底是什么花儿?
过了好一会儿,芙蓉跺着脚叫:“换一题!根本没有这种花,你少讹我。”
“笨蛋!快猜出来了还耍赖。你看看,你面前的草地,只有草,没有花,没花,就是梅花嘛!”
芙蓉不服地叫:“这样也算?”
菖玄冰嘴角勾起一弯笑,转过身。
碧落大方地挥挥手:“好,再出一题。前面又有一片草地,也猜一个花名儿。”
在芙蓉皱着老婆婆嘴一开一合念念叨叨时,菖玄冰抬脚走人:“笨蛋,连野梅花都不知道。”
野梅花?也没花?
待芙蓉恍悟过来,碧落已跟在菖玄冰身后走出了四五米远,笑声得意又猖獗。
“花婆婆,愣着干吗,快走啊。”
落单的芙蓉望着前面的两道背影,只觉似进入了幻境。
入眼处,花香满径,碧草英飞,蝶舞翩跹,炊烟缭绕,好一个静谧而悠然的世外仙境。
银发男子脚步轻缓而优雅,绿发女子活泼蹦跳而灵动,一静一动间,仙境被注入了生机和活力,焕发出迷人光彩。走在仙境中的他们,让人觉得他们是天衣无缝的结合,天造地设的般配。
难怪黄公子会犹豫挣扎,遇到这样的劲敌,饶是她这局外人见了,也不禁为他掬把冷汗。
半天没见芙蓉跟上来,碧落转身催道:“花婆婆,别发愣了,玄冰花哦,你不想看了?”
听到玄冰花,芙蓉三步两步就追了上去。
在小木屋前,菖玄冰停下,随意指指屋角:“夜知草,有劳了。”
夜知草?传说中的夜知草?怎么看着如此普通?越夜越美丽,说的真是它?
碧落探出手摸摸它的叶片,在指尖接触的瞬间,原本蔫头搭脑的细长叶子立刻激灵灵抖擞起来,在碧落缩回手时,它开始跳“摇摆舞”。
“它喜欢你?它喜欢你!”
说话的是菖玄冰,他吃惊地凑近夜知草,观察它的变化。
可惜,当他一靠近,夜知草又似遭了霜打一般没精打采,很不给面子。待到他探手拂向它时,夜知草“哧溜溜”收拢叶片蜷缩成一个草刺球,颇有点高度警戒的意味。
菖玄冰神色复杂地收回手,示意碧落将手放向草刺球。
说来奇怪,碧落刚碰到它,它又“哧溜溜”展开叶片,欢快地摇头摆尾,一副乞怜讨好状。
“耶,夜知草是雄草?花婆婆,你试试?”
待水芙蓉的手探过去,夜知草竟似闹别扭的小孩儿般扭开了上半身,碧落似看到它耷拉着脑袋绞扭着手指将嘴噘得能挂只油瓶。
“小屁玩意儿,竟然认人。行,姐姐今儿个就好生逗逗你,你要是不乐,我就把头摘下当球踢。”
碧落伸出食指戳戳夜知草,夜知草就似被挠了痒痒肉一般扭摆起来,空气中似乎流荡着稚儿的欢笑。
菖玄冰看着这奇异的一幕,牙龈有点发痒,半天才憋出二个字:“色草!”
水芙蓉有点不服气,想她自小浸淫在花山草海,对植物可说是疼爱有加痴迷到家,而这株貌不惊人的长叶草却摆出一副“讨厌被你摸”的样子,她好生不服!
碧落看看脸臭臭的菖玄冰和水芙蓉,抿嘴一笑,用脚勾把椅子坐在夜知草跟前,跷着二郎腿晃啊晃,寻思着如何逗草乐。
“咳,小夜,姐姐给你说笑话吧,包你乐,你听好了。”
夜知草似等着排排坐吃果果的乖小孩般把左右叶片往身后一掖,晃了晃半仰的叶头,期待地看向碧落。
“一只大老鼠误入花店被一只小花猫追赶,大老鼠发现无路可逃,就顺手拿起一束玫瑰花准备低抗。小花猫看到了,立马低下了头,羞涩地说:对不起,我还小。”
尽管碧落一会扮老鼠一会扮猫扮得不亦乐乎,可是听者面面相觑,谁也没有露齿而笑。
她尴尬地挠挠头,咕哝:“古人哪知道鲜花献美人嘛,笨,换下一个。”
“皇帝对全国人民讲话:孩子是祖国的花朵是成长的树苗,但人们不断生孩子,将来会有什么后果?台下一人铿锵有力地答:绿化祖国!”
可惜,芙蓉和菖玄冰你看我我看你,丝毫没有捧场一笑的意愿,而夜知草更过分,竟然听得打呵欠。
以前经常和妈咪看笑话看得捧腹大乐,这会需要笑话的时候,这脑子怎么就找不出笑话呢。唉,现代的笑话安到古代,情境不对,怎么能引起共鸣嘛。
碧落检讨一番,卷土重来。
“小蓉和小冰去森林里玩儿,进门时看到森林看守人,小蓉指着小冰对看守人说:看清楚哦,别一会儿出来时,说我偷了你家猴子。”
不知是否是错觉,碧落只听一声“哧”,夜知草左边的叶片指向芙蓉,右边的叶片指向菖玄冰,笑得花枝乱颤摇曳多姿。
菖玄冰瞪着碧落,碧落无辜地耸耸肩,芙蓉则掩嘴偷笑,边笑边在菖玄冰脸上找“猴相”。
初战告捷,碧落这下心中有了底,她清清喉咙,再接再厉。
“一王子被施魔法,每年只能说一个字,他五年没说话,攒够了五个字,对公主说:公主我爱你。公主只说了一个字,王子当即晕倒。知道公主说什么吗?”碧落卖了关子,见吸引到听众的注意,她懒洋洋地开口:“公主问:啥?。”
这回,夜知草笑得似波浪般翻滚,芙蓉“扑哧”出声,菖玄冰则别过头摸了摸嘴角。
真不容易哇,笑比哭难,呜呜呜。
“公主被施了长睡不醒的咒语,只有王子过来亲吻她,她才能解咒。在公主睡了一百年后,终于有个王子亲了她,醒来的公主一脸娇羞,痴情地看向王子。王子松了口气,说:感谢菩萨,曾奶奶,你终于醒了。”
芙蓉不顾形象地笑起来,菖玄冰咳嗽不已,夜知草开始抽搐。
“有个老奶奶闲着没事干,看门口有盏油灯,就拿了布想给它擦干净,没擦两下,油灯里出来个妖怪,妖怪说:你救了我,我满足你三个愿望。老奶奶心中一喜,连忙说:请让我变得年轻,再让我家财万贯,最后把我的猫变成英俊王子。说完,老奶奶摇身变成了二八年华俏佳人,家里堆满了金银财宝,更棒的是,一个英俊王子深情地望着她,把她搂在怀里。老奶奶幸福得快融化了,这时王子在她耳边温柔地说:你阉了我,现在后悔了吧。”
哈哈哈,哈哈哈。
夜知草笑着开出了一朵大白花,花瓣欢快地颤动,散发出阵阵清香。
水芙蓉不敢相信地望向菖玄冰:“夜知草白天也能开花?”
菖玄冰盯着夜知草仍在吐蕊的花心,叹:“果然是灵花一朵。”
夜知草,夜里开花天明败,花期一年,一年后结还魂果。但是,若能白天开花,则花开三日即可结还魂果。
两个花痴围着夜知草喁喁私语,夜知草似害羞的姑娘般合拢花瓣变成了花骨朵,有两片花瓣时不时一开一合,似个顽皮孩子般窥视外界的反应,青涩模样,我见犹怜。
“喂,小夜,别像怀春少女一样,来,把花瓣展开。”
夜知草扭捏地摆摆身子,扬起叶子盖在花瓣上,欲盖弥彰。
碧落好笑地扯下它遮羞的叶子,逗道:“小夜,笑起来好美哦,以后要常常笑哦,姐姐这儿还有压箱宝贝没秀呢。在姐姐秀给你看之前,你能不能帮姐姐一个忙多结几枚还魂果?姐姐需要拿它去救人,你能帮姐姐吗?”
夜知草的叶片在空中顿了一下,而后缓缓钻进碧落指间,一圈两圈绕上她的中指,再一圈两圈解开,缩回去后,又开始摇摆起来。
碧落一喜,凑过去亲了亲它的花骨朵儿,赞:“好小夜,谢谢亲爱的慷慨相助,以后有用得着姐姐的地方,姐姐定两肋插刀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夜知草又害羞地拿叶片盖向花骨朵儿,扭捏地摇摆两下,而后扬起叶片,催促碧落赶快秀压箱宝。
碧落朝它身后的木头墙一指,原木色瞬间变成了白色,一束光投向白墙,光柱由强转弱,墙上慢慢浮现一些字母,还有一只老鼠和一只猫,各种声音随着墙上画面的转换时而紧促时而舒缓地在花房里响起来,碧落闭着眼懒洋洋地倚在木椅上,身上发出忽闪忽闪的光,似一只萤火虫般忽明忽暗忽暗忽明。
水芙蓉唤了好几声“落落”,不见她有反应,正想用手捅捅她,菖玄冰却抬臂阻止了她的打扰。
夜知草随着白墙上的音画时而弯曲时而笔直,有数次恨不得破土而出以根须为脚加入到戏猫逐鼠的游戏中。在芙蓉和菖玄冰不可抑制的笑声里,夜知草又开始吐芳纳蕊,三朵大白花次第拥簇在柔弱的花枝上,令惜花爱花的两位医药大师不禁为它捏一把冷汗,生怕它一个不小心就扭断了纤细的腰肢。
当碧落懒洋洋睁开眼时,身边已没了芙蓉和菖玄冰的身影,夜知草困倦地用叶子包裹着花骨朵进入了睡乡,四周安静得能清楚听到自己的呼吸声。
她伸了个懒腰,调整下坐姿,又合上了眼。
稍顷之后,白墙上浮现出蒲皇瑜和隐的身影,两人在雪地上滑行,路线似乎是冲着东山脚而来。
碧落从凳上一跃而起,奔向冰壁的入口,摸索半天没有找到冰壁的开关,只得紧贴在冰壁上,望向从远处快速滑过来的两个小点。
外面又下起了雪,雪片似蒲公英般,一朵一朵,缓慢悠扬地随处飘洒,那两个人滑行在银装素裹的松柏间,似行走在尖顶城堡里的童话王子。
碧落贴在冰壁上冲他们招手,嘴里喊着“黄花鱼”“隐”,可他们却听不见看不见,只见他们停在冰壁前三四米处,静默不语。
没有戴皮裘帽的蒲皇瑜任雪花落在他睫上,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冰壁,似在期待有人破壁而出,又似在默默告别。
碧落愣愣地望着他,只不过数米远的距离,却因为一道冰壁而不得相见。她一直以来都以为,只要想见就必能见,之所以见不着还是因为不太想见,而这一回,她知道,有时候非常想见也不一定能见。人生没可能处处天遂人意,总有些不定因素造成了难如己愿。
雪花一片一片,落在他额上,钻入他发间,装点他皮袍,他静静站了约一盏茶功夫,然后转了转略显僵硬的身体,对隐说:“走吧,该出发了。”
隐朝冰壁瞥了一眼,点了点头。
碧落看着他们抬脚,看着他们滑行,看着他们变成了二个小点消失在她的视线里,直到他们在雪地里留下的脚印被新雪覆盖失去了踪迹,她才转过身子,慢慢走回木屋。
芙蓉正在火炉前熬药,看到她时,脸上流光溢彩般绚烂:“玄冰花,我刚才看到玄冰花了,他说我可以摘两朵带回去。两朵呢,呵呵,玄冰花,哈哈。”
碧落懒懒地窝回木椅,问:“你看到燕子破了?如何救?”
芙蓉搅着药罐说:“放心,我检查过了,他事先吃过玄冰花,又每天喝补药,身体各部位都完好正常,只要魂魄能归位,慢慢锻炼后就能和以前一样行走如飞舞枪弄棒了。”
菖玄冰从木屋里走出来,扬扬手里的书:“据古书记载,夜知草最多一次开了两朵花,这回竟然花开三朵,实乃旷世未闻的奇迹。夜知草性子反复无常,捉摸不定,为免不测,还请二位姑娘暂时屈居寒舍,以确保三天后能顺利取得还魂果。”
碧落瞄瞄墙角的夜知草,问:“它会死吗?”
如果她给了它短短的欢笑,它就以性命来报答,这样的恩情若泰山压顶,她受不起。
菖玄冰握着书的手一紧,缓缓放下高举的手臂:“还魂果如果落入土壤,夜知草就能重生,若是被我们中途拦下,它就会灰飞烟灭。如果,它能开出第四朵花就好了。”
说这话的菖玄冰叹了口气,神色迷茫。
碧落抽走他手中的书,边翻边说:“三枚还魂果正好啊,给你一枚拿给青离交差,给我一枚救燕子破,另一枚让它落土重生,干吗还要第四枚?”
菖玄冰拉把椅子坐在碧落面前,无意识地搓着手心,面带豫色,欲言又止。
“罗刹说你可以帮我。”
碧落停下翻书的手,抬眼看他:“此话怎讲?”
菖玄冰眼神迷离,捏着手心,缓慢开口:“现在的菖萌帝,并不是我大哥菖玄萌,而是我的表哥藤若渊。当年,我母后的妹妹作为和亲对象嫁到东来国,原以为凭她的美貌和智慧以及生下的第一王子必能保她坐上皇后之位,没想到七年后却被连人带子一块遣送出宫。回到北逐国的姨娘在娘家备受屈辱,数次含愤寻死都被我母后及时救下,后来,母后请求父皇将姨娘和表哥接入宫中生活,数年后,姨娘成为父皇的贵妃,表哥也成了我的另一个兄长。我们兄弟三人从小一块长大,情深意厚,原以为这种兄弟之情可以从生持续到死,没想到,七年前,这种和谐被一个女人打破。春猎时,表哥在捕熊的陷阱里救了一个叫青禾的女子,并把她当作猎物带回了菖兰宫。”
说到这里,菖玄冰停了下来,微抬着头,半眯着眼,似又回到了那个多事年月。
“青禾的出现,让大哥和表哥割袍断义反目成仇。他们都爱上了青禾,可惜青禾只有一个,为了拥有那个唯一,他们把一生的感情都倾泻了出去。为了她,他们曾命悬一线身陷险境危机四伏。为了她,他们曾在冰川之巅决战,造成的巨大雪崩埋掉了两个村庄。为了她,他们似着了魔一般想置对方于死地。为此,父皇大发雷霆,将所有罪过都推到青禾身上,斥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女,将她打入天牢,隔日处斩。行刑当天,表哥突破重重守卫,劫了天牢。天牢外,父皇令神箭手侍机而动,一箭穿心让青禾血染了白袍。”
菖玄冰抚了抚额角,眼中的湖蓝色似汹涌的浪涛,闪着潾潾波光:“我永远不会忘记五年前那一天,大雨滂沱中,表哥抱着青禾,哀嚎声响彻九天。之后,一道闪电从天而降,他们在闪电中失了踪影。”
说到这里,菖玄冰又停了下来,这种诉说似在逼他重新面对一段沉痛往事,掀开来,血迹斑斑。
“在我们以为表哥和青禾都已死去时,没想到,一个月后,他又出现在宫里,身边跟着的不是青禾,而是青禾的哥哥青离。在那个漆黑如墨的夜晚,表哥举着长剑架在父皇脖子上,一剑封喉,血溅御书房。第二天,父皇驾崩的消息传遍朝野,大哥登上皇位,成为菖萌帝。直到半年后,我才发现,登基的不是大哥,而是表哥。青离帮表哥进入了大哥的身体,大哥的魂魄则被青离封在了五百年前的绝人谷。”
碧落放下手中的书册,说道:“所以,为了菖玄萌的安全,你不得不受制于藤若渊和青离。青离拿还魂果救青禾,而你想拿还魂果救菖玄萌。”
生死关头,人们选择的都是自己心中最重要的人。
五年过去了,藤若渊,那个痴狂如斯的男人,是否还一如既往地爱着青禾?
青禾,那个仍在沉睡中等待还魂果的女子,是否愿意重新醒来面对如此沉重的爱情?
同样是皇家之恋,相比较起来,她和黄花鱼之间是多么简单而甜美。
爱情?呵,原来,她早就爱上了那尾温情脉脉的鱼。
原来,爱上一个人,即使他不在眼前,她也总能将眼前的人与事与他扯上关系和他进行比较,在比较中让自己的思念一寸寸加厚,让自己的爱恋一寸寸加深。
和青禾比起来,她是如此幸运,又是如此感激,她想要的正是她目前拥有的,没有复杂的多角恋,只有一对一的坚持,他是第一,也是最后。
厘清了自己的感情,碧落直觉七窍全开通体流畅,四肢百骸充满了力量,恨不得立刻冲到蒲皇瑜面前大声宣告“我爱你”。
想到他在冰壁前矗立良久的期待模样,想到他在蒲公英般的落雪中渐行渐远的身影,碧落一刻也坐不下来,对于他“不希望在菖兰城看到你”的交代也完全抛到了脑后,只想立刻马上出现在他面前,给他一个深深长长的拥抱。
碧落站起身:“好,菖玄冰,我帮你救菖玄萌,但是,你要先放我出去,我会在夜知草结出还魂果前赶回来。”
说着,她走近夜知草,摸摸它的叶片和它的花骨朵,嘴里咕叨:“小夜,刚才你也听到了,姐姐我要离开两三天,你要乖哦,芙蓉姐姐会照顾你,等我回来,我再给你讲笑话。”
夜知草懒洋洋地蹭了蹭她的手心,合拢了花叶继续睡了过去。
“芙蓉,小夜就拜托你了。”
遁着视频中的路线,碧落很快追上了那两个运用“万水千山”术保持疾速前行的男人。
猎猎的风声在耳边呼啸而过,蒲公英般的雪花在高速行驶中扑头盖脸堆积,碧落身上的皮裘变成了坚硬的冰盔,脸上的冰雪凝成了面具,整个人似冰人般降落在他们面前。
蒲皇瑜和隐稳稳停在她数米开外,两人对视一眼,暗自做好迎战准备。
碧落费力地抬起僵硬的胳膊,敲打身上的冰棱,声音在冰面具后嗡嗡作响。
“黄花鱼,隐哥哥,快帮帮我,冻死人了。”
如果早知道速度快会造成这种后果,那她会考虑放慢追逐他们的脚步。唉,她哪里知道,她的身体竟然发生了日新月异的变化,都怪水仙那老头儿。
听到她含糊不清的声音,蒲皇瑜看看隐,艰难地问:“我没听错?”
隐挖挖耳朵,肯定道:“耳聪目明,千真万确。”
说着,他扬起手,一把星芒笼向碧落,光芒散尽后,冰裂声“喀喀嚓嚓”响起,碧落扭摆着身子将碎冰抖落一地,欢快地奔过来。
当看到蒲皇瑜冷凝着脸一言不发,碧落瑟缩一下,先前涌动在胸口的炽烈情感一点一点收熄了火焰,先前幻想的“我爱你”宣言也卡在喉间觉得不合时宜而吼不出口,她似小媳妇般绞扭着手指,求助地望向隐。
蒲皇瑜的声音就像光洁的冰面一样平静,可那冷嗖嗖的质感却让碧落又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落落,我说过,如果你不乖,我会让你后悔认识我。”
呜,君王翻脸如翻书,翻开的第一页上写的是“你最好能给出一个很好的解释”。
碧落瞪一眼袖手旁观的隐,涩涩地开口:“那个,夜知草和菖玄冰已经被我搞定,所以,我想过来帮帮忙。”
“你知不知道如果你没及时遇上我们,你会冻死在路上!”
蒲皇瑜的克制力似飙升到了极限,他的声音抖地抬高,咬牙的样子好似头顶长角的恶魔。
碧落“嗖”地转身,嘴里叫“不要我帮就算了,我回去了先”。
在她两脚离地打算“嗖”地一下从他们眼前消失时,她的腰被钩住拉向后方,恶魔的声音冰冰凉地在耳侧轻响:“你想冻死在回去的路上吗?到时候没人给你收尸!”
呜,大叔的嘴巴何时变得如此毒辣,看来,这回他气得不轻,竟然学会口无遮拦!
碧落佯装小绵羊,把冰凉的手指伸进他衣袖,可怜兮兮地叫:“呜,好冷哦,鱼,回了京城再跟我算总账吧,现在,能不能赶路先?”
隐摇摇头,插进来缓和气氛:“坟妹妹,何时开始由三字黄花鱼变成一个单字鱼了?”
碧落见蒲皇瑜没有阻止她取暖的不轨动作,继续大胆地把另一只手也伸进他衣袖摸索上他的体温,讨好地说:“鱼,从今天开始,我以一个成熟女人的名义唤你这个成熟的男人为鱼,鱼鱼鱼鱼鱼……”
隐取笑:“哦,原来落落变成大姑娘了,那从今天开始,那个成熟的男人是不是要唤你这个成熟的女人为碧呢?”
碧落笑得眉眼弯弯:“知我者,隐也。”
蒲皇瑜仍冷着脸,他把袖口笼了笼,让她的冰手进一步入侵他的体温,无视她的脸,偏向隐说:“走吧,争取天亮前能赶到菖兰城。”
碧落看他们又要开始“万水千山”,咳一声:“那个,在天寒地冻狂风暴雪的夜晚万水千山,是不是有点残酷?那个,我带你们走捷径。”
说着,碧落抽出一只手,揽过隐,吩咐道:“鱼,隐,抱紧我,闭上眼,相信我,我有比万水千山更好的方法。”
见他们面露疑色,碧落催道:“闭眼啦!哼,如果不是怕在路上错过你们,我早用那个方法自己一个人先到菖兰城了,为了你们,我才变成冰人的,哼,要是敢不信我,我就单身匹马去挑了菖兰宫。”
蒲皇瑜又露出恶魔的表情,他牢牢地箍住她的腰,对隐说:“攀牢我。”
当三人攀成了一个奇怪的三角形后,碧落闭上眼,身上发出淡淡的朦胧之光,随着一声“走”,蒲皇瑜和隐下意识地束紧彼此相交的肢体,在他们的力气还没到达极致时,碧落轻快地叫:“好了,睁眼吧,到了。”
到了?
睁开眼的蒲皇瑜和隐看到耸立在面前的菖兰城楼,眨了眨眼,这才看向碧落,不确定地问:“这是真的,还是幻术?”
碧落得意地笑:“哈,当然是真的!这一招叫身随心动,和你们的瞬间移步是差不多的道理,只不过我这一招的距离可以无限拉长,是瞬间移步的N次倍。我这可不是法术,而是天生的才能,所以哦,以后去远方,请记得稍上我,免费双程,谢绝跟踪,即时到达,高效便捷,包君满意,下次再来。去哪儿都可以哦,嘿嘿嘿嘿嘿。鱼,怎么样,我是这样一块宝哦,请君珍藏,切莫虐待,谢谢。”
蒲皇瑜按住她在他臂上不规矩爬行的手,咬牙道:“烦请阿宝姑娘送我们即刻进城,谢谢。”
碧落一本正经地应:“Yes,Sir!”
随后,她勾过隐的胳膊,眼睛望着前方,深情地说:“有多远,走多远,让我们一起走吧。”
不过是戌时,菖兰城的街上已空无一人。
走在菖兰城最繁华的街道上,三个人的身影被清冷的月光拉得又细又长。脚下的积雪似松糕一般,软绵绵,松散散,踩下去再拔起时,鞋面上的雪粒似砂糖一般扑籁籁滑落。
街边的房屋多是木制结构,屋顶房檐落着厚达寸许的积雪,风起时,积雪轻扬,顺着风向洒下一席轻薄的白纱,而后悄无声息地委地,安静得仿佛这里是一座空城。
在万万岁药铺前,三个人停下脚步。
寂静的夜里,叩门声低沉有力地响起。
门内之人脆生生地应:“岁暮天寒。”
隐在门外答:“瑞雪兆丰年。”
门闩抽动声过后,一个小男孩儿从门缝里探出半个身子,骨碌碌转着眼珠打量他们一番,然后拉开门道:“请进。”
小男孩儿也不问他们来历,径直领着他们穿过药铺进到后院,脆生生说道:“天色已晚,请三位稍事休息。小铺目前只余二间客房,请姑娘住东厢房,二位爷住西厢房,房里炉上有热水,桌上有糕点,因城里宵禁,不能盛情款待,还望见谅。”
待小男孩儿离开,碧落似章鱼般粘在蒲皇瑜臂上挪进西厢房,娇滴滴地在他胸口蹭来蹭去:“好漫长的一天啊,终于可以搂着我家鱼睡个暖暖的安稳觉了,呜,好幸福。”
隐冲蒲皇瑜摊摊手,一副爱莫能助样走进东厢房,在合上门的刹那,他叫:“喂,以后不要对别人说你是我妹妹,好丢脸。“
碧落立刻抬起水汪汪的眼睛嘟起美丽的嘴巴可怜兮兮地望向蒲皇瑜:“呜,亲爱的鱼,你也觉得我丢你脸吗?那我睡露天好了。”
蒲皇瑜不为所动,眨眨眼点头:“好,你睡露天。”
碧落立刻欢欣雀悦地抱起床上的被褥,叫:“啊,太好了,我还没在雪地里睡过呢,你陪我睡哦,呜,好浪漫。”
咬牙声伴着灯花的爆裂声在夜里显得格外清晰,可惜耍宝人这会失了聪,兀自眨着大眼忽闪忽闪地看着某个快要失火的美男。
呃,上天有好生之德,她怎么舍得让美男****呢,赶快灭火先。
当蒲皇瑜连人带衣服落进冰雪环绕的温泉时,他愣了足足有三秒才回过神。在他咬着牙转头望向挤眉弄眼的碧落时,碧落突然捂着嘴一脸惊恐地指着他身后叫:“啊,救命,好大的怪物。”
蒲皇瑜心下一惊,本能的反应是一把抓过她护在身侧,浑身紧绷转向身后的“怪物”。
可是,哪里有什么怪物,难不成是他看不见的怪物?
不等他脑筋转过弯,碧落已笑出声,她踮起脚尖扳过他的脸,眼中闪着狡黠的星芒,以比“身随心动”更快的速度锁定目标吻了下去。
这一“霸王硬上弓”式的火辣鲜吻令蒲皇瑜完全没有招架之力,或者他也无意反抗,任她为所欲为,偏偏就是紧抿着唇不做任何回应。
碧落不依不挠地摸索啃咬,想找出一个可供她长驱直入直捣黄龙的突破口,无奈敌人上下牙齿如蚌壳一般咬得死紧,好几轮强攻之后,她仍是无功而返,只得悻悻退兵,撤离敌营。
呜,看来她真把这个男人惹毛了。想当年,喜欢粘着她亲个不停的人可是他呢,这会儿她把各种吻技都施展出来了竟然都撼动不了他分毫,他可真是定力大增。
妈咪曾说,恋爱双方不可能势均力敌平起平坐,总有一方要率先做出让步,但是,这并不意味着先让步的一方就是处于劣势的一方,有时候,一丁点的退让,可以让未来的入侵更深远悠长。只是,她该如何退步才好呢?这家伙明摆着是软硬不吃,伤脑筋啊伤脑筋。
“唉,跟菖玄冰接吻就是跟大叔接吻不一样,原以为大叔的吻是天上人间独一无二,没想到,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被挤到沙滩上,唉,好可惜啊。大叔,冰冰说我的嘴唇珠圆玉润有生津止渴之功效,你觉得嗫?”
蒲皇瑜瞪着她,牙痒得恨不得拿把锤子狠狠砸向自己的嘴,好半晌,他才一字一字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刚才那伎俩都是他教你的?”
碧落摸着嘴,一脸梦幻,回味道:“对啊对啊,当时好晕哦。唉,可惜我不是好学生,没能让你体会同样的晕头转向。”
下一秒,蒲皇瑜的脸已欺近来,开始演练她刚才对付他的一招一式,每复习一式,就恶狠狠地问:“他这样?这样?这样?还是这样?”
呜,她从来不知道她家鱼也可以制造出这么猛辣呛人的吻。
呜,他是不是终于把她当熟女一样吻了?
呜,她好喜欢。
碧落才不管这是不是惩罚之吻,她为前所未有的新鲜体验亢奋不已,有样学样地反攻回去,一场激战打得无休无止。
很快,蒲皇瑜就发现他又上了当。他叹了口气,加深了吻她的力度,引导她配合着他的进度,放任自己沦陷进她的超级甜美度。
好久好久之后,当一阵风吹来,吹得碧落打了个冷颤,他才拉开两人的距离,搂着她浸入冒着热气的水里,他坐在池底,而她坐在他腿上,两个人仍沉浸在热吻的激荡情绪里,久久都不愿开口打破这种情境。
蒲皇瑜阖着眼闭目养神,面色平静,不知道在想什么。
碧落捅捅他胸口,他眼皮也不抬一下,从齿间挤出一个字:“说!”
“那个,皮裘湿透了,好沉好重,你松一下手,我想脱下来。”
“不行!”
“为什么不行,我里面又不是没穿衣服,我又不打算在这里色诱你,穿着皮裘大衣泡温泉,感觉好痒好怪哦!”
“不行!”
“喂,黄花鱼,你要见好就收哦,给你台阶你就下给你梯子你就爬,再闹别扭,我就……”
蒲皇瑜懒洋洋地睁开眼:“就怎样?”
被他这样看一眼,碧落心里就似有根弦被撩拨了一下,奏出“铮铮“的回音。
她脸上一红,叫:“我,我就,我就把你扑倒,吃得一口不剩。”
被威胁者只是挑挑眉,无动于衷。碧落又软下来:“好嘛,别生气了。我现在强大得像女超人,没人伤得了我啦。你看,今夜风清月明景色如画,我们为什么不好好相爱,却要把时间浪费在生气上呢?”
蒲皇瑜把头枕在温泉边的石台上,又懒懒地合上眼:“既然你这么强大,那请女超人说说看,我为何要生气?”
呜呜,如果她列出他可能生气的若干理由,那他会不会就拿这些理由来限制她的自由?狡诈!
“那个,我不该任性,不该不听你话,不该哪儿危险偏往哪儿钻,不该自以为天下无敌,不该骗你,不该害你吃醋,不该在今天才后知后觉Iloveyou。”
听到最后,蒲皇瑜又睁开了眼,眼睛炯炯有神:“你清楚你在说什么?”
第一次鼓足勇气对他表白,他不会像那个笑话中的蠢公主一样问一句“啥”吧?听妈咪说他懂西图尔斯语,那他应该知道“Iloveyou”是什么意思吧?
碧落恶狠狠地戳戳他胸口,叫:“喂,休想装听不懂,你是我的了,除非我不要你,你别想逃出我的手掌心。”
终于,蒲皇瑜露出了笑容,虽然不过是浅浅淡淡的一丝笑,看在碧落眼里却似久旱逢甘霖。
哈,真不容易啊,早知道她就早点厚着脸皮示爱了。
他更懒地枕在石台上,挑挑眉道:“我有说要逃吗?我数到三,你要是反悔,还来得及。”
碧落皱皱眉,一脸苦恼状:“唉,要不要反悔呢,菖玄……”
蒲皇瑜飞快地拦下她的话:“一二三来不及了。现在,让我告诉你,爱我要守哪些规矩。”
咦,爱他,还有规矩?这是皇帝的特权?她是不是表白太早了?
看着她的苦瓜脸,蒲皇瑜叹了口气,抬手抚平她皱拢的眉心,柔声说:“落落,无论你有多强大,你都会是我想去全心全意保护的人。”
呜,狡诈的家伙,明知道她吃不消,他还故意拿这种能让人融化的甜言蜜语来对付她!
为了这句话,她碧落只好暂时咽下“我也想保护你”的宣言,甜蜜蜜娇滴滴地偎在他肩头,享受宁静的温泉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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